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 林曦和李傲雙雙升入四年級。

每當雨後，蓮花社區的草坪裏總是冒出許多身上反著金屬綠色或者金色的小東西, 那是一只只金龜子。那年頭，無論男孩子或者女孩子，在一場大雨後都會跑到學校前面那塊草坪，抓許多這種蟲子放到玻璃瓶子或者筆盒裏欣賞, 更有甚者，會把金龜子的翅膀扯掉, 用繩子拴住它的身體遛蟲，直到金龜子死亡為止。

季雪安打開筆盒, 裏面密密麻麻擠滿了金龜子, 其中甚至還有一只大的翻過來的獨角仙。究竟是誰這麽偏愛她，給了她這麽一份大禮, 季雪安面無表情的走到窗邊, 把筆盒裏所有的金龜子都倒在窗外。金龜子們在窗臺上緩慢地爬動，因為沒有被扯掉翅膀，不過片刻又都滿血覆活了。

季雪安冷笑一聲。自從班主任下令不能損壞他人財物後，在她衣服上畫畫、弄壞她書包和課本這類事情總算沒有了, 現在這些人也只敢對她過過嘴癮, 要不然就是用放蟲子這種愚蠢的招數, 可她是誰？她是在垃圾堆裏住了三年的人, 別說蒼蠅，蛆蟲也見過不少，對她來說, 金龜子漂亮的就像別的小女生能夠戴在頭上的小首飾一樣。

她淡定地打開一個小本子，一字一句的寫下：“這種垃圾，我會把他們都埋進垃圾處理廠。一刀一刀的割開他們的肉，再一點點的埋進去。”

寫完以後，她把小本子放進書包裏，扭頭一看，李傲還是淡定地坐在椅子上看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像一個沒有感情的石頭。這樣一個家夥，是不是也要把他寫進小本子裏呢？

還是算了吧，他不好惹。季雪安這種荒草地上、唾罵聲裏長大的小孩，敏感的像一只獸，總是能憑本能規避最大的危險。

很快，上課鈴響了，這節課本來是體育課，不過因為數學考試臨近，很自然的被數學老師“借” 過來用了。數學老師的聲音就像能催眠一樣，攪得季雪安的腦子像一鍋漿糊。昨天媽媽宿舍隔壁宿友打麻將到淩晨三點，她也沒有睡好。

“哎，吳大壯！說你呢，上課睡什麽覺，上次就是你考了20分，拖了我們整個班的後腿！” 數學老師的怒吼聲在耳朵邊炸開，緊接著一個粉筆頭劃破空氣，以一種完美的拋物線形狀正中吳大壯的額頭，他摸著腦袋四處張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呢：“誰？誰敢打老子？”

“哈哈哈哈哈！” 頓時教室爆發了一陣爆笑，只有數學老師的臉氣成了豬肝色，他走下講臺，一把把吳大壯拎起來說：“給我站著，不到下課不準坐下！你們——都給我好好學習，誰再出幺蛾子，看我怎麽治你們！”

看來不能睡覺了……季雪安又實在聽不下課，就從課桌桶裏把那個小本子又拿出來，裝作記筆記一樣繼續往下寫去。

“季雪安，你上黑板來說說這道題怎麽寫？” 正在寫著，突然被數學老師點名。季雪安只能把本子放到一邊，到黑板上去做題，好在平時有預習，這些題目對她來說並不算難。

做完題回來的路上，隔壁的同學猛然伸出一條腿，季雪安眼明腳快地跨過去，雙手一撐自己的課桌，沒有摔倒，卻不小心把那個本子給震到了地上，恰好掉到了李傲的桌子下面。

李傲低下頭幫季雪安撿起來，卻一眼就看到了攤開的本子上寫的那句話——“這種垃圾，我會把他們都埋進垃圾處理廠。一刀一刀的割開他們的肉，再一點點的埋進去。”

不知道怎麽，這句有些變態的話卻讓李傲感到了一絲熟悉的感覺，就好像，他本來也會變成這樣一個人，憎恨全世界，在黑暗中掙紮。可這樣有多痛苦，他也知道。

李傲不動聲色地把本子合起來，放回到季雪安的課桌上，季雪安連忙把本子圈到了自己的懷裏。

過了沒一會，季雪安覺得自己的手臂被人戳了戳，她轉頭一看，就見李傲用鉛筆點了點自己，然後把一張紙條推過了“三八線”。紙條上有一行雋秀大氣的字，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常年練書法的人的手裏，上面寫著 “生活很美好，不要和垃圾計較。”

