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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無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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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知道龍相今晚是必回來的。而且據他所知,在回家之前,他必定先到這軍營裏轉一趟,因此等得心無旁騖,在屋子裏“坐如鐘”,長久地紋絲不動。

他並沒有等待很久,龍相便回來了。

龍相做了個戎裝的打扮,興許是騎馬跑了長路,馬靴上還帶著馬刺,走起路來一步一響。進營之後聽聞白少爺來了,他一步一搖地晃進了屋子,對著露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齒,“嘿嘿,你怎麽來了?”

露生先前一直在出神,冷不丁地見他晃了進來,一顆心向上一提,整個人像受了刺激似的,隨著那顆心一起向上聳了一下,仿佛是要一躍而起。

然而他終究沒有一躍而起,而是安安然然地站起身,態度沈靜地說道:“我有話要對你講,在家裏說不方便,就找到這裏來了。”

龍相拖泥帶水地走到露生身邊,向後一跳坐到了桌子上。神情憊懶地打了個哈欠,他把眼皮向下一垂,讓長睫毛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珠,“說吧!什麽事?”

露生暗暗地吸了一口氣。想起龍相那瘋狗一樣的脾氣,其實他也打怵,但怵歸怵,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因為這不是小事。丫丫一輩子的喜怒哀樂,全看今天這一席話了。

“我聽家裏人說,你要娶丫丫?”

龍相將眼皮向上略擡了一分,勉強算是正視了露生,“沒錯。我都二十了,該討老婆了。下午你和丫丫幹什麽去了?我一不在家,你倆就偷著出去玩,王八蛋,背叛我。”

露生轉身面對了龍相,擡手握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想把那他一雙眼睛搖開,“龍相——”

龍相果然睜開了眼睛,但是不等露生把話說下去,他那腦子裏又轉過了新念頭,“哎,我有表字了,叫作雲騰。我自己想出來的,怎麽樣?就是這兩個字都不大好寫,要不然你再給我想個好寫的?算了算了,不好寫就不好寫吧,反正也用不著我自己去寫這兩個字。”

露生握著他的肩膀不松手,仿佛兩邊肩膀是他的靈魂所在,握住了肩膀,便能直擊他的心靈,“別打岔,龍相,你聽我說,你不能娶丫丫。”

龍相閃動著睫毛,顯出了一臉挺漂亮的傻相,“為什麽?”

不等露生回答,他又說道:“徐叔叔也說我該娶妻了,我說我想娶丫丫,他說我又不用攀著丈人登高枝,盡管想娶誰就娶誰,只要姑娘是個好姑娘就行。我想丫丫雖然是笨了點兒,可也不是特別笨,對我也挺好,長得也不賴,幹脆就是她吧!還方便,給她換一身紅衣服,我倆把天地一拜,直接進屋入洞房。”

露生盯著龍相的眼睛問道:“龍相,如果是我求你,求你別娶丫丫,你能答應我嗎?”

龍相一楞,“什麽意思?我不娶,你娶啊?還是你怕我和丫丫結了婚,就不和你好了?不會,丫丫對我好,你也對我好,我怎麽會娶了丫丫就不要你?你是個男的,我沒辦法。你要是女的,我把你也一起娶了,讓你做大,丫丫做小。反正丫丫也不會吃你的醋,你比丫丫聰明得多,管家肯定比她強。唉,露生,我要是皇帝就好了,我當皇帝,你當太監,丫丫當皇後。”

露生聽他專把正經話往邪裏說,又急又氣之餘,幾乎要哭笑不得。將對方的兩邊肩膀又抓得緊了些,他正色說道:“你別鬧,我來這裏也不是逗你玩的。丫丫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親妹妹也不過如此了,你想想我為了保護她,這些年挨了你多少打?”

龍相聽到這裏,微微張開了嘴,臉上露出了幾分驚訝顏色。

露生繼續說道:“你再想想,若是沒有我,那麽那些打罵,是不是都要落到丫丫身上了?”

