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謝謝，我現在就去。” 林曦站起來, 朝主編辦公室走去。一路上，同為實習生的張照給了她個加油打氣的眼神，而劉明明則對林曦的背影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林曦坐在座位上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和主編硬氣地理論一番, 最好讓他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然後對自己的行為羞愧難當，同意第二天立刻刊登五行口服液的報道。最後她霸氣的離去, 留下瀟灑的背影。

但是林曦也知道這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她一邊走一邊讓自己逐漸冷靜下來。對著主編辦公室那醬色的門深吸了一口氣, 她才擡起手輕輕敲了一下門, 主編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進來吧。”

新聞部主編名叫任秦飛，粵省人, 今年五十多歲, 畢業於廈大。他身材瘦高，看上去不僅不像其他的中年人一樣油膩，還很有幾分風度翩翩的樣子。見林曦進來，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指著辦公桌前的椅子說：“小林, 請坐。”

“謝謝主編。” 林曦有些拘謹, 卻還是很禮貌的朝任主編點了點頭, 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不用那麽緊張，小林，放輕松點。” 任主編閑閑地開口。他的辦公桌上有一套小小的工夫茶具, 景德鎮產的梅花帶雪茶壺，四個小巧玲瓏的茶杯。茶壺裏本身就有茶水，他手腕微擡，註滿了其中一個杯子，將它放到了林曦面前。

“謝謝主編。” 林曦微微點頭，兩指在桌上扣了一下，做了個粵省的謝茶禮，卻沒有拿起茶杯來喝茶。

“小林啊，你來我們報社也有兩個月了吧？” 任秦飛開口問道。

“嗯，上周就滿兩個月了。” 林曦回答。

“你前面的那個參賽作品我看過，能看出來你是個很有才，很有想法和行動力的年輕人——” 任秦飛誇獎道，還沒待林曦開口表示一下謙虛，他的話鋒已經一轉：“但是你在我們報社這兩個多月，卻沒有寫出什麽像樣的報道來。”

“主編，我……” 林曦還沒說完，任秦飛就擡手打斷了她：“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三組的實力確實沒有一組和二組的強。李睿芬經驗是很豐富，但是也就這樣了，靠她是寫不出什麽大新聞的。我知道你可能有怨氣，但是你要理解我的想法，你是這批三個實習生裏經驗最少的一個，今年也才大二而已。我這樣的安排，也是有讓你歷練一下的意思。”

“主編，我哪裏會有怨氣呢。” 林曦才不讓任秦飛把這頂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三組的前輩都很熱心的教導我，特別是芬姐，手把手教我怎麽改稿子，我在三組學習到了很多，也很感激主編的安排。”

“那就好，那就好。” 任秦飛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把幾張紙拿出來，林曦眼尖，一下就認出來這就是自己寫的關於五行口服液的報道。

“那我們就來聊聊你寫的這篇稿子吧。” 任秦飛用手指點了點那幾張紙，說：“這個從調查到寫稿都是你自己獨立完成的？”

“是的，主編。” 林曦回答。

“就這一份稿子？” 任秦飛問道。

什麽意思？林曦警惕起來，但是她並不害怕說出真相：“不止這一份，為了防止丟失，我覆印了好幾份。” 這樣想來，其實在她內心深處，也並不是那麽信任深安特區報的。

“這樣啊……” 任秦飛瞇了瞇眼睛，問道：“你知道你寫的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麽嗎？”

“我知道。” 林曦知道這次談話已經到了關鍵時刻，這個時候千萬不能軟下來，於是她說：“意味著一個虛假的行業可以被揭發，意味著有病的人不會再被耽誤治療，意味著上千萬家庭不會浪費他們好不容易賺來的血汗錢，也意味著我們報社將會發布一個轟動整個華南乃至整個華夏的新聞。”

林曦每說一句，任秦飛的臉就不自然一點，到了最後，他只能輕笑一聲，打斷林曦的說辭：“你說的很高尚，但還是太幼稚了。”

“為什麽？” 林曦這一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是她忍住了，只是用疑問的眼光看著主任。任秦飛咳嗽一聲，給自己的茶杯裏加了一些茶：“你知道五行口服液現在擴張的多迅猛嗎？全國上下又有多少五行口服液的客戶？如果我們報紙一下刊登這種東西來，將會造成多大的社會動蕩？這樣的事情是有良心的新聞從業者應該做的嗎？我們報社的宗旨是維護社會穩定，而不是讓人心惶惶，制造動亂！”

