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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由愛故生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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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繼續留在了龍家。

龍鎮守使對於溫如玉的死活不甚在意,對於露生的去留也不甚在意——憑著他的財力,他再養一千個露生也不是問題;露生要走,可以走,橫豎露生姓白不姓龍,和他沒有一分錢的關系。就算露生是他拜把子大哥的骨血,他把這點骨血從小毛孩子養成大小夥子,也算對得起那位大哥了。

不介意露生的走,更不介意露生的留,或者說,留下更好。不為別的,為了讓露生給他看兒子。在龍相那裏,黃媽早就失去了震懾力,至於他自己,更是在兒子面前沒有半點分量。在頭腦比較清醒的時候,龍鎮守使冷眼旁觀,倒是感覺全家上下加起來,也就是露生還能稍稍管束一下家中這條長了角的轉世真龍。若是從這一點看,龍鎮守使想,露生還成了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哩!

龍鎮守使如是想,龍家其餘人等,想法也和龍鎮守使差不多。而在另一方面,龍相為了留住露生,竟然破天荒地連著一個月都是和顏悅色。露生以為他轉了性,欣慰得不得了。

然而一個月剛過,龍相興許是憋得狠了,立刻沒事找事地撒了一頓野,不但對露生再次施展了拳腳,還兜頭潑了丫丫一壺熱茶。露生見此情形,也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只感覺萬物歸位,天地覆原,自己還是那個自己,龍相還是那個龍相。站在院子裏,他公然地告訴龍相:“你啊,狗改不了吃屎。”

龍相揚揚得意地抱著膀子,挨了罵也不在乎。他的思想全是跳躍式的,上一秒還在對著露生和丫丫胡攪蠻纏,下一秒已經完全掉轉了方向,“哎,露生,我有個想法,我想領兵。”

露生一楞,“啊?”

龍相仰頭望天,做了個冥想的姿態,“可他們全當我是個小孩兒,只許我到營裏騎馬打槍,不給我隊伍讓我訓練。”

然後他一拍巴掌,“對了,我去前頭要些錢去!有了錢,我自己招兵,順便給丫丫買些紅布做衣服。丫丫天天穿那身破青褂子,看著好像鹹鴨蛋成精了。你呢?露生,你想要什麽?除了書,咱們弄個留聲機聽聽吧?”又一拍巴掌,“對了,要兩輛自行車。”

說完這話,他撒腿跑開了。露生站在原地,回頭看他的背影,心裏莫名其妙的,實在是追不上他那奇異的思路。

也沒有過很久,龍相便如願以償地弄到了一筆款子,並且還是一筆巨款。龍鎮守使自從到了此地,便是苦心經營。這些年來,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他絕不踏出領地半步。換言之,他雖然有著瘋瘋癲癲的形象,但靈魂和形象並不同步,精明起來,也是相當精明。錢,他有的是,兒子來要,他也不敢不給。於是在這一年的夏天,龍相和露生各騎了一輛自行車,在幾名騎兵的護衛下,帶著一塊大牌子上街招兵去了。

他們在清晨出發。牌子交給騎兵,他倆一前一後地騎上了車子,並且把丫丫也帶了上。龍相一定要親自馱著丫丫走,於是丫丫側身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扭頭對著落了後的露生笑。夏日清晨,風涼如水,青草綠葉全閃爍著露珠的光。陽光透過路旁樹木的枝葉,斑斑駁駁灑了他們一身。

龍相的招兵行動,怎麽看都是一場鬧劇。沖鋒似的將自行車騎到了鬧市口,他趕走小攤小販,獨占了一片空地,然後把寫著“招兵”二字的白木牌子往地上一立,又讓隨行士兵擺上一套桌椅,招兵便就此開始了。

招來的兵,據他自己宣傳,是要組織訓練成一支衛隊。和平常的丘八相比,肯定是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一個月的餉錢是十塊大洋,直接發到個人的手裏,絕不半路克扣。露生記得龍相不是吹牛放炮的人,所以此刻聽著他的豪言壯語,他和丫丫都很驚訝,不知道他是早有預謀地擬了詞,還是忽然間福至心靈,隨口一說。