龍相把嘴閉上了,又將下巴往回一收,兩條亂踢亂磕的腿也老實地垂了下去。

露生直視著他的眼睛,要一鼓作氣把話說完,“我現在身上有不少傷疤,都是你咬出來抓出來的。我皮糙肉厚可以忍受,但丫丫能忍受嗎?就是忍,你想讓她活活地忍一輩子嗎?你說她對你好,可你呢?你對她好嗎?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虐待誰,你只是性情暴躁,只是脾氣上來了非發洩不可。可是恕我說句自私的話,既然是非發洩不可,那我寧願你另娶他人,橫豎我不認識那個姑娘,她受苦受難,我也不心疼。”

龍相聽到這裏,忽然笑了一下。

“丫丫是我家的人,別說我打她,我就是殺了她,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你心疼也白心疼,她是我的,不是你的,知道嗎?還別說她,就連你——你吃我的喝我的,是我家把你養到這麽大,連你都是我的!知道嗎?”

露生知道他一貫不講道理,所以此刻幾乎是要哀求了,“龍相,你權當是可憐可憐她吧。我知道你喜歡她,可你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氣嗎?你一邊說自己喜歡她,一邊由著性子地欺負她,這叫喜歡嗎?”

龍相向後一仰頭,做恍然大悟狀,“噢——我明白了。我脾氣不好,你脾氣好;我不喜歡她,你喜歡她。我白天一出門,你倆就立刻跑出去鬼混。怪不得不讓我娶丫丫呢。我不娶,好留給你娶,是吧?”話到這裏,他雙眼一瞪,猛然吼道:“是吧?!”

露生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兩只腕子,又上前一步,用身體把他那兩條腿擠得緊貼了桌子,讓他不能張牙舞爪地亂打。咬牙切齒地壓低了聲音,他求龍相“別吵”,而龍相從鼻孔中呼出兩道粗氣,居然當真聽了他的話,沒有由著性子大發其瘋。

“我困了,懶得理你。”他惡狠狠地告訴露生,“實話告訴你,我不喜歡陌生女人,我就和丫丫在一起最舒服。丫丫不像你這麽記仇,我欺負你幾次,你沒事就拿出來說一說,生怕我忘了;丫丫從來沒說過,丫丫一直讓著我,丫丫對我最好,比你好!你別再和我啰唆了,我不想聽。還有,你要是敢背後使絆子,攛掇丫丫抗婚不嫁,我他媽的先收拾丫丫再收拾你,一個我也不放過!你還想讓我幫你打滿樹才?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我打什麽滿樹才!你不聽話,我先揍你!你不服,那就給我滾!你敢滾,我就打折你的腿,正好殺雞給猴看,嚇唬嚇唬丫丫!”

露生看著龍相,臉上漸漸失了表情。

真的,他想:自己怎麽把大事給忘記了?如今的龍相,不止是一個讓人頭疼的混賬弟弟,也是一柄利刃一把快槍。自己若是真和他鬧翻了,又怎麽去給父親和妹妹報仇?丫丫固然可愛可憐,是他這些年一直捧著護著的小妹妹,可死去的秀齡就可以不算數了嗎?他現在還記得秀齡的身形面貌,如果秀齡不死,現在也是大姑娘了。

如果沒有滿樹才,他自己也一定不是現今這番模樣了。無需人說,他自己也時常感覺自己像是龍相的家奴。人人都喊他一聲露生,誰還記得他的本名叫作白頌德?

不知不覺間,他慢慢松開了龍相的腕子。熱血退潮一樣往下落,他恢覆了平日白皙的臉色。忽然無話可說了,忽然手足無措了,他對著龍相一擡手,很無聊似的,在對方的頭上摸了一把。掌心生出異樣的觸感,是他的手掌滑過了一只龍角。那龍角長了這麽多年,依舊蟄伏在頭皮底下,是個萌芽的狀態。有那麽一瞬間,露生胸中忽然黑血一翻,想要一刀戳下去,把這兩個小疙瘩剜出來,讓龍相抱著血流如註的腦袋慘叫哭號。他要瘋就讓他瘋去吧,他要死就讓他死去吧!這個世界已經太善待他了,自己和丫丫也都對他太好了,他應該為此折壽了!

龍相擡手捂住了他的手,歪著腦袋特地用角蹭了蹭他的掌心,又道:“你還有什麽可說的?沒有就跟我回家去!我困死了!”

