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回學校的日子。

霍星朝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跟正常人類比起來, 他的自愈能力簡直好的嚇人。

當然, 跟正常人類比起來, 他的感情能力也淡漠的嚇人。

因為從很小的時候, 他就發現，自己一旦感情波動異常劇烈，控制不住自己，就會獸化。

獸化過程中帶來的痛苦暫且不說，在人類城市裏獸化的後果也不是他一只幼年期的半獸可以承受的。

所以，自從懂事開始，他就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起伏。控制著控制著, 直到今天, 變成一個淡漠的半人半獸。

霍星朝到學校時, 練武場裏已經有不少人在訓練體能。

轉頭看見他，都恭敬地打了聲招呼。

諾藍學校在貴族區裏有點特殊，它雖然還算是一所二級學校，但是因為離平民區很近, 環境和來往的人群與內城其他學校有明顯的差別, 所以很多貴族學生不太願意報考這所學校。

但是對於一些平民來說，這反而是最合適的地方。

周圍店鋪裏的商品價格低廉，經常會處理一些貴族不要的殘次品，可這些殘次品，但從質量上來說也比平民區的東西好很多，最關鍵是, 還不要錢。

就這麽堆在垃圾池旁邊的分揀區裏，只要交一筆錢，都可以進去隨便挑。

所以，諾藍學校在外人嘴裏還有一個帶點侮辱性的戲稱——“撿垃圾的放牛班”。

但其實，在生源如此糟糕的情況下，這所學校還能常年維持在二級水準，也是值得讚賞。

諾藍學校的管理制度非常嚴格，實力為尊，基本上不存在任何特權優惠，所以剛才那些學生看見

霍星朝，不管內心怎麽想，在表面上，都是非常恭敬地打招呼。

作為一個從帝國學校A班退出來的學生，霍星朝確實很強，也很低調。

他平時除了必要的上課時間會在練武場或者念力室出現，或者被別人正兒八經地下戰書的時候會出來應個戰，其他時候，基本上都找不到人影。

伊莎也是在門口足足蹲守了好幾天天，才終於在休息日的前一天下午見到了出校門的霍星朝。

女生看見熟悉的聲影，一下子顧不得禮儀問題，直接跑上去攔下來他，

“霍先生！”

少年停了下來，皺皺眉，表情很冷，

“你有什麽事？”

“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抱歉，沒空，你自己查吧。”

“霍先生！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我相信對你來說也很重要，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眼睛究竟發生過什麽？霍先生！”

......

那天，從城外回去之後，伊莎輾轉反側了很久。

她一直在想，那個少年為什麽會用那樣的神情看自己。

她明明從來沒有見過他，甚至聽枳婭說完他的狀況之後，也可以明確地肯定自己和他絕對沒有過任何交集，但是他卻知道自己眼睛的病癥。

還知道的那麽清楚。

伊莎曾經問過士伯伯，為什麽自己的眼睛有時候會不受自己的控制，那種詭異至極的感覺，根本不像是受了傷，而仿佛是它自己有了生命一般。

士伯伯只是笑笑，說這是受傷之後的正常情況，讓她不要多想。

不多想，怎麽才能不多想呢。

她已經盡量去忽視，但是那種異樣感真的太不對勁，讓人覺得異常難受。

所以那天，當霍星朝提到自己的眼睛的時候，伊莎第一次找到了探究的突破口。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一種莫名的本能，伊莎下意識地選擇了瞞著爺爺和士伯伯，偷偷去查霍星朝這個人。

調查的結果很簡單。

平民區的一個普通人，父死，母不詳，曾經在帝國學校上學，後來因為家庭問題，不得不轉學到諾藍學校。

同樣也是因為家庭問題，經常出城賺取家裏的生活開支。

現在跟著繼母和繼妹生活。

但是他的繼母就很不簡單了。

伊莎驚訝地發現，他的繼母居然是自己父親以前的情婦之一。

——這不是查到的，而是她自己發現的。

她因為在資料裏看不出什麽端倪，所以昨天下午離開學校之後，親自去了霍星朝的家裏。

平民區和貴族區的生活環境截然不同。

大路不那麽平滑，下雨天，馬車的輪子一過，就會濺起一灘泥水。道路兩旁是簡陋的小攤小鋪，胡同很窄，屋子一間挨著一間，又小又擠，總覺得在這家說話，周圍三四家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然後，她就看見了那個女人。

