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魅的不甘，她能理解。

就像當年她慘死於陵曜神君之手，也曾不甘，為何那樣一個親手殺了妻子的惡徒不用受到律法懲處不用殺人償命。反而能飛升成仙成為天界大權在握的司法天神？

站在外人的立場，他陵曜神君一心向道不惜殺妻，他鐵面無私冷心冷情是個合格的司法天神。

可是站在她這個受害者的立場，她如何能甘心？

她從小到大沒有做過壞事，老天爺為什麽要讓她死，要用她的性命來成全陵曜神君的道心？

山魅的不甘也一樣。

在山魅心裏，它姐姐從未做過壞事，還以國師身份幫那狗皇帝穩定朝堂做了許多有利於天下百姓的好事，它這麽好的姐姐不僅沒有得到好報，還死得那麽慘。

而那殺了它姐姐的狗皇帝卻不用付出代價，還能投胎轉世擁有錦繡人生。

這種不公平，誰又能甘心呢？

她要是想勸山魅放下仇恨，那麽，她自己首先就得放下她對陵曜神君的恨。

而她，根本做不到。

既然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為什麽要去要求別人？

雲桑桑揉了揉眉心，對山魅說：“聽了你姐姐和那皇帝之間的恩怨，我沒立場勸你放下仇恨，不過對於那皇帝為何不用在地獄受苦，我可以給你一個解釋。”

她凝視著山魅，“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沒有哪個帝王的王座沒有染上鮮血。周鈺紳為了積攢錢財招兵買馬，殺了一千個一萬個無辜百姓。

可是他結束了亂世，一統天下，給了千千萬萬百姓安居樂業之所。他害了一萬個人，卻拯救了百萬千萬的百姓。

所以他死後去了地府，地府評判他生前是非過錯，他的功是遠遠大於他的過的。

這就是他為何只需要在地府待二十年就能投胎轉世的緣故。因為在天道眼中，他是有功之人，他功德無量，理應擁有錦繡人生。”

山魅滿眼兇光，想要怒吼咆哮，雲桑桑卻擡手示意它安靜。

雲桑桑繼續說：“我知道你無法理解天道和地府的這種評判，你不理解憑什麽周鈺紳這種立身不正的惡人只要做了一件大好事就能洗清他所有罪孽。若他都能功德無量，那麽那些死在他手底下的冤魂又該如何安息，對麽？”

雲桑桑輕笑一聲，“這也是我不理解的，所以我不會阻止你去覆仇。天道和地府評判一個人的功過對錯，是站在天下大局的立場考量，它們既然不為少數冤死者伸冤，那麽，你當然可以自己來。”

山魅怔怔地望著雲桑桑。

它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一個不走尋常路的仙女。

它以為仙女會勸它放下仇恨。

結果，仙女竟然不幹涉它的覆仇之路……

這……

這是真的嗎？

雲桑桑看著山魅，又說：“不過，說起冤死者，周鈺紳手底下有無數冤死者，你姐姐卻未必是無辜的那一個。”

山魅從恍惚中回過神，驀地望著雲桑桑。

雲桑桑憐憫地告訴山魅：“你姐姐的無辜僅僅只是對你和她而言，可在天道眼中，她並不無辜。你要知道，周鈺紳做下的一切惡果，正是因為你姐姐而起。

若你姐姐像你一樣，不插手人間之事，那麽周鈺紳或許一輩子都只是一個放牛娃，要麽餓死，要麽平庸一輩子。是你姐姐賜予了他殺人的能力，是你姐姐將一個惡徒推上了成就霸業的路。”

看著山魅再次變得神情恍惚，雲桑桑越發憐憫它了。

“在你和你姐姐眼中，周鈺紳劫掠錢財殺的那一千個一萬個人，是周鈺紳的罪孽惡果。可是在天道眼中，這是你姐姐和周鈺紳一起造的孽。

是你姐姐將周鈺紳這個惡人造就成了一代梟雄，才會有那些人的死亡。

而你姐姐既然親手造就了周鈺紳這個惡徒，那麽她最終死在周鈺紳手中，在天道眼中這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天。”