露生抽出了手,輕聲答道:“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咱們回家吧。”

龍相不知為何會這麽困,到家之後二話不說,直接就要往床上滾。露生沒有驚動旁人,自己動手給他脫了馬靴與軍裝,又擰了一把熱毛巾,給他擦了擦手和腳。

這些舉動都是他不假思索做出來的,做完之後站在床邊,他望著背對自己閉了眼睛的龍相,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伺候他伺候得太久了,竟已經習慣成自然。

不是自己,就是丫丫,自己多幹一點,丫丫就少幹一點。唯有他是獨尊的,是為所欲為的。露生盯著他,那感覺不是純粹的痛恨,也不是純粹的嫌惡。像是嗅到了過於覆雜和濃烈的香氣,他無法進行準確的分析,只是感覺身心不適,又想流淚,又想嘔吐。

他在心裏對床上的背影說話:“你去死吧。”

然而就在此時,床上的龍相忽然回了頭,直勾勾地看他。

露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神經質的人,往往會有分外銳利的目光,比如此刻的龍相。龍相沒說話,只從鼻子裏向外“嗯?”了一聲。這一聲讓露生忽然有些怕,他想:這瘋小子也許有所預感,冥冥之中聽到了自己的詛咒。

於是他扭頭便走,不給龍相繼續審視自己的機會。

露生一鼓作氣走回了西廂房,擡手推門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攥著那條濕毛巾。

他不肯再返回到龍相那裏去,故而進門之後把毛巾隨手一丟,然後便摸索著要去找火柴點蠟燭——龍宅如今雖然也架了電線通了電,但那發電機提供的電流並不穩定,所以電燈靠不大住,反倒是蠟燭、油燈更方便。

然而未等他伸手摸到火柴,黑暗角落裏忽然響起了聲音,“大哥哥。”

露生一怔,立刻擡頭聞聲望去,“丫丫?”

一個黑影快步沖撞了過來,帶著熟悉的氣息和溫度。緊接著是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背,“大哥哥,你別點燈,燈一亮,外邊的人該看見我了。”

露生沒言語,只是下意識地一翻腕子握住了那只手。

這不是一只陌生的手,小時候,他曾牽過它無數次。一手是丫丫,一手是龍相。後來長大了,他開始回避她的手,但也沒到“男女授受不親”的程度,因為他倆一個是大哥哥,一個是小妹妹,朝夕相對,沒法不親。

手指纏著手指,兩人一時間無話可說,只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恐慌而又悲哀地互相牽扯。丫丫整個人都在打哆嗦,但是已比方才鎮定了好些。她是沒有主意和宗旨的,露生就是她的主意與宗旨。在她心中,露生幾乎是全能的。自己再怎麽怕,再怎麽走投無路,最後方都還有個大哥哥。只要自己跑得夠快,只要自己能夠及時地躲到大哥哥身後,那麽風雨過後,就還是天下太平。

但這一回的風雨,是狂風暴雨,她也不知道露生應當如何應對了。實在是沒法子的話,那麽——

她仰起臉,用耳語一般的輕聲說道:“大哥哥,我不想嫁給少爺。我怕他。”

在看清露生那微微頷首的姿態之後,她得了鼓勵,索性把心一橫,“大哥哥,要不然,咱們跑吧。”

露生攥著她的手,借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他能依稀看清丫丫的眉眼。丫丫的眉眼從來沒有這樣生動過,眼角眉梢全流動著光彩與情意。眼巴巴地仰視著露生,她知道自己和大哥哥一旦離了龍家,便要改天換地,活出個新樣式了!

到那時候就好了,就再也不用怕了。即便不小心做錯了事情,也不必閉著眼、咬著牙,去等待接下來那雷霆一般的怒斥或者防不勝防的拳腳了。那樣的日子會是什麽滋味?想象不出,一定是好的。哪怕窮了,窮到吃糠咽菜了,也一定是好的。

這想都想象不出的好日子讓丫丫心中生出一陣酸楚,她想再向大哥哥做出一點保證,保證自己絕不是個好吃懶做的笨丫頭,兩個人跑出去了,她絕對不做他的累贅。他不是總說現在外面的女子也都和男子一樣了嗎?她不比她們缺少什麽,也沒有裹那殘廢一般的小腳,真到了事情臨頭的地步,她想自己也敢出去自力更生,賣力氣賺錢。

