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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江山與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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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橫沖直撞地把龍相和露生載進了北京的帥府。前方副駕駛座上的常勝保持著側耳傾聽的姿態,用心記住龍相那連珠炮一般的命令。龍相依然單手握著手槍,露生摸他肩膀手臂,就發現他周身全是僵硬的。他在三分鐘內連著下了無數道命令,其中有許多道都是自相矛盾。露生起初是一句也聽不懂,後來思路慢慢地跟上了他,這才漸漸明白了他這一連串命令的意思——他讓常勝去通知城外的某師長連夜調兵進京,通知某團長立刻帶兵保衛帥府,通知某秘書長立刻來大帥府待命,通知某副官立刻向他麾下的所有大軍官發密電。最後是通知徐參謀長——徐參謀長此時大概是在北京,如果在,讓他立刻過來;如果不在,派兵把他的住宅也保護起來。他在汽車上,常勝也在汽車上,當然是分身乏術,暫時全辦不到;可是汽車在樓門前剛一停,常勝立刻像離弦箭一樣推開車門躥了個無影無蹤。露生護著龍相往車下跳,同時就聽龍相喃喃地還在說話,言辭含糊、語氣急促,仿佛依舊在對無形的某人下命令。露生見前方樓內燈火通明,料到這就是龍相和丫丫的起居之所,故而領著他邁步上了臺階,要往樓內走。

然而就在此時,龍相忽然頭也不回地甩手一槍,正對著旁邊黑暗處開了火。周遭眾人全嚇了一跳,而黑暗中應聲倒下了個人。露生見狀,周身汗毛登時一豎,萬沒想到大帥府內會埋伏著刺客。身旁幾名衛士紛紛掏出手槍瞄準了四面八方,其中一人壯了膽子走上前去,抓著胳膊將那人扯了過來。那人仰面朝天、死不瞑目,電燈光下,可見他胸前赫然開了個血窟窿。露生看清了他的面容,當即痛心疾首地哎呀了一聲。

龍相這抽風似的一槍,把老陳給打死了!

不遠處扔著個嚴絲合縫的小藤箱,定然就是老陳的東西。老陳大晚上的拎著箱子候在樓門口,八成是在臨行前來向少爺道個別——他在北京沒差事,這一趟來,是專門為了給他那私生兒子求職業的。現在陳有慶有著落了,他可不就是要回家去了?

露生緊盯著老陳,一只手攥著龍相的手臂,隔著一層綢緞上衣,他的手指快要嵌進對方的皮肉裏去。若是放到先前,他一定要大罵龍相了。這豈是普通的胡鬧?這豈是普通的不小心?人命關天啊!尤其他還是陳媽的丈夫,陳家的人命!

但他現在罵不出了。這瘋小子剛為他殺了一個稱霸一方十幾年的王,現在瘋小子哪怕是要吃他身上的肉,他都不舍得躲了!

龍相怔怔地望著老陳,望了能有半分來鐘。他像沒看明白似的,很困惑地轉向前方,繼續走了。樓內盡頭的樓梯上,站著驚弓之鳥一般的丫丫。丫丫方才聽見了一聲槍響,一下子就認定了又是龍相在發瘋,所以忍了又忍,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露面。試試探探地下到樓梯中間,她忽然看見了龍相身旁的露生。慌忙擡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她定睛再看,還是露生!

“大哥哥!”她又驚又喜地喚了一聲,笨手笨腳地往樓下跑。短短一段樓梯讓她跑了個連滾帶爬,最後一步落地時膝蓋一彎,險些當場下了個跪。連忙扶著樓梯扶手站穩當了,她忘了那聲槍響,看完露生再看龍相,等把龍相看完了,她註意到了露生握著龍相胳膊的那只手。

“你倆……”她有千言萬語要問,可是方才腿笨,現在嘴也笨,只會懵懵懂懂地傻笑,“好了?”