山魅聽得腦子嗡嗡的，眼前一陣陣發黑。

這是它從未深思過的事。

原來在天道和天下人眼中，周鈺紳造的孽，竟然有姐姐一半的罪過嗎？

它從未想過，不是要親手殺人才叫罪孽，只要培養出一個惡人去殺人，這就已經是萬劫不覆的罪了……

山魅恍恍惚惚心神震顫，它茫然望著雲桑桑：“可是……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既然周鈺紳作的孽有我姐姐一半的罪過，那麽周鈺紳結束了亂世功德無量，我姐姐是不是也應該有一半的功勞？周鈺紳都能洗清罪孽，我姐姐憑什麽死得那麽慘？”

雲桑桑看著山魅，緩緩說道：“你以為，這天下會一直亂下去嗎？亂世自有梟雄出，自古以來便是如此，若當年你姐姐沒有插手，沒有造就周鈺紳，照樣會有人結束亂世建立新朝，拯救天下萬民。

而那人，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天下歸心。所以在天道眼中，你姐姐不光成就了周鈺紳這個惡徒造了無數殺孽，你姐姐還縱容周鈺紳扼殺了真正的賢君帝王。

天道可以容忍周鈺紳，卻無法容忍你姐姐這個不屬於人間還胡亂插手人間之事的山魅，你明白嗎？”

山魅瞳孔緊縮！

雖然不想承認，可是，它明白了仙女的意思。

周鈺紳雖然也做了孽殺了人，可周鈺紳本身就屬於人族，他和人族之間的爭鬥殘殺是他們自己的事。

而它姐姐是山間精靈，人族的事關它姐姐屁事，它姐姐沒資格也沒權力插手改變人間天下大局，姐姐既然插手了，還間接造成了之後千萬條人命的枉死，那姐姐就罪該萬死。

山魅含著淚喃喃道：“所以，姐姐死在周鈺紳手中，是天道的懲罰？她既然親手造就出周鈺紳這個惡徒，那她就得自食惡果，被周鈺紳吞吃入腹？”

雲桑桑點頭，憐憫道：“站在天道的立場，的確是這樣。”

停頓了一下，雲桑桑又說：“當然了，站在你的立場，你肯定無法接受天道降下這樣的懲罰，在你看來你姐姐只是太善良，只是想幫她朋友實現心願，她沒有壞心，她不該有這樣的下場。

不過我得提醒你，周鈺紳功德無量是受天道護持的，你若是執意覆仇，等天道察覺，你有很大可能會受到天道懲戒，最終像你姐姐一般灰飛煙滅。”

她溫柔看著山魅，“所以你得考慮清楚，你當真要為了覆仇，搭上自己的性命，將自己陷入萬劫不覆的境地？你姐姐若是在天有靈，知道你為了給它覆仇搭上了你自己的性命，它會舍得嗎？”

她最後說道：“還有最後一點，周鈺紳是周鈺紳，轉世的謝穎娘是謝穎娘，或許在你眼裏這兩人是同一個人。可是在謝穎娘的家人眼中，她只是她父母的孩子，是她哥哥的妹妹，是她孩子的娘親。”

她凝視著山魅的眼睛，“你害死了謝穎娘，你以為你是在向周鈺紳覆仇，那你可想過謝穎娘的爹娘何其無辜？她娘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這麽個孩子，她爹娘是希望自己的寶貝心肝平平安安長大一生順遂的，你將她們的孩子害死了，她們可憐不可憐？還有，你可想過謝穎娘的孩子有多無辜？”

雲桑桑側眸看著淵寧王。

她摸了摸淵寧王的腦袋，“這孩子就是謝穎娘的骨肉，若是謝穎娘不死，他或許也會如這世間所有普通孩子一樣平安長大，可是謝穎娘死了，他失去了母親庇護，小小年紀就在村子裏受盡了你無法想象的欺淩和折磨毒打，他受了整整四年這樣的苦，而這，都是拜你所賜。”

雲桑桑重新看著山魅。

她說：“所以覆仇二字，你以為這只是你一個人的事，事實上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還有許許多多被你牽連進去的無辜之人。

你對這些無辜之人的加害，亦如當年周鈺紳害你姐姐那般。你厭惡痛恨周鈺紳，可你在失去女兒的謝家二老和這個失去娘親的孩子眼中，你也變成了跟周鈺紳一樣的人。”