這人是什麽意思？竟然上課和自己傳起紙條，還寫些這麽不著邊際的話。季雪安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個橙色封面的小本子，了然了，估計他剛才看到自己寫的東西了。

“我寫的不是日記。” 季雪安的聲音忽然從隔壁小聲地傳來。

“嗯？”李傲扭過頭去，季雪安卻已經把那個攤開的小本子推到了三八線中間。李傲於是低頭看向那個本子，寫在那句變態的話後面的卻是“梁浩在狹窄的屋子裏，瞪著眼睛，如同失心瘋一樣喃喃自語。”

“小說？” 李傲問。

“嗯。” 季雪安輕輕點點。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把這個本子給李傲看了，明明平常都是好好藏起來，連媽媽都不給看的。

李傲的閱讀速度很快，此時已經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兩頁紙，問季雪安說：“這是懸疑小說？”

“對。” 季雪安點點頭，還沒來得及再說話，暴怒的數學老師已經吼起來了：“季雪安，李傲！上課交頭接耳，你們想造反啊？不要以為成績好就可以不聽課，學習態度就可以那麽不端正。快要考試了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兩個都給我站到門外去好好反思一下。”

這下好了，剛剛就已經生氣的數學老師被進一步激怒了，兩個人只能在全班同學的註目下站到了門口，季雪安手裏還拿著那個小本子。

“對不起。我害得你要出來罰站。” 季雪安說，兩個人並排靠著教室的墻壁，正好可以看到走廊外面操場的風景，幾棵榕樹佇立在赭紅色的跑道邊，上體育課的學生從榕樹邊跑過，驚飛了幾只小鳥。

“本來就是我先遞紙條的。” 李傲說：“應該是我說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就都沈默了，各自望著走廊外，教室裏數學老師的聲音在秋蟬的鳴叫中更加催眠了。

“對不起，害得你這個學霸不能好好上課了。” 過了五分鐘，季雪安又開口說。

“沒事，這些課程我早就自學完了。” 李傲回答。季雪安點了點頭，低頭繼續去研究灰色地板的磚縫了。

沒過多久，這次換李傲主動開口了：“你的小說寫得很不錯。”

“啊？” 季雪安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把手裏的小本子捏得緊了些，說：“謝謝。”

“我可以繼續看嗎？” 李傲又問。

“你說什麽？” 季雪安忍不住扭過頭來，她沒想到李傲會對自己說這句話。她原本以為自己並不需要讀者，只要能創造出一個與現實生活不同的世界就可以很快樂了。但是作為一個作者，又怎麽會真的不想要一個可以分享自己筆下故事的人呢？

“你看吧。” 於是季雪安猶豫了一會後，就把抱在胸前的那個本子遞給了李傲。

“謝謝。” 李傲也自然而然地接過，從第一頁開始看起來。身邊很長時間沒有聲音，季雪安悄悄把視線挪過去，就見到李傲低垂著眼睛，正在仔細閱讀她寫的小說。湛藍色的天空從四面八方將他包圍，他安安靜靜的用食指和中指翻過一頁紙，纖長的睫毛仿佛能安定住燥郁不安的秋天。這個人長得可真好看。這是季雪安第一次對人的外貌有這樣的認知。

“給你。” 季雪安的小說只寫了六章，李傲很快就看完了，把本子遞回給季雪安，他真誠地說：“你寫的很好，我期待繼續看下去。”

“你真的這麽覺得？” 季雪安握住那個本子，詫異地問道。她從來也沒指望從別人嘴裏聽見對自己的誇獎，更何況是知識面似乎很淵博的李傲對自己寫的小說的誇獎了。

“真的。我覺得你很有天賦。把人性寫的很真實。” 李傲說。季雪安有點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不再說話了。

教室外面時間的流速似乎和教室裏面時間的流速不一致，很快，下課鈴就打響了。數學老師走出來，對兩個人耳提面命了好一陣，才把他們放進教室，迎接他們的自然又是無聊之人的“垃圾夫婦”的起哄聲，兩人照舊是面上毫無波瀾，只是季雪安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心跳稍稍有些快了。

從那天起，季雪安對寫小說更上心了。媽媽工廠沒有好的學習環境，她就到學校的圖書館去看懸疑小說和偵探小說，拓展自己的視野和思維，每天至少寫一千字，這樣子一周就能更新一兩章。而每周五李傲都會看季雪安的更新，順便給她提出一些建議。