可是未等她真正開口,露生卻是輕輕放開了她的手,“丫丫,你還是嫁給他的好。”

丫丫立時楞住了。

風吹雲動,遮了月光。露生的人融化在了夜色中,只有聲音繼續響起:“我沒想到他是要娶你做正妻。做妾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能夠做龍家的正房少奶奶,那對你來講,也就不能算壞。”

丫丫大睜著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了,就只有露生的聲音在教導她。那聲音斯斯文文的,冷冷靜靜的,簡直帶了寒意。

“我是一無所有的人,你跟了我,前途不可預料。但是嫁給龍相,一生一世榮華富貴,大概總是沒有問題的。”

丫丫低了頭,這一回,她開始快速地眨眼睛,整個人像發了瘧疾似的,抖得牙關直響。

但是她也不哭,也不鬧,只囁嚅著問道:“大哥哥……你不帶我走呀?”

然後她感覺露生好像是笑了一下——沒擡頭,沒看見,屋子裏一片漆黑,擡了頭也是一樣看不見,但她就是感覺露生笑了,而且還是苦笑。一只大巴掌從天而降,拍了拍她的頭頂,隨即露生的聲音響起來,依然是那麽斯文、那麽冷靜,“丫丫,聽話。”

丫丫垂下了頭,一顆心也在腔子裏往下墜,垂死掙紮一般的,她硬著頭皮又說了一句:“我不怕苦,我沒想要榮華富貴……”

露生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那聲音清朗而又低沈,在丫丫耳中,曾經比任何音樂都更動人,“丫丫,聽話。”

丫丫閉了嘴,其實她的話還沒說完,可是中氣不足,她說著說著就斷了氣息——氣也沒了,話也沒了,甚至周圍一片茫茫黑暗,連她的大哥哥也沒了。

頭腦恍惚了一下,她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世上本來沒有大哥哥,自己也並沒有長大,此刻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夜裏,是剛剛挨了少爺的打。

打就打了,沒處講理,沒人管她,哭也白搭。於是她只好放空頭腦,也不思,也不想。不思不想的時候,人就如同木石,很疼的地方,也不那麽疼了。

邁步繞過前方的露生,她推門走了出去。夜很靜,也很黑,她擡頭往天上看,看到今夜的星星竟是那樣亮與大,熠熠生輝。有流星劃過天際,留下的光芒也璀璨如同一道金虹。

她無憂無慮的少年光陰已然過了,她所有不得見人的美夢也破滅了。她還沒有真正地姹紫嫣紅過,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糊裏糊塗地就這麽完了。

丫丫悄悄地回房睡覺,誰也沒有驚動。和衣躺在床上,她虛脫一般地閉了眼睛,呼吸微細。因為方才與露生的一相會一表白,已經耗盡了她畢生所有的勇氣。

所以她現在恢覆原形,重新變得又懦弱、又笨拙。

與此同時,露生也上了床。端端正正地仰臥在床中央,他似睡非睡地做了個夢。

他夢見十二歲的自己站在一堵高墻下,墻頭上面坐著秀齡。他知道墻後有壞人追殺過來了,所以向上舉起雙手,要接住跳下來的秀齡。然而向上定睛一瞧,他發現秀齡不見了,墻上人變成了七歲的丫丫,丫丫噙著食指,低著頭向他天真羞澀地笑。

沒有秀齡,丫丫也行。他急得一蹦三尺高,拼命去抓丫丫的腳。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已經觸碰到丫丫之時,丫丫忽然無聲地向後一晃,被人從後方硬拽了下去。

他在夢裏怔了怔,然後轉身便跑,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說:“我把丫丫也給丟了。”

他跑得很急,明知道自己是拋棄了丫丫,可因為怕被那些壞人追上,所以一路逃得頭也不回。如此狂奔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地一睜眼,帶著一身冷汗清醒過來。

扭頭望向窗外,他看見了暗淡的晨光。心有餘悸地微微喘息著,他知道自己這一夜犧牲了什麽。

為了利用龍相覆仇,他把丫丫和自己全犧牲了。本是一對姻緣,如今兩離散。丫丫孤零零的一個人,怎麽受得住那小瘋子的荼毒?而自己見死不救,又有什麽面目再去充她的大哥哥?