低矮院門之後，女人正坐在小凳子上縫被子，頭發挽成髻，面容異常熟悉。

伊莎記得，好幾年之前，她偷偷跟著父親見過這個女人，那時候她就知道，這是父親藏在外面的情婦。

但是後來，她好像就失蹤了一般，那個小院子了又住進去新的女人，一個接一個，好像是什麽她無法阻止的輪回。

“爾彌，是不是眼睛疼了？媽媽給你敷一敷。”

女人停下手裏的動作，視線落在前方，有些擔憂，聲音非常溫柔。

伊莎跟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見了一個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約莫三四歲的樣子，綁著兩條小辮子，面容可愛，聲音清脆，“沒有疼。”

她仰著腦袋，很好奇，

“媽媽，你的頭發是什麽顏色的？也是金色的嗎？”

“媽媽不是，媽媽是淺棕色的。”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只有爾彌的頭發是金色的？是不是大家的頭發，都是不一樣的顏色呀？”

......

金發啊。

伊莎漫無目的地想，她的頭發也是金色的啊。

不過這個小女孩這樣問，是看不見顏色嗎？

她之前眼睛剛受傷，接受完第一次治療的時候，好像也看不見色彩......等等。

.......

金發。不能見色彩。

伊莎突然覺得有些惶恐。

在那一個瞬間，她的腦子裏閃過的，是非常非常瘋狂的一個念頭。

瘋狂到她自己都覺得荒唐，可就跟紮了根似的，深深紮入腦海，揮之不去。

所以，她今天才會來找霍星朝。

少年擡了擡眼皮，語氣淡淡，“你想知道，為什麽要問我？我有什麽義務告訴你？”

“霍先生......”

對方完全沒有理她的意思，擡腳就走。

伊莎在後面跟不上，心裏又實在著急的不行，最後也顧不得什麽禮儀舉止，停下來，對著他的背影大喊，

“霍先生，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眼睛，跟你妹妹的眼睛究竟有什麽關系？我跟你妹妹，究竟又是什麽關系？！”

......

“霍先生！”

“如果真的是因為我的原因，導致你妹妹變成現在這樣，我願意彌補她！”

......

那個少年停了下來。

伊莎止住聲音，氣喘籲籲地扶著一旁的樹幹，面色焦急，“你能不能告訴我？”

霍星朝擡起眼眸，轉過身，一步步朝她走來。

他的表情還是很淡，但眸裏卻有了種奇異的色彩，走到女生身邊的時候停下來，視線淡淡落在她的眼睛上。

那雙眼睛真的很漂亮。

深邃，幽遠，仿佛盛著千萬顆星星。

少年彎下腰，聲音輕輕的，“那你願不願意，把這雙眼睛還給她？”

......

他找到那個藥方和換眼的方法了。

他也找到了願意出手的醫者。

他甚至找到了能夠保護好爾彌的地方。

而現在，他找到這雙眼睛了。

十四歲那年，伊莎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活原來並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麽陽光燦爛。

她所信仰的，尊敬的，並為之奮鬥的，好像一夕之間全部成了捉摸不定的海市蜃樓。

說不清是真的，還是假的。

也是在十四歲那年，她第一次這麽深地望進那個少年的眼眸裏。

盡管後來好多好多年，她的世界都是無聲無息的黑白，她也永遠記得那一雙眼睛。

深深的墨綠色，又好像帶一點微微的紅。

就像一片幽遠的山水。

伊莎曾經覺得，這雙眼睛可真漂亮，擁有這樣一雙眼眸的人，一定是被神眷顧過的。

但是那件事之後，她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神最眷顧的東西，永遠都難以長存。

又或者，只能是以凝固的方式長存。

就像神自己一樣。

她想啊，原來自己也愛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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