死。

對於霍星朝來說，其實不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有那麽一段時間, 他甚至蠻好奇, 死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死了之後, 又會看見什麽，遇到什麽，

但是第三次看見自己偷偷去拿剪刀時，母後哭了。

她抱著他，眼淚裏滿是傷痛。

從那時候起，霍星朝就知道，哦, 原來, 母後不希望自己死, 他還是得活著。

他其實心裏明白的很，死亡未必有那麽可怖。人們害怕死亡，其實害怕的不是死亡本事，而是一種未知性和別離。

就像霍星星發現霍朝朝陡然消失時那種空落落的別離。

霍星星是有點恨霍朝朝的。

因為他把林菀逼入了佛堂, 留給自己一個燙手山芋, 他舍不得，便讓自己來做那個劊子手。

何其殘忍。

但是霍星星又覺得有些寂寥。

霍朝朝消失時，他其實半分感覺都沒有，不疼也不痛，只是有一種空落落的寂寥，此後每一次回憶起, 都會覺得冷。

剜肉剝骨一般的冷。

他知道，其實認真算起來，是自己對不起霍朝朝。

幼時那段黑暗的經歷，他已經記不太清晰。那些骯臟的，陰暗的，難堪的回憶，都被他丟給了霍朝朝。

他們本來是同一個人，但是又被自己硬生生剝離開，把自己難以承受的痛苦與絕望，偷偷都丟到另一個靈魂上，自己得以遺忘，可以喘息，對方卻無時不刻不處於難熬的噩夢之中。

是他自私。

這麽多年，他們同骨同血，好似一個人，卻又不像一個人，相伴著度過十幾載，是比雙胞胎還要親密的關系。

在霍星星心裏，倘若人真的要分個先後，那麽最重要的那一個一定是霍朝朝。

接著是母後。

最後才是林菀。

他恨霍朝朝，愛卻又抵消了大半的恨。

就像母後，倘若是母後在他離家時把林菀逼入佛堂，他會恨母後，但愛也會抵消那大半的恨。

所以他給了曲姝甯錦衣玉食，尊貴又安穩的一生。

可是給不起愛情了。

他的男女之情，通通都在林菀身上，對於這個女人，只有冷漠和厭惡。不想和她說話，不想碰她，甚至看見她都會想到林菀失望的眉眼。

後面半生，他是在山林度過的。

正對著那座佛寺，和林菀望著同一輪日出，又感受同一輪月落。

一生寥寥。

......

“霍朝朝，你怎麽突然沒聲兒了？”

少年皺著眉，在一棵樹前停下來，心下一片寂靜，讓他忍不住懷疑這個家夥是不是又睡著了。

“我只是在想，以後要是我不在了，你這麽魯莽的性子，能在這刀劍雨林中活多久。”

“你不在了？你為什麽會不在？”

霍星星覺得有點不安，

“霍朝朝，你今天為什麽奇奇怪怪的，老是說些沒影兒的話。你死了，我不也就跟著死了，還能活多久。”

按照霍星星的理解，他們是同一個身體內分裂出來的兩個靈魂，其實細究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人。一個人，當然得是一起死的。

但是霍朝朝知道不是這樣。

他最近已經能感覺到自己的精神越來越疲倦，睡眠時間也越來越長，意識在體內一點點流失。

好像馬上就要死去一般。

.......

霍星朝的情況其實很奇怪。

太後跟皇帝這麽多年，派人遍訪名醫，也找到過不少雙面人甚至多面人，一些醫家文獻裏也有相關資料。

但是那些人，根據他們自己的敘述，一個靈魂主導身體時，另一個靈魂是完全沒有意識的，既不知道對方做了什麽，也對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記憶。

可霍星朝和他們稍微不太像。

大多數時候，霍星星掌控身體時，霍朝朝確實會陷入沈睡，對外界的一切事物毫不知情，同樣，反過來講，霍星星也是一樣。

不過偶爾有的時候，霍朝朝卻能在霍星星把握身體時和他交流，盡管那些交流都是短暫的，虛弱的，但是最起碼，他們對彼此都有認識和了解。

而之所以從今天上午開始，霍朝朝突然就變得活躍起來，有力氣和霍星星一直交流，半點困倦的意思都沒有，並不是回光返照——是因為霸王星的到來。

意識之海裏，霸王星能“看”到那個少年虛弱的笑。

“餵，你說的事情都是真的麽？”

霸王星緩緩點了點頭，“真的。”

他就頓了頓，表情似乎有些奇異，

“啊，真是想不到，我居然會這麽喜歡一個姑娘，真不像我。”

......