露生欲言又止地張開嘴,隨即卻是一轉身一伸手,奪過了龍相手裏的那支槍。把手槍遞給了身邊的衛士,他一邊擡手一下一下地撫摸龍相的後背,一邊言簡意賅地告訴丫丫:“滿樹才死了,他殺的。我開了一槍,沒打中。”

丫丫聽了這話,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只是覺得一顆心向上一飄,猛地輕松了一下,竟像是人生大事完成了一宗,也像是一個炸雷炸散了半邊天的烏雲,陽光透下來,天地都變了模樣。緊閉著嘴望向露生,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只在心裏想:“那麽以後,應該可以好好過日子了吧?”

露生只說到這裏,不肯讓丫丫知道外面出了人命。丫丫見慣了龍相發瘋撒野,所以露生不說,她也沒有發問的好奇心。眼看龍相直著眼睛看人,滿腦袋的頭發都像是要直豎起來,她直接跑去餐廳,拿回了一瓶洋酒。

“給他喝!”她咬牙切齒地擰那鐵皮瓶蓋,“他喝點兒酒反倒清醒,不會醉的。”

露生沒阻攔,接過酒瓶往龍相嘴邊送。龍相就著他的手,仰起頭喝了幾口。幾口烈酒一下肚,他果然像回了魂似的,擡手慢慢地接過了酒瓶。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幾大口,他慢慢把臉轉向露生,用滯澀的鼻音問道:“我剛把咱家的誰給打死了?”

露生低聲答道:“老陳,陳有慶他爹。”

龍相撇開目光,把兩邊嘴角向下一撇,做了個滿不在乎的鬼臉,“我還以為是常勝,幸好不是常勝。”

露生並沒奢望著他能憐憫生命,僅從作用來看,常勝也的確是比老陳更重要。他扶著龍相往旁邊的小客廳裏走,丫丫亦步亦趨地跟上了他,又小聲問道:“大哥哥,你不走了吧?”

露生回頭向她笑了一下。丫丫看在眼裏,發現這笑容極度虛弱和滿足。他年輕潔凈的面孔上,竟然顯出了幾分老態。可這一笑又算什麽呢?她不是伶俐的解語花,她要他一句清清楚楚的回答。

於是擡手一扯露生的西裝後襟,她執著地、堅定地、眼巴巴地又問:“不走了吧?”

露生這一次沒有回頭,攙著龍相坐到了客廳內的沙發上,他微微轉身給了丫丫一個側影,沈吟著,依舊是不回答。還走嗎?其實是不想走,他想他們了,尤其是對待龍相,最恨他的時候也不耽誤想他。相依為命的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到大的,怎麽能夠說分開就分開?可是話說回來,自己留在龍相和丫丫身邊,天長日久了,又算是個什麽身份呢?

這問題是不能細想的,當年那樣簡單的三個小崽子,如今人大心大,竟然也能把感情滋生成剪不斷理還亂。於是對著丫丫又是一笑,他輕聲答道:“現在肯定不能走,明天也肯定不能走。都看見是我朝著滿樹才開了第一槍,我活到二十多歲,又跑到他們龍家來求庇護了。”

丫丫聽了這句話,並不認為這答案令人滿意,但是覺得這句話很有趣,讓她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

笑容傻乎乎的很明媚,露生便也是一笑,笑的時候伸出手,用巴掌輕輕一拍她的頭頂。手大,顯得她臉蛋小,腦袋也小,幾乎有了幾分瘦骨伶仃的小丫頭相。紅著臉微微一低頭,她難得能夠在別人對自己伸手時不害怕。

拍完了丫丫的腦袋,他垂下手,順勢搭上了龍相的頭頂。手指在亂發中摸索到了那兩個小疙瘩。小疙瘩很堅硬,真是長在骨頭上的。

龍相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一整瓶酒,然後仰起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那臉上有了血色,兩只黑眼珠子也轉得活泛了。

“唉……”他側過身,把一只胳膊肘架上沙發靠背,仰起了臉去看露生,“將來要是當不上大總統,就是你害的!”

露生站在沙發後,低了頭微笑著看他。兩人一高一低地對視了片刻,龍相像那凍透的人落進了熱水中似的,忽然接連打了幾個大冷戰。露生看他左一個激靈右一個激靈,像要渾身抽搐一般,便柔聲問道:“怎麽了?”

話音落下,龍相對著他一咧嘴,沒遮沒掩地露出了哭相。伸直胳膊抓住了露生的手,他委委屈屈地說道:“你又對我好了?”