在接下來的幾天,露生都想方設法地避著丫丫。而丫丫仿佛當真意識到了自己的準新娘身份,也躲在房內不大出門了。

幾天之後又過了幾天,本縣最大的成衣店派來了大馬車,送來了新制的鳳冠霞帔和四季衣裳。那衣裳大概是很貴重的,小夥計們小心翼翼地捧著衣裳盒子魚貫而入,神情全都很肅然。銀樓的掌櫃也親自送來了金銀首飾,首飾裝在錦緞匣子裏,匣子摞匣子,疊得老高,由幾個大夥計捧著。

衣裳和首飾進了龍家的門,被一隊老媽子接過去送到了黃媽屋裏。黃媽把那衣裳盒子打開了看,旁人跟著看,一邊看一邊低低地驚嘆。衣裳太多了,一樣一樣地看不完,於是黃媽轉而去開首飾匣子。匣子本身已經是花團錦簇了,匣子一開,裏面更是寶光閃耀,看得老媽子們瞠目結舌,黃媽更是又要笑又要哭,張羅著讓人去把丫丫叫過來。

然而丫丫沒到,龍相先回來了。

龍相沒進屋,站在院子裏喊道:“黃媽,東西都到了吧?”

黃媽在屋裏走腔變調地答應了一聲,還是個又哭又笑的狀態。顛著小腳往外走,她費了十分的力,只邁出了一分的步。而未等她走到門前,龍相又開了口,“那我這幾天就把丫丫娶了得了,下個月還有事,我可未必在家!”

黃媽終於推開了房門,“這幾天就辦?”

龍相不耐煩地一揮手,“速戰速決,就這麽定了。自從說要結婚,丫丫就開始躲著我,我回來一趟,連她的人影都看不見。總這麽著哪行?”

黃媽一看龍相要發急,立刻像要哄天神似的,堆著笑容滿口答應。

而龍相這話說了不過幾個小時,又有女客光臨龍宅,正是徐參謀長的太太。

徐太太和黃媽做了一番長談,因為徐太太乃是一位雍容高雅的夫人,在黃媽眼中,很有幾分貴妃氣度,所以這場談話被黃媽銘記於心,無論何時提起來,都感到一種心滿意足的光榮。

而在這場長談結束之後的第二天,黃媽就把丫丫送到徐家去了——徐太太實在是個好人,願意將徐宅收拾一番,臨時充作丫丫的娘家。要不然讓丫丫從前院嫁到後院,雖然也無不可,但說起來終究是有點不大像話。

徐太太這樣善解人意,丫丫,在黃媽眼中,卻有點給臉不要臉的意思。不但不歡天喜地,反倒終日沈著一張臉。黃媽向她提起龍相如何如何,她一言不發;黃媽現在要親自帶著她上馬車往徐家去,她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都跟著黃媽走到大門外了,她忽然不聲不響地站了住,黃媽催她趕緊上車,她擡頭望著馬車,卻是如同釘在了地上一般,一步也不肯再邁。

事情越進行越真切了,真切得讓她感到了恐怖。今天她上了這輛馬車,再回來時就不是現在的她了。她忽然變得很不甘心,她總覺得大哥哥會在最後關頭出現,拉起她的手往遠方跑。

然而最後她並沒有等到大哥哥,只等到了黃媽的一巴掌——黃媽照著她的後背拍了一下,急道:“你這孩子,發什麽傻呢?”

隨後她便被黃媽推搡上了馬車。

大馬車把丫丫和黃媽拉了走,一走便是三天。三天之後的淩晨,丫丫以徐太太幹女兒的身份起了床,開始被無數仆婦簇擁著梳洗打扮。黃媽徹夜未眠,然而比任何人都更有精神——自從進了徐家的大門,她便從“黃媽”升格成為了“老太太”。“老太太”三個字含著無上的榮光,讓黃媽心中激蕩著一股雄風,耳內一直是鼓樂齊鳴。將胭脂一層一層地拍上丫丫的臉蛋,她始終是感覺不夠鮮艷。