“你說，咱們小傲是不是談戀愛了？” 一天晚上，當肖文聿和林曦都躺在床上的時候，肖文聿這樣問道。

“啊？為什麽？” 林曦有些吃驚地問。小傲現在才四年級，怎麽會早戀。

“他每周五都會比平常晚回家半個小時左右，而且平常往學校帶零食的頻率也有所增加。” 肖文聿說。

“哦，你說那個。” 林曦笑著說：“零食是我讓他帶去的，都是些有營養的水果盒之類的，可以分給他同桌吃一點，那個小女孩我上次見過，太瘦了，急需補充營養。周五晚一點回來……男生嘛，晚半個小時有什麽關系。我看他才不會早戀呢，每天除了和你一起出去跑步健身之外，就知道捧一本書看看看，像個老頭子一樣，浪漫的話也不會說，哪個小女孩受得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小傲確實有點悶了。不如我們生個妹妹讓他也找點事做吧？” 肖文聿一邊說一邊摟住林曦。

“好好說話，耍什麽流氓啊。走開走開，這周的次數已經用完了啊。” 林曦笑著推了肖文聿一把，背過身去。肖文聿不依不饒地黏上來，從身後把林曦摟進自己的懷裏，在林曦的耳朵邊低聲委屈道：“好老婆，用下個月的限額吧。我都忍了兩天了，你忍心看我那麽難受嗎？” 說著又抱著林曦動了動，林曦感覺到一個熱熱的東西抵在了自己的身後。

“……” 林曦不語，肖文聿受到了鼓勵，輕輕地親吻林曦的耳根和脖頸，手也探進了林曦的睡裙裏。被四處點火，林曦的臉很快泛起了薄薄的潮紅，卻咬住嘴唇忍著不出聲。

“老婆，和我生一個孩子吧。” 肖文聿在林曦的耳邊說話，語氣也罕見地透出些急迫和喘息來。林曦耳朵一陣酥麻，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還未點完，肖文聿便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這個男人此時雙眸幽深，林曦還未開口，一個氣息紊亂的吻已經烙了下來。

……

兩個多月後，牛年春節來了。林曦和肖文聿把蘇越安接到深安來過節。大家圍著茶幾吃糖和瓜子，蘇越安喜氣洋洋地說：“今年是港城的回歸年。終於我們國家也能夠揚眉吐氣一回了。你們是不知道以前我們去港城打工是怎麽被他們歧視的。現在好了，我們國家富強了，下次我們堂堂正正的去港城，看誰敢歧視我們？”

林曦笑著點頭，將削好的橙子遞給蘇越安，心裏卻暗道：您老是不知道，20年後我們是更富強了，但是人家照樣歧視我們，還說我們是強國人呢……不過不管怎麽樣，能夠見證這樣一個歷史大事件，還是很幸運的。

正在這麽想著，林曦忽然覺得肚子有些痛。最近他們都沒有做保護措施，自己的大姨媽也推遲了五六天沒來了，不會是有了吧？可是她也並沒有像電視上那些孕婦一樣一言不合就要嘔吐啊，該吃吃該睡睡舒服的不得了。還是等下偷偷去藥店買個驗孕棒來測一下好了……林曦這樣打算著。

吃完零食後，老人家要午睡，林曦借口去下面再買包鹽，偷偷溜去了藥店，然後攥著那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悄咪咪把自己鎖進廁所裏。

兩輩子加起來她也沒懷孕的經驗，研究了盒子上的說明一分鐘，準備測試一分鐘，等待測試結果一分鐘，看到兩道杠平覆自己的心情兩分鐘，還沒平覆完，廁所門已經被敲響了：“小曦，你怎麽在廁所裏那麽久，沒事吧？” 是肖文聿的聲音。

“沒事，我就出來了。” 話音未落，林曦已經拿著驗孕棒一下把門拉開了，反倒讓門外的肖文聿驚訝地挑了挑眉。

“surprise！” 林曦把“兩道杠” 舉到肖文聿的面前。

“這是什麽？” 肖文聿皺眉看了兩秒才驚喜地問：“你懷孕了？”

林曦點了點頭，肖文聿已經緊緊地抱住了她，甚至激動地想把她給舉起來。當然，他很快意識到這樣做是很愚蠢的，於是又趕緊松開了手，這幾分手足無措的傻樣子逗樂了林曦。

“我們要有孩子了？” 肖文聿再三確認。

“嗯。” 林曦再三回答。兩人對視，都露出了有點傻的笑容。

肖文聿把林曦扶到沙發上坐下，很快又冷靜下來，開口問道：“你要怎麽跟小傲講？”