露生低聲說話,說話的時候靈魂像是飄在半空中似的,很慈悲地望著下方的龍相,“去年你對我那麽窮兇極惡,我還以為你心裏沒有我。對你好了那麽多年,最後發現你心裏沒有我,我能不生氣嗎?”

龍相忍淚似的一癟嘴,囔囔地嘀咕:“我沒窮兇極惡……”

露生笑了,“氣得我啊……我又恨你,又可憐丫丫。我想把她帶走,再也不管你了,可她不聽我的話,她不跟我。”

然後對著客廳門口一偏臉,他伸手用力一擰龍相的面頰,“你看她現在,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你倒好,一臉蛋子肉!你沒罵錯,她是笨,她是死心眼,她但凡有半分的機靈,都應該丟了你跟我走。所以啊小子,你可憐可憐她這份死心眼吧!”

這話剛說完,丫丫用托盤端了兩大碗熱湯面,從廳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龍相這才意識到丫丫方才不在。而丫丫屏住呼吸把兩大碗面運送到了茶幾上,擡頭對著露生笑道:“是消夜。平時他沒有半夜吃東西的習慣,廚房也沒預備夥食。我自己煮了兩碗面,對付著墊墊肚子吧。”

露生繞過沙發坐到龍相身邊,俯身把一碗面端到了自己面前,又問丫丫:“你不吃?”

丫丫搖了搖頭,“我不餓。”

露生抄起筷子挑起面條,低頭哧溜哧溜地吃了起來。這面條煮得不好不壞、無甚特色,果然正是丫丫的手藝。吃了幾口他扭頭又看龍相,“吃啊,都給你煮好端上來了。”

龍相搖了搖頭,隨即卻是站起了身,口中嘀咕道:“怎麽還沒來?”

這話剛說完,常勝不知從哪裏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向他立了個正,然後便是長篇大論地匯報。龍相一邊聽一邊往外走,露生擡頭註視著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調兵遣將——滿樹才不是老陳,豈是能讓他殺了白殺的?尤其是他殺得無緣無故,簡直類似發瘋。露生有些擔心,不知道龍相能否應付這個局面。不過他瘋歸瘋,運氣卻是一直好得不可思議,露生自知在這方面幫不上他的忙,於是索性沈默著不去添亂。把目光轉向丫丫,他把龍相留下的那碗面向她一推,“你吃。”

丫丫徹底丟了司令太太的身份和氣派,露生坐著,她在一旁蹲著,一人捧著一大碗熱湯面連吃帶喝。吃著吃著,她毫無預兆地又擡頭開了口,“大哥哥,真不走了,是不是?”

露生對著她一點頭。

丫丫字斟句酌地說:“還是咱們三個在一起好。”

露生忍不住說道:“你倆是兩口子,我總跟著你們,算是怎麽回事呢?”

丫丫垂了頭,對著大碗答道:“你往後也得娶媳婦啊。”

露生聽了這話,卻是直著眼睛出了神。片刻之後,他搖頭一笑,輕聲說道:“不娶了,我為了報仇,害了個好好的姑娘。她帶回家裏的朋友,殺了她的親爹,是個人都受不了。我不敢再見她,讓我像沒事人似的另找女人,我也做不出。”

丫丫知道他口中的好姑娘是誰,可總覺得他這想法不對,“那也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呀。”

露生在大碗蒸騰出的熱氣中緩緩呼吸,舊日的空氣一點一點地回來了。他在這裏,她在那裏,兩人靜靜的,偶爾說一句閑話。閑話也是掠過水面的一陣晚風,又輕又靜,至多只拂出一點漣漪。

“不用你管我,你把你自己照顧好就是了。”他不客氣地低聲說話,“傻子,他會胖,你不會胖?他是會心疼人的人嗎?你把自己作踐出病了,也沒人可憐你!”

丫丫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其實並沒有把話聽到心裏去。此刻房內只有她和露生兩個人,多麽難得,這一分一秒都是要令人陶醉的,她哪裏還有心思去聽?再說怎麽沒人可憐自己?至少,有大哥哥!