新娘子上轎之前,按照本地的規矩,鞋底是不能沾土的,須讓娘家的兄弟把她送到轎子上才行。丫丫沒有娘家,於是徐參謀長的小兒子出了馬,一路把丫丫背出了徐宅。丫丫頭上蓋了紅蓋頭,蓋頭上面描龍繡鳳,邊緣垂著金燦燦的沈重流蘇。她被蓋頭壓得彎了頸子,然而始終不言不動,是一尊脆弱沈默的像。

天始終是不亮,喜氣在黑暗中彌漫開來。徐宅老小全出動了,圍著丫丫跑前跑後。徐小少爺背著丫丫走到哪裏,徐家的小孩子們便蜂擁著跟到哪裏。黃媽也盛裝打扮了,兩只小腳忽然利落起來,一步一個腳印,走得端莊傲然。一雙眼睛打起精神,她又要防備著小孩子們的臟手觸碰丫丫的喜服,又要擔心徐小少爺身坯瘦弱,會馱不動背上的丫丫——天知道丫丫這身喜服得值多少銀子,反正比戲服還重,簡直是可以傳代的寶貝了。不過前方就是徐宅的大門檻,仆人正在忙著推開大門,只要丫丫跨過門檻上了轎子,這一道禮節就算是完成了。

然而就在徐小少爺擡腿要出大門之時,丫丫忽然動了。

丫丫擡起一只手,扳住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扇門板,整個人隨之顫抖起來,紅蓋頭下傳出了嗚嗚咽咽的哭聲。徐小少爺向前邁了一步,沒走動,因為丫丫抓緊了門板,無論如何不肯松手。

黃媽抽出帕子一揩眼角,也落了淚,同時越發地滿意。姑娘上轎之前是應該哭一哭的,誰見過歡天喜地的新嫁娘?所以丫丫真是個好丫頭,真懂事。含淚上前一步,她硬扒開了丫丫的手指,同時絮絮叨叨地勸道:“好姑娘,不哭了,又不是把你嫁到遠處去,這還不就和回家是一樣的?”

紅蓋頭下的丫丫激烈地搖了頭,一邊搖頭,她一邊哇哇地哭出了聲音。僵硬冰涼的右手甩開黃媽的手,她掙紮著還要去抓那一扇大門。黃媽見勢不對,一邊落淚一邊又去扯她的手。徐小少爺得了機會,連忙向前快走,於是丫丫的手再去抓,就只抓了個空。天旋地轉地被人塞進了花轎裏,她號啕著依舊是哭。

她太怕了,她這麽怕,大哥哥怎麽就這麽忍心,真的不來救她?

身體猛地向上一騰空,一瞬間鼓樂轟然齊鳴。聲浪把她拋了上去,然後由著她哭她落,再沒人管她了。

花轎在城裏兜了一圈,引了無數百姓觀看,然後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龍宅。

龍相也起了個早,換了一身嶄新的長袍馬褂,胸前交叉系了個大紅花。他不喜歡這朵大紅花,不想帶,可陪伴在一旁的徐參謀長認為他應該帶——不披紅掛綠,怎能算是新郎官?

露生坐在一旁,知道徐參謀長的心思。徐參謀長顯然也是非常地了解龍相,所以寧願讓他自由結婚。橫豎無論他娶了誰家的姑娘,憑著他的性情,最後他的岳父岳母都會恨死他。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娶個自己心愛的丫頭,也免得因為婚姻再樹勁敵。

這條活龍真是個寶貝,也不知他有何德何能,居然能讓所有人都寵著他、讓著他。

掛了紅花的龍相顯得有些不耐煩,大馬金刀地坐在太師椅上,他先是抖腿後是咂嘴,又把手裏一頂插了小金花的呢子禮帽向上拋來拋去。就在他馬上要坐不住的時候,仆人笑著跑過來,告訴他“新娘子到門口了”。

龍相接住禮帽往頭上一扣,臉上沒有絲毫喜色,起身拔腿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怒氣沖沖地自言自語:“他媽的我還以為死在半路了呢!”