不出片刻的工夫,露生這“一家三口”,加上同行而來的士兵與馬,便全被人圍住了。圍攏的百姓們不是要當兵,而是前來瞻仰龍少爺的尊容,順帶著對龍少爺身邊的丫頭品頭論足。品評的言辭雖然不一,但對於龍少爺的美貌,縣民們還是異口同聲地給予了肯定。

如此到了上午時分,招兵的牌子依舊被人圍得密不透風,因為坐在家中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絡繹得了消息,也紛紛出動了。不為別的,就為了看看龍少爺。龍少爺身為鎮守使之子,已經擁有了天生的高貴身份,相貌又如此出眾,這便使他的高貴程度又翻了倍。這般貴人坐在大街上隨便看不要票,有閑的凡人們是決計不肯錯過的。

丫丫站沒地方站坐沒地方坐,又不敢要求回家,只好躲到了兩匹馬之間。而龍相坐了小半天,莫說兵,連狗都沒有招來一條,並且曬出了滿頭滿身的汗,這時便氣急敗壞地跳到了椅子上。一腳踩上桌子,一手叉著腰,他攥著一把折扇對著四面八方指點怒吼:“看什麽看?看什麽看?解散,都給我解散!再看就把你們一個個都抓起來!”說到這裏他歇斯底裏地一揮折扇,言辭異常鏗鏘,“不分男女老少!全給我當兵去!”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群果然立刻就松動分散了。露生站在桌子旁,說話之前先嘆了一口氣——他不禁曬,才半天的工夫,他已經黑了一層。而且薄薄的襯衫被汗水浸濕了,一片片地貼在後背上。

“下來吧!”他伸手拉扯龍相,“你這是招兵買馬來了,還是當眾出洋相來了?”

龍相低頭,理直氣壯地答道:“我招兵來了呀!”

露生用手一指地面,“那你就給我下來。我和丫丫都要熱死了,咱們先回家,下午再說吧。”

龍相咚的一聲跳了下來,又盯著露生問道:“你怎麽變黑了?”

露生沒好氣地答道:“我願意黑!”

龍相出師不利,上半天的招兵以失敗告終,而且丫丫中了暑,到家後直躺了一個下午才緩過來。

龍相中午喝了一大杯洋酒——腦筋轉得太快了,讓他已經無法有條有理地思考,反倒是微醺的時候能更理智。露生換了一身衣服,站在他面前問道:“你這兵,是非招不可了?”

龍相一點頭,“是啊!”

露生揮舞著一把大折扇,對自己猛扇了一氣,然後說道:“我替你出面,你就別出去現眼了。”

龍相忽然一撅嘴,露出了幾分孩子相,“他們總看我,看看看,看個屁!”

“哼,你漂亮嘛。”

“我漂亮?真的?”

“唔,漂亮極了,比丫丫還漂亮,是本縣第一大美人。”

“露生,你少陰陽怪氣的,你是不是在損我?”

“損你?大熱天的讓我替你出去坐著曬太陽,我豈止是損你,我簡直想活吃了你!”

說完這話,露生拂袖而走——沒辦法,真是沒辦法,丫丫是個妹妹,自己是一定要照顧的;龍相雖然混蛋,但也算是弟弟,自己身為大哥哥,雖然時常想把這個混蛋弟弟狠打一頓,但事情真來了,自己還不能不多擔幾分責任。

一天過後,露生真出門招兵去了。若說這個差事本身,絕對不算覆雜艱難,壯丁來了,只要看著結實合格,那麽將他的名字往簿子上一登記,橫豎營裏有現成的破房子和破軍衣,到時候把人往營裏一送,招兵的工作就算結束了。至於壯丁進了軍營之後吃什麽穿什麽,那麽自有專人負責,和露生也就沒有關系了。