她並不希求露生真的憐愛自己,不求,也不敢。怕龍相察覺了,又要吃醋。她只要知道世上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對自己有著這樣一份心,就足夠了。

在最疼痛的時候,也能忍受了;在最恐懼的時候,也不絕望了。

露生並沒有真忘了艾琳。他只是不敢想。不知道艾琳現在怎麽樣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她來講一定是個晴天霹靂。愛情是假的,好意也是假的,唯有殺人是真的,殺的還是她的至親。他知道艾琳從小沒娘,而父親再冷漠,也比外人強。擡起雙手捂住臉,他仰臥在沙發上,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對誰否認著什麽。忽然開了口,他問丫丫:“你聽見槍聲沒有?”

丫丫坐在一旁的沙發椅上,遲疑著搖了搖頭,“沒有呀。”

露生掙紮著坐起身,凝神又細聽了片刻,末了回頭對著丫丫一笑,“疑神疑鬼,聽錯了。”

正當此時,窗外由遠及近地傳來了一陣喧嘩。槍聲的真假未定,可這喧嘩火速地從樓外響進客廳,卻是確鑿無疑的真。露生和丫丫一起望著門口,只見徐參謀長衣冠不整地沖了進來,身邊是龍相,雙手拽著他的一條胳膊。氣勢洶洶地大踏步走到露生面前,他擡手一指露生的鼻尖,開口便罵:“你個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你他媽的都攛掇少爺幹了些什麽?孝帥養你這麽多年,養出了個冤家!你要報仇,自己報去!你怎麽能拿少爺當槍使?”

未等露生回答,龍相轉身一步跨到了兩人之間,張開雙臂擋住了露生,“你別罵他,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回來的,再罵又該把他罵跑了!”

徐參謀長平素對龍相是很尊重的,可到了此時卻也失了控。嗤之以鼻地連連揮手,他是強忍著不連龍相一起罵,“少爺,你是不是傻了?你讓這小子給哄迷了心了,你知不知道?你講兄弟感情,我不反對,我和孝帥處了半輩子,我懂什麽叫感情!可你講,他講嗎?他要是講,他會把你往火坑裏推?現在我告訴你,就算滿家的人不讓你償命,滿樹才手底下的那幫大小將軍也夠你喝一壺的!”說到這裏他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氣,眼珠子也泛了紅,“況且你說你這仇結得冤不冤哪?滿樹才他是怕咱們的,咱們不動手,他絕不會先鬧事。他不動,他底下的人也不敢動,這不正是咱們發展壯大的好時候嗎?現在可好,全砸了鍋!少爺,你別瞪我,我說這話不是為了我徐家,是為了你龍家!你要就是個一般人,我也不這麽管你!可你是嗎?你摸摸你那腦袋,我說咱們不打了,我送你回家當一輩子少爺去,你當得了嗎?你坐得住嗎?”

露生聽到這裏,心中忽然生出一陣反感,忍不住站起來說道:“我知道我連累了他,可是您也別動輒就拿他的腦袋說事。他分明是個人,可你們硬讓他去做一條龍,他——”

徐參謀長不等露生說完,直接劈頭罵道:“你給我閉嘴!少爺怎麽就讓你給哄住了?”緊接著他轉向了瑟縮在一旁的丫丫,粗聲大氣地又道:“你——太太,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你說句話,還沒那個渾蛋小子有分量嗎?”

丫丫被徐參謀長吼出了一臉傻相,而徐參謀長看了司令太太這一身小丫頭氣,不由得恨鐵不成鋼,雙手叉腰慨嘆道:“家裏沒個上人長輩,真是不行!少爺,長點兒心吧,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知道現在你手裏攥著多少土地和人命?”

說完這話,他轉身就走,且走且道:“北京現在不安全了,少爺趕緊上天津吧!”