徐參謀長追了出去,露生也向前走了一步——走過一步,就不走了。

可是一轉念,他還是繼續邁了步。他想看看丫丫做新娘的樣子,新娘不是他的,那麽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在露生趕到大門前時,龍宅已經亂成了一片。因為新娘子下轎之後,照理應該在進門之前邁過一只火盆,取個紅紅火火的吉祥意思。然而龍相不懂這個禮數,以徐參謀長為首的眾人忙昏了頭,也忘了對他進行教導。結果他跑到前頭一看,發現有個大火盆攔住了丫丫的道路,立刻親自動腳,把大火盆踢了開。這一腳還挺有勁,踢出了一院子的火炭火星,險些燒了他自己的袍子。

幸而火盆摔了,再放一個就是,院子也並未因此失火,所以這只算是婚禮中的一支小插曲。但徐參謀長見龍相是明顯有些不耐煩,所以審時度勢,將接下來的一切步驟全進行了簡化。像一陣風一樣,他歡聲笑語地把新郎新娘刮進了新房。將一柄喜秤遞給龍相,他小聲地指揮道:“少爺,該掀蓋頭瞧新娘子了。”

龍相擰著眉毛問徐參謀長:“拿秤桿子掀?”

此言一出,屋子裏的人全笑了。徐參謀長連連地點頭,黃媽也囑咐道:“慢點掀,別戳了丫丫的眼睛。”

龍相掂了掂手裏的喜秤,像是剛剛覺出了一點趣味。回頭在人群中找了找,他找到了角落裏的露生。對著露生一瞪眼睛一彎嘴角,他做了個驚訝狡黠的鬼臉,然後轉向前方,用秤桿尖端輕輕巧巧地一挑蓋頭。

蓋頭無聲落下,屋子裏的人在看到丫丫的面目之時,卻是一起怔住了。

丫丫垂著眼簾端坐在床邊,眼淚還在向下滾落。淚水沖開了臉上厚厚的胭脂,胭脂鮮紅,淚也鮮紅,如同一滴一滴的血淚。

短暫的靜默過後,黃媽第一個反應過來,慌忙拿了手帕要給丫丫擦臉。可是未等她開始動作,龍相忽然一拍巴掌,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秤桿子指了丫丫的臉,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丫丫,你怎麽像個鬼似的?”

話音落下,他把喜秤隨手一摔,上前一步彎了腰,他用衣袖給丫丫胡亂擦了臉。然後用雙手捧住了丫丫的臉蛋,他眨巴著眼睛對她看了看,隨即撅了嘴,在她的眼睛上親了一口。

這一口很響亮,叭的一聲,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丫丫當即緊閉了眼睛扭頭一躲,然而隨即又被他將面孔硬扳向了前方。笑瞇瞇地端詳著丫丫,他忽然變成了個小男孩,用天真的語氣笑道:“丫丫,真好玩,我們一下子長得這麽大了。”

徐參謀長看他這意思像是要當場入洞房,連忙張羅著要請人往外走,讓新郎新娘也休息休息。可等人走得差不多時,龍相忽然回頭說道:“露生呢?露生別走。”

露生果然留了下來,很疲憊地望著龍相,他不知道對方的用意。而龍相四腳著地地跪在床上,兩只腳互相一蹭脫了皮鞋,隨即爬到丫丫身後,隔著層層的喜服,他從後方一把摟住了丫丫的腰。

讓露生也走過來坐下了,他把下巴往丫丫的肩膀上一搭,神情愜意地閉了眼睛。

丫丫低著頭,始終如同木雕泥塑一般。露生扭頭望著龍相,依然沒看懂他的舉動。

龍相閉著眼睛沈默了良久,最後忽然抿著嘴一笑,哼出了很低很軟的聲音,“丫丫今天最醜了。”

露生看著他,感覺他此刻仿佛是在撒嬌。

龍相不睜眼睛,繼續說道:“以後我得對丫丫好點兒,丫丫這回可真是我的人了。”

露生轉向前方,輕聲答道:“記著剛才的話,你要說到做到。”

龍相像是困了,聲音越來越輕,“就是你隔在我和丫丫中間,總不許我和丫丫好。現在我把丫丫娶過來了,看你還怎麽搗亂。”

很舒服地在丫丫肩膀上蹭了蹭,他喃喃地又道:“我為什麽急著娶丫丫?因為我要離開這地方了。”擡手一揮,做了個豪邁姿態,他用慵懶的聲音笑道:“我要揮師東進,直撲京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然後那只手沈重地落到了露生肩膀上,“好了,滾吧!我要和丫丫睡覺了。下午會有很多人來賀喜,有我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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