“呃……”山魅怔怔地望著雲桑桑，眼淚都忘了流。

雲桑桑的話，讓山魅的心靈都受到了震蕩。

尤其是最後這兩句——

你對這些無辜之人的加害，亦如當年周鈺紳害你姐姐那般。

你厭惡痛恨周鈺紳，可你也變成了跟周鈺紳一樣的人。

山魅緩緩轉頭看著坐在雲桑桑身邊的淵寧王，又想到了馬車外面受它威脅的謝家老兩口。

它眼神迷茫。

它難道做錯了嗎？

難道周鈺紳轉世投胎以後它就應該放下仇恨？

可它怎麽咽得下這口氣，它咽不下啊！

雲桑桑跟山魅說：“我會在謝家住上幾日，你也一同住下，好好想清楚了再去做你想做的事。”

山魅麻木地點點頭，“好的，仙女。”

雲桑桑等山魅和小鬼恢覆了奉安王妃和奉安王府世子的身份後，才打開結界，與淵寧王一同走下馬車。

馬車外面，謝家二老正期待地望著馬車，想看到仙女除魔衛道。

所以看到雲桑桑和淵寧王走下來時，二老的眼神特別亮。

可是看到緊隨其後的奉安王妃和世子時，二老的眼神驟然變暗。

這怪物怎麽沒死……

仙女也殺不了這怪物嗎？

雲桑桑走到謝家二老面前，微笑著問：“不知我和小淵寧能否在你們謝家住上兩三日？”

謝家二老連忙點頭，“仙女能住在謝家，是咱們謝家之幸，老朽求之不得！仙女裏面請——”

謝家二老隱晦地看了一眼奉安王妃，仙女住下了，他們就不怕這怪物了……

謝家二老在前引路，雲桑桑和淵寧王跟在兩人身後，來到了客院。

等到謝家二老恭恭敬敬告退後，雲桑桑在院裏石桌邊坐下，托腮望著湛藍的天。

淵寧王坐在雲桑桑對面，學著她的樣子托著腮，眨巴著大眼睛望著她。

雲桑桑被這家夥故意盯著看，根本無法忽視這視線，只能無奈地低頭看著他。

她問：“看我做什麽？”

淵寧王說：“看你奇怪，別人的故事，你為何這麽動情？”

雲桑桑看著淵寧王，忽然有了傾訴的念頭。

她揮手在石桌上變化出兩杯香茶，兩碟點心，然後端起一杯，慢慢的喝。

喝了兩口，她重新擡頭看著淵寧王，笑著說：“你聽的是別人的故事，我聽的是我自己的故事。”

她又說：“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我夫君的事嗎？我告訴你。”

她擡頭望著遠處的山巒，將陳年舊事娓娓道來。

“他叫雲桑華，這個名字你是不是覺得很熟悉？沒錯，跟我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因為我的名字就是他起的，當年我只是個街頭巷尾跟野狗搶食的小乞丐，是他從冰天雪地裏將快要凍死的我撿回了家，為我起了名，溫柔待我，養我長大……”

“作為混跡於街頭的小乞丐，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從沒見過像他那麽好的人，他出身書香世家，他的禮儀教養和溫柔端方仿佛刻進了骨子裏，他相貌生得俊美，可他的品性卻比相貌更美……”

“跟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真的能治愈一個人小時候所有的不幸，後來很多人都說，看我開朗明媚的樣子，很難相信我曾經是個狼狽落魄受盡欺淩的小乞丐……

那都是桑華的功勞啊，他太美好，像陽光溫暖，像月光溫柔，沐浴在他的保護之下，我只顧著拼命去記他的好，哪兒還記得小時候那些不幸？”

“整天看著這樣好的他，長大後我會喜歡上他，好像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呃……”淵寧王手指摩挲著茶杯，幽幽地望著雲桑桑。

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吐槽——

是是是，好好好，你家桑華哪裏都好，你會喜歡他太正常了行吧？

呵，分明是你情人眼裏出西施，本尊就不信這世上真有那麽好的男人！

還誇，你還誇……

煩死了！

趕緊打住，閉嘴好嗎，本尊知道他很好了，你別再拼了老命的誇他了行吧？

煩死了。

雲桑桑你煩死了聽到沒，別再誇了！

再誇他本尊真的要翻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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