徐參謀長一走,龍相回頭望向露生,對著他一咧嘴一伸舌頭。

露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知道自己這回是真闖出了大禍。因為活到這麽大,第一次見識慈眉善目的徐參謀長發脾氣。看來,龍相這回真是對得起自己了。大概為了對得起自己,他把自己的前程都押上了——這麽一個皇帝迷,肯為自己賭前程,實在是夠意思了。

想到這裏,他握著龍相的肩膀把人扳向自己,隨即張開雙臂摟住了他。巴掌從他的後腦勺一路向下滑到後背,最後露生嗅著他短發中發散出的潮熱汗氣,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龍相哧哧地笑,嘿嘿地笑,格格地笑,笑得渾身肉顫。露生很平靜地聽他笑,知道他這是高興了。他的喜怒哀樂全是失控的,他高興了,就要笑。

龍相笑了好一會兒,客廳裏靜悄悄的,只他一個人津津有味地笑。及至笑出了一頭大汗,他漸漸地不笑了。推開露生,歪著腦袋,他微微蹙起兩道眉毛,做了個很天真的困惑表情。困惑了能有幾秒鐘,他毫無預兆地開了口,“楞著幹什麽?不是去天津嗎?走哇!丫丫多穿點兒,夜裏冷。”

丫丫答應一聲,咚咚咚地跑回樓上,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換了一身長袖旗袍,又咚咚咚地跑了下來。樓內的閑雜人等龍相不管,龍相只帶著露生和丫丫往外走——他在前,露生和丫丫在後。露生看了丫丫一眼,見她的確是沒有冷的可能,便把出門時隨手從衣帽架上摘下的大衣抖開,向前披上了龍相的肩膀。龍相沒反應,只擡手一攏大衣前襟,隨即彎腰低頭先鉆進了汽車。

汽車在大隊摩托兵的護衛下駛出帥府大門。露生透過車窗向外望,發現城內的情形果然不對了。他人在車中坐,卻已經嗅到了空氣中的硝煙味道。汽車把他們送進了火車站內,跟著龍相上了月臺,露生看到鐵軌上停著一輛有門無窗的鋼鐵怪物。根據常識,他知道這叫裝甲列車,扛得住機槍掃射與炮轟。黑壓壓的士兵分列兩路,用人墻夾出一條通往車門的道路。龍相微微低著頭,一陣風似的向前疾行,露生讓丫丫走到自己前頭,自己殿後緊跟著她。龍相這幾步路走得頗有氣勢,黯淡的電燈光下,他頭發亂了,顯出了腦袋上兩個小小的犄角。清涼的夜風正在讓他飛快地恢覆理智,一腳踩上車門踏板,他忽然側身回頭向後望去。這一刻他面沈似水,周遭則是鴉雀無聲。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有頭沒尾的士兵隊伍,他忽然有些怕——露生不回來,他認為露生是天下第一重要;露生回來了,他又有點後悔,不知道自己是否闖下了彌天大禍。頭上長了角的地方隱隱有些疼痛,提醒他生而不凡,此生是非做皇帝不可的。

邁步登上火車,龍相的皮鞋底子踏入柔軟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得無聲無息。全是為了身後的露生,他想,希望這一次局面不要過分地失控,否則他對露生,又要由愛轉恨了。

誰也別想攔著他朝萬人之上的方向走。他知道自己的毛病,知道正常人的腦袋上不會鼓出兩個小疙瘩。隱約地,他認為自己必須當個皇帝或者大總統——他要麽是驕子,要麽是瘋子,沒有人告訴他,他自己有預感。

肩膀上一輕一涼,是露生為他脫下了搭在身上的大衣。脫下之後,那只手還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仿佛他是個小奶娃,而露生是他慈愛的爹。忽然想起自己那個親爹,他對著前方一咧嘴,下意識地做了個恐怖的鬼臉。

淩晨時分,火車抵達了天津。

駐守在天津的人馬提前得了長途電話的通知,在火車站內築起人墻,讓龍相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火車上汽車。汽車把他們載去了龍公館,龍相進門之後,先讓常駐在公館內的勤務兵給自己拿來了一瓶酒。

露生讓丫丫上樓睡覺去,丫丫不肯,於是被他瞪了一眼。在這兩個人面前,他是有一點威嚴的,這一眼瞪得丫丫沒了主意,糊裏糊塗地就真上樓去了。然後露生消失了一個小時,再出現時,他給龍相端來了一碗熱粥。粥裏加了瘦肉丁和蔬菜末,龍相縱是沒食欲也沒關系,閉了眼睛端起碗往嘴裏倒就是了。

然而龍相把那碗粥放到茶幾上,悶悶地盯著它,卻是不動勺子。露生坐在一旁沈默片刻,最後低聲問道:“是不是很不好善後?”