這話說的很嚴重，然而全是放屁。五行口服液出現的時間還不到一年，就算受眾再多，也不會離了口服液就不能活了，揭穿口服液的假象，是對國計民生都有好處的事情。如果放任這個口服液繼續發展下去，才會讓人心惶惶，最後造成的損失就不是現在可以比擬的了。

任秦飛看到林曦一臉不服氣的樣子，又笑了：“你們年輕人，還在大學這個象牙塔裏，有理想有沖勁是好的，只是不要看不清楚現實。你好好想想，你真的像自己想象中的那麽無私嗎？如果你只是想要揭露真相的話，你願意這篇文章不署你的名字，甚至署別人的名字發表嗎？”

“我不願意。” 林曦實在不能保持虛偽的微笑了，擡頭直視著任秦飛說：“但是主編，新聞署上真實的撰稿人名字是新聞界最基本的道德吧？我不認為這和自私與否有什麽關系。如果每個人都那麽‘無私’的話，那傳媒界也就亂套了。”

“你瞧瞧，說的還是孩子話。” 任秦飛似乎並沒有被林曦的話所激怒，只是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那疊稿紙，然後在林曦的註視下一下一下把它撕碎，然後全部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這份稿件，我是絕對不會同意在我們報紙上刊登的，原因我也向你做出了說明。作為你的上司和長輩，我也勸你回去自行銷毀那些覆印件，以後也不要做關於這方面的報道了。”

林曦親眼看著任秦飛把自己一個星期風裏來雨裏去，耗盡心血的工作成果撕得粉碎，而且還說出這麽欠抽的話，恨不得上前爆錘他一頓。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夠這樣沖動，她還要在這裏繼續實習，她還有一個做新聞的夢想。於是她只能極力克制住自己，讓自己坐在那張椅子上，一言不發。

任秦飛看林曦這幅樣子，知道自己已經把她逼急了，也就換了一副和藹可親的面孔：“小林，我把你稿子撕碎了不是針對你，是為了你好，有朝一日你會明白我的苦心的。你看我，一直和你說話都忘了讓你喝茶了，你把杯子裏的茶喝完就回去吧。以後不要再自作主張，老老實實地跟著三組的前輩工作，你在我們深安特區報的日子還長著呢。” 這是在告訴林曦，只要她以後不再繼續作妖，即使仍舊寫豆腐塊兒，他也會讓她繼續留在深安特區報實習的。

林曦沒說話，把那杯已經冷透了的茶一飲而盡，對任秦飛說：“主編，那我就先回去了。”

“快去吧。” 任秦飛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擺了擺手，不再理會林曦了。

林曦直到出了主編辦公室，才發現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不是怕的，是氣的。任秦飛這麽強烈地反對自己的稿子登報，肯定不僅僅是因為劉明明的爸爸和他的關系，裏面一定有更深的貓膩。

林曦一回到辦公室，就引起了三組前輩的關懷。李睿芬走過來問林曦：“怎麽樣，主編和你說了什麽？”

“也沒什麽，他只是說我那篇五行口服液的稿子絕對不可能在我們報紙上被刊登出來。” 林曦坐在位置上，手指都還沒有停止顫抖。李睿芬摟了摟林曦，安慰了她幾句，又給她端了一杯熱茶過來，說：“任秦飛那個人就是這樣子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別難過了。” 三組裏另一個年輕一點的男記者林茂金也湊過來說：“就是，這家夥三年前空降我們報社，就一直扶持一組裏他的親信，咱們組長不願意和他同流合汙，三組就成了他流放打壓人的大本營，我們都習慣了。”

“你們在說什麽呢？” 三組組長邱什一這時候也過來了，李睿芬和林茂金趕緊住了嘴。組長了然的看著他們三個，對坐在椅子上氣場壓抑的林曦，說：“小林啊，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林曦應了一聲，走到組長那個略微和別人隔開來的辦公桌旁。

“受到很大打擊吧？” 邱什一問道。

林曦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你別理他說的話，” 邱什一說：“這次你做的新聞我覺得很好，也很有意義。登不出來……也只能說現實如此，資本的力量太強大了。你的天賦很高，只要一直像現在這樣踏踏實實做新聞，假以時日，你的成就一定會在那個人之上的。” 說完這話，邱什一還用短胖的五指勉強梳理了覆蓋在他頭皮上的幾綹頭發。

“謝謝組長的鼓勵，我一定會再接再厲的。”此時此刻，邱組長那短胖的身形顯得格外高大，看上去起碼比儒雅的任秦飛主編高大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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