帶著幾名常陪著龍相遛馬的衛兵,露生在鬧市口坐住了。因為感覺龍相的這場招兵整個就是一場鬧劇,所以他不肯太讓這位弟弟如願。俗話說得好,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但凡是有飯吃,不會有誰家的大小夥子主動往軍隊裏投。而露生對於新兵的要求又是格外嚴格,太矮小的太瘦弱的,還有那一看就帶著病的,全被他斬釘截鐵地淘汰了。所以露生一坐大半天,末了卻只招來了不到十名新兵。一根鉛筆在他指尖飛轉盤旋,鉛筆長,他的手指也長,垂下眼簾盯著鉛筆與手指,他看了個眼花繚亂。同時心裏茫茫然的,因為感覺天地之間沒有自己的位置,自己在外面熱得死去活來,一坐一天,也全是為了龍相。

正當此時,他忽然一擡眼皮,發現丫丫來了。

丫丫挎著個小籃子跑過來,褲腳飄飄,越發顯得腰身伶俐。她如今偶爾會顯出一點大姑娘的影子了,然而舉動還是小丫頭式的。說跑就跑,並且速度還挺快,是撒丫子跑。轉眼間到了露生面前,她喘著說話:“大哥哥,你怎麽還不回家呀?”

露生伸手接了她的籃子,一邊低頭查看籃中內容,一邊答道:“我再等等,反正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這街上還挺熱鬧,坐在這裏比坐在家裏強——龍相在家嗎?”

丫丫靠著桌子站住了,仿佛是挺高興,“在家,剛回來。”

露生從籃子裏掏出一只洗凈了的大梨,哢嚓咬了一大口,“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要是在家,家裏還不如街上清靜。”

丫丫將一根食指送到口中——在進嘴之前懸崖勒馬,只摁了摁自己的下嘴唇。她小時候很喜歡吮手指頭,露生不許她吮,她記住了。但是在出神的時候,她的手指還是忍不住要往嘴邊湊。

“那我也不回去。”她放下手,“我等天黑了,跟你一起走。”

露生笑了,“他又欺負你了?”

丫丫的臉蛋紅了一下,抿了薄嘴唇不言語。露生起身拉過一把木椅子,又一推她的小肩膀,“跟著我倒是行,可誰家大姑娘總在大街上坐著呢?”

丫丫順勢坐在了椅子上,仰起臉很認真地反駁:“我不是大姑娘。”

她自認為不是大姑娘,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是大姑娘。快十四了,已經懂得很多人事了,一旦真長大了,她知道自己怕是就要嫁給龍相當姨太太了。

對於這樣的命運,她本來是毫無意見的,是心甘情願全盤接受的。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忽然變得不那麽心甘、不那麽情願了。不為別的,只為她怕龍相。

現在怕了,還有大哥哥救她;將來成了龍相的人,那個時候再怕了,誰管她?

對於她來講,這個問題幾乎是無解的。無解的時候,她就偷眼去看露生。

露生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救命星。她是逆來順受慣了的,活到這麽大,從來不知道什麽叫脾氣。她並不打算向露生討什麽主意,她只看他一眼就夠了。仿佛他只要坐在那裏,她就有後盾、有退路了。

丫丫不想長大,可長不長大,由不得她。

在露生招滿了三百新兵的時候,丫丫過了十四歲的生日。

這是三百名很整齊威武的新兵,個子全是統一的高,簡直有點儀仗隊的意思。龍相自作主張地把他們編成了一個營,然後自己封了自己做營長。又找了幾位經驗豐富的教官過來,連訓練自己帶訓練新兵。白天他早早地就往營裏去,晚上回來了,在院子裏向露生和丫丫表演正步走。他走得相當漂亮,連龍鎮守使和徐參謀長都慕名前來欣賞。龍鎮守使在兒子面前照例是沒什麽底氣,嚶嚶嗡嗡地讚不響亮;徐參謀長卻是看得津津有味,看過之後,又走到龍相面前,很鄭重地將他端詳了又端詳。最後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徐參謀長頗為感慨地對著龍鎮守使點頭,“少爺真是——這個不服不行,真是——少爺自己招的那個營,在訓練方面也是好極了,所以所以,這個這個……”