龍相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毛。他眉毛濃秀、眉峰犀利,一挑便是兩彎漆黑的鉤,並且頂出了額頭淡淡的擡頭紋。露生扭頭註視著他,忽然感覺他是個不禁老的。十六七歲時漂亮得要死,可現在做鬼臉時,已經能讓人隱隱瞧出他上歲數時的模樣。可龍相也會老嗎?露生一直當他是個少年,又瘋又渾賬,可因為老天爺把他生成了這樣子,所以只要他心裏還懂好歹,露生就不怪他。

“接下來該怎麽辦?”露生又問,“你有打算了嗎?”

龍相俯身將兩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然後雙手托著下巴,側過臉對著露生抿嘴一笑。

他始終不言語,露生也不好追問不休。端起那碗熱粥攪了攪,他舀起一勺餵到了龍相的嘴邊。勺子不小,於是龍相也把嘴張得老大,要把勺中熱粥一口吞下。露生看著他的吃相,心中生出了一點疲憊的喜悅。又來避難了,又來給他做牛做馬當奴才了,這真是宿命一樣的輪回。

粥還是熱的,龍相吃著吃著流了鼻涕,擡了衣袖便是一抹。露生嘖地一咂嘴,隨即從褲兜裏摸出手帕給他重新擦了鼻子。龍相沒有躲閃也沒有道謝,仰著臉任他擦。

吃完了半碗粥,因為外界再無新消息,所以露生勸龍相睡一覺,然而龍相不肯。於是露生挪到了沙發一邊,讓他枕著自己的大腿躺一會兒。這回龍相肯了,然而又要求露生拍他,因為丫丫已經拍了他三年。

露生當真一下一下輕拍著他。這回真是四野俱靜了,只是不知道天光大亮之後,會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慢慢地鎮定下來,他像是感到疑惑了,自己告訴自己:滿樹才死了。

真死了,看得準準的,心中最後一塊烏雲消散了,他再不是背負著血海深仇、連笑一笑都感覺負罪的孤兒了。這回他對得起父親和妹妹了,真有一天死了,在天堂或地獄見了他們,也挺得直腰板了。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輕松得讓他一時忘記了自己的罪孽——他把艾琳拋到腦後去了。

他只輕輕地拍著龍相的手臂肩膀,像是拍著一個極幼小的嬰孩,他又偶爾想到樓上的丫丫。樓上的丫丫躺在熱被窩裏,也一定睡得正香。好,真是好,他想自己從此時此刻開始,要正正經經地重新活了。

“哎。”他看見龍相的眼睛半睜半閉,於是小聲對他說道,“你知道嗎?我本來的學名,不是白露生。”

龍相遲緩地睜大了眼睛,斜了黑眼珠子看他,從鼻子裏哼出了軟而長的一聲疑問,“嗯?”

露生含笑望著他,“十二歲之前,我名叫白頌德。露生是我的乳名,因為我是秋天的生日,我娘生我那天,正好是白露。”

龍相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面無表情地重新閉了眼睛,喃喃說道:“哦,白送的。”

露生又氣又笑地打了他一下,“胡說八道。”

龍相翻了個身,把臉埋進了他的肚腹,又含糊答道:“你本來就是被人白送到我家的。”

露生不同他爭辯了,懶洋洋地向後一靠,他閉上眼睛,只覺自己輕飄飄地往上飛。沒有仇恨了,沒有重擔了,他忽然向前欠身,從茶幾上抓起了龍相喝剩的小半瓶酒。仰頭閉眼猛灌了一大口,他隨即哈地吐了一口氣,然後顛了顛大腿,夢游一樣地仰靠過去笑了幾聲。

龍相只睡了一個多小時,便被電話吵醒了。

他的親信副官,常勝,先前一直沒有影,如今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睜著一雙滿布紅血絲的眼睛,他把嘴湊到龍相耳邊,做嘰嘰喳喳的長報告。龍相先是枕著露生的大腿聽,聽著聽著一挺身坐了起來,也沒對露生做吩咐,直接就跟著常勝走出去了。