“怎麽跟他講？就……直接跟他說吧。” 林曦遲疑地道。老實說，她也不知道小傲能不能接受突然多出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來，以前她也旁敲側擊問過，小傲的態度就不冷不淡，說什麽“沒有關系”，讓人摸不著頭腦。不過以她對小傲的了解，他對自己的親人一定會很好很好的，這孩子雖然嘴上不說，卻是個十分護短的人。

正在這時，李傲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去上廁所，然後又慢悠悠地晃到了客廳，到茶幾上的果盤裏拿了一顆玉米糖，自然而然地發現了父母有些古怪的眼神。

“有什麽事情嗎？” 李傲停下了腳步。

“小傲啊，” 林曦把李傲扯到身邊坐下，這孩子大了，也不像小時候那樣總是喜歡黏著自己坐了，林曦的心裏還有點不是滋味，“你一個人孤單不孤單啊？”

“不孤單。” 李傲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故意說：“我覺得一個孩子挺好的，不需要有別人陪了。”

“啊……” 怎麽跟上次回答的不一樣，林曦有點尷尬的說：“但是如果多一個小夥伴也挺好的吧。”

“小我10歲的弟弟妹妹也算是小夥伴嗎？” 李傲問道。

“嗯，你怎麽知道了？” 林曦詫異地問。

“媽媽，你衛生間的那個粉紅色紙盒包裝那麽醒目，我不看到都不行啊。” 李傲哭笑不得地說。

“那你的意思究竟是什麽呢。” 林曦摟住李傲低頭問。

“媽媽，我上次就說過了，” 李傲溫柔地回答：“只要你高興就好了，我都無所謂的。我可以一直一個人，但如果有弟弟妹妹我也會對他們很好的。”

“小傲呀，你不用委屈自己的，以後有弟弟或者妹妹，爸爸媽媽都會一樣的愛你，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林曦知道李傲沒說出口的擔憂。或許是因為小時候林欣對他的疏離和虐待，讓李傲嚴重的缺乏安全感，為了留住媽媽來之不易的愛，李傲會習慣性地壓抑自己的想法，委屈自己，而這是林曦不願意看到的。

林曦把李傲落在眼睛前的一點碎發撩起來，彎下腰低聲對他說：“還記得媽媽在水庫公園和你說過的話嗎？媽媽對你的好永遠都不會變，我們要永遠信任對方，我們還拉過鉤的。”

“我記得。” 當著肖文聿的面說這些，李傲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可不想肖文聿覺得他是媽媽的小棉襖。

“那我們再拉一次鉤吧，這樣你就不會不放心了。” 林曦提議。

“這個就不用了吧？” 李傲為難的看了肖文聿一眼，這麽幼稚的活動在肖文聿的眼皮子底下進行，實在有些羞恥。

“好，那我們三個人就一起拉鉤吧。” 沒想到肖文聿反而主動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說：“當年你們拉鉤的時候我不在，那現在我也加入。小傲，不管怎麽樣，我對你的好也永遠不會改變。”

厲害厲害，林曦給肖文聿一個表揚的眼神，把自己的小拇指也放到肖文聿的手上。見此情況，李傲猶豫了一下，終於將自己的手指也鉤了上去。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的是小狗。” 林曦看著三個人勾在一起的手指，覺得心裏暖洋洋的。念完這句話，他們才各自收回了手。

“好了，那我就先回房間了。” 李傲畢竟有些害羞，放下手後很快就跑回自己房裏去了。

“你看看，這才四年級，就不和我親了。我還擔心他呢，應該先擔心擔心自己，以後兒子叛逆該怎麽辦。” 林曦看著李傲緊閉的房門，像肖文聿訴苦道。

“九、十歲的小男孩就是這樣，不願意直白的表達自己的情緒。” 肖文聿笑笑：“這很正常，如果你還擔心，我會找時間再跟小傲聊聊的。我的談話技巧你還不放心嗎？”

“小傲又不是犯人。” 林曦白了肖文聿一眼說：“別用你犯罪心理學那一套跟我兒子說話啊。”

肖文聿皮癢的嘴欠道：“但是這一套很好用怎麽辦，我就是用這一套把你騙到手的啊。”

“哦，那你跪安吧。” 林曦從肖文聿身上爬起來，準備走人，肖文聿趕緊站起來跟上她，可以說很亦步亦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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