“不過還是算了。”

他淡淡勾唇，“如果，最後是這麽個結局的話，那還不如不要開始。”

“我暫且信你吧。希望等我醒來的時候，你把一切都已經解決好了。”

少年揚揚眉，蒼白的唇邊多了幾分鮮活氣，下一秒，就困頓地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陷入了沈睡。

所以現在的霍朝朝，實際上壓根不是真正的霍朝朝，而是霸王星暫且代替的。

“霍朝朝......”

“噓。”

他打斷霍星星的問題，提醒他，

“你先停下來，帳篷後邊好像有人在說話。”

.......

林子旁邊就是大帳。

霍星星送走太後之後，就沒有興趣再去看那些樹上的詩，自己轉著玉佩往大帳這邊來。

結果才走到大帳邊上，就聽見最外圍的一只帳篷後傳來細細的交談聲，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安王爺”三個字。

那既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霍星星就沒有任何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念頭了。他大刺刺地靠在身後的樹幹上，豎著耳朵開始聽起墻角來。

說話的人應該是兩位姑娘，一位聲音略急，語氣裏還帶著微微的咽哽之意。

“怎麽辦呀表姐，我看見了，他們都在往上面畫圈兒，到時候如果頭名真的是我，我該怎麽辦啊！表姐，我到底該怎麽辦啊！”

“你先別急。”

安慰她的聲音柔柔的，不急不緩，一下子就撫平了人心裏的焦躁，

“到時候，若你真的得了頭名，你只管和聖上說實話就是了，情有可原，想來聖上不會怪你的。”

“實話？哪兒有實話，我根本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出現這種事。他們說，這還是安王爺發現的，他......太後定會以為是我為了出風頭才故意寫了兩張的，我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下子，霍星星聽出來了，這位聲音略急的姑娘，大概便是那寫了兩首一模一樣的詩貼樹上的人，而且聽她的意思，好似還是被陷害的。

——這可有趣了。

“你別擔心。到時候你若真得了頭名，便裝作自己毫不知情。等到太後問你時，你再解釋，也不用怎麽掩飾，照實說就是了。”

那表姐語氣緩緩，柔聲安慰，“就你先寫了一張，後來覺得字不夠好，便又謄抄了一張，許是侍女不識字，拿詩時把原來那份也給帶去了，所以才貼了兩張一模一樣的上去。”

“這樣可行嗎？”

“你本來就不是故意的，說到頭還是底下的侍女疏忽。只要照實說，大家都能理解的，你放心吧，太後和聖上，都不是那等不講道理的人。”

“那......那安王爺呢？”

帳篷後面便陡然陷入了沈默。

“表姐，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既是安王爺發現的，也總該跟他解釋清楚。我知道，他是你的未婚夫，我絕不會有別的意思的......”

霍星朝剛擡起的腳又停了下來。

“那個，表姐，是我胡言亂語了。我這就去找太後。上頭畫了那麽多圈兒，想來頭名必定是我了，我還是在揭榜之前說清楚罷。”

對方嘆了嘆，語氣輕輕，“嗯，你去吧。”

果然，沒一會兒，帳篷後面就跑出來一位穿著大紅騎裝的姑娘，朝著對面的林子，匆匆地去了。

林菀望著她愈來愈遠的背影，眉宇間那道輕愁漸漸消去，很快就恢覆平靜。

她彎了彎唇，漾出兩三分淺笑，也從帳篷後走了出來。

“嘖。”

只是，還沒走上幾步，耳旁就傳來一聲戲謔的輕笑。

林菀心下暗道不好，定了定神，腦子裏閃過好幾種解釋，才平覆好心情，回身朝那道笑聲望去。

啊。

真是。

正前方。

面容熟悉的少年還倚著樹幹，英挺濃密的眉毛挑著，望著她的眼眸裏帶幾分調侃和興味。

然後沖她揚了揚下巴，

“嘖，林姑娘，你可真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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