露生沒敢多問,怕耽誤了他的大事。

龍相一走,便是連著兩天不見蹤影。

露生通過報紙了解外面的情況,丫丫也跟著他看,但丫丫只會看個熱鬧。能上報紙的消息,自然不會是機密,換言之,在露生眼中,那些新聞的價值都不大。滿樹才死了,滿家一方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而龍相這一方不知是誰出的主意,硬說龍相對滿樹才是誤殺——雲帥的本意是要殺那開第一槍的刺客。

可刺客後來怎麽跟著雲帥跑了呢?那不知道,當時情形混亂,一定是人眼看錯了,怪誰都行,別怪雲帥。

兩方對質,龍家這一方很有死鴨子嘴硬之風。略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幾分真相,當事雙方更是心如明鏡,然而大戰也並沒有立刻爆發,因為不知是誰手眼通天,居然查出了露生的身份。十幾年前的舊事隨之被翻了出來,這一回恩怨情仇亂成了一團,誰有理誰沒理就更說不清楚了。

最後,滿家如今的當家人滿大少爺,以及滿樹才的親信部下們聯合提出了要求,讓龍相把殺人兇手交出來——他們昧著良心承認龍相是誤殺。可龍相誤了,那對著滿將軍開出第一槍的青年,難道也是誤開?

與此同時,艾琳也上報了。

露生是她帶回家的,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而且在那之前,她和露生在天津招搖過市,兩個人天天挽著胳膊軋馬路,也是被許多人看見了的。於是艾琳驟然淪為了露生的幫兇。

報紙上對艾琳只是罵,並沒有報道她的近況,大概也是消息匱乏,想報而不可得。露生漸漸地不大敢讀報紙了,龍相不許他出門,他有了心事,只能向丫丫說。

他說:“我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我真是害苦了她了。”

丫丫囁嚅著說不出什麽來,理智上也承認大哥哥這一手夠缺德,但在感情上,她堅決地站在露生這一邊。露生縱是缺德了,也是情有可原。至於滿五小姐……

丫丫想象著自己是那位滿五小姐,想象的結果是“沒法活了”。

但她可不那麽說,她怕露生擔驚受怕。她笨嘴拙舌地寬慰露生,說道:“興許她會出洋躲一躲呢,你不說她會講洋話嗎?到了外國,不就沒人說她了?”

這句安慰顯然沒有力度,露生聽了,眼皮都沒擡。所以丫丫訕訕地又道:“大哥哥,她要不是滿家的人,你倆倒還真是挺般配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也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丫頭水平,“你倆都高。”

露生沈著臉搖了搖頭,“我很早就知道她是滿家的人,她再好,我心裏被仇恨壓著,也沒法對她動感情。”

丫丫笑了一下,心想他又說這些書本上的話。

露生又道:“過日子,沒感情是不行的。好比咱家那個少爺,要是沒感情的話,我對他一分鐘都受不了。”

丫丫不知道這句話該怎麽接,只好又是一笑。

兩個人都沒有話說,可是一個站一個坐,感覺也很自然。有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他倆也後知後覺,直到那人打了立正,他們才一起嚇了一跳。

來者是常勝。常勝立正之後,像怕嚇著誰似的,小聲問露生:“少爺沒回來?”

露生莫名其妙,“沒回來。你沒一直跟著他?”

常勝聽龍相不在,聲音立時高了些許,“我回了一趟北京。老陳沒了,總得給他家裏發點兒撫恤啊,我就專門負責這事兒去了。”

露生只對陳媽一人有感情,陳媽平時不大提家長裏短,所以他總覺得老陳是個陌生人,“哦……陳媽現在怎麽樣?”

常勝答道:“我沒和他家鄉聯系,直接把撫恤金給陳有慶了。那小子哭了個死去活來,我勸了他一天一夜。陳有慶現在跟著棺材回家去了,少爺說,等他回來了,給他升一級官。”

說完這話,常勝告辭而走,出門找龍相覆命去了。而他前腳剛走,龍相就回來了。他進門之後第一句話便是:“露生,老徐有沒有派人來找過你?”不等露生回答,他緊接著又道:“從現在開始,你不許出公館大門!你不聽話,出去讓人斃了,可別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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