徐參謀長是個有水平的人,然而今天這番話卻說了個語無倫次。龍相不喜歡旁人摸自己那兩枚花生米大的龍角,當即不耐煩地晃了腦袋一躲。露生倒是聽出了徐參謀長的弦外之音——龍相,除去他的壞脾氣不談,在某些方面,的確是有出眾拔群的天賦。而且像有股子暗勁催著他似的,他越是長大,越是好鬥。龍宅的門戶已經關不住他了,他幾次三番地發牢騷,說自己想去打仗。打誰呢?不知道,反正就是想打仗。實在找不到具體的敵人,他就找碴打露生。有時候露生也忍不住懷疑,懷疑他真是個什麽邪物轉世——就算真是龍,也是條翻江倒海的邪龍。

徐參謀長對龍相一直挺恭敬,像是冷眼旁觀了若幹年,如今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往龍相身上押一註。及至他亂七八糟地誇出了“將門虎子”四個字時,龍相毫不掩飾地先是一瞪父親,隨即大黑眼珠向上一滾,翻了個淋漓盡致的白眼。

露生看在眼裏,先不言語,等徐參謀長和龍鎮守使結伴走了,他才出聲勸道:“他畢竟是你爸爸,你不理他就算了,幹嗎還要給他臉色看?”

龍相言簡意賅地答道:“煩他。”

露生一皺眉毛,“他又不招惹你,你煩他幹什麽?”

“不知道,就是煩他!”

露生搖了搖頭,嘆息著說話:“你說你從小沒娘,就只有一個爹。他把你養到這麽大,沒打過你、沒罵過你,你要什麽,他給你什麽,你可好,還煩他。你啊,你自己的親爹你煩,黃媽多嘮叨幾句,你也煩。全家人都被你煩遍了,好像你多招人愛似的。”

他苦口婆心地說,龍相心不在焉地聽,聽著聽著不聽了,走過去和他背靠背地比了比個子,“哎,我高了!再過兩年我到了你這年紀,我得比你高吧?”

“不可能,我還得再長呢。”

龍相不甚服氣地轉到了露生面前,開口想要反駁。可是話未出口,他忽然感覺疲倦,忍不住先打了個大哈欠。露生定睛一看,將他那嗓子眼看了個清清楚楚。然後他發現了異常——龍相的喉嚨有些紅腫,是個上火的模樣。他想問問龍相此刻感覺如何,然而龍相一扭頭,看到了丫丫。

丫丫一手端著個小線笸籮,一邊胳膊夾著幾副鞋面,正要往東廂房裏走。龍相沒有動,只扯了大嗓門喊道:“丫丫,聽著,給你唱首歌!”

丫丫停了腳步,把腋下的鞋面往線笸籮一放,“唱個什麽歌?”

龍相清了清喉嚨,然後開始吼道:“尕妹妹著大門上浪呀三浪,心兒呀跳著慌,想看我的尕妹妹桃花樣啊,妹妹山丹紅花開呀……”

龍家的人,從鎮守使本人到較為高級些的老媽子,都不是本地人士。譬如黃媽之流,都是跟著龍鎮守使從京津一帶遷徙過來的。龍家關了門,滿口講的也都是字正腔圓的官話。可出了大門往外一走,就南腔北調的很熱鬧了。這座縣城地處交通要道,大小商隊川流不息,讓這座縣城成了八方薈萃的地界。龍相直著喉嚨唱歌,起初露生和丫丫都沒聽懂他唱的是什麽,後來露生先反應過來了:龍相不知從哪裏學來了一首青海的花兒,口音相當地道,並且馬上就要唱出一篇淫詞浪語了。

趁著丫丫還沒聽明白,他立刻擡手捂了龍相的嘴,“別唱了,我們聽不懂!”

龍相一扭頭,“那我換一首,你們聽好了。”

話音落下,他調子一轉,果然是說換就換,變了一口陜西腔,“白布衫衫懷敞開,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來,哎喲喲,我的兩個手手揣奶奶……”

丫丫聽到這裏,驟然紅了臉,轉身倉皇逃進了東廂房。她逃了,龍相終於住了口,露生輕輕兜頭給了他一巴掌,“你少唱這些東西!你要是著急了,讓你爹給你娶媳婦去!”

龍相伸手往東廂房一指,“我娶她。”

露生聽了這話,不知為何,忽然怒從心中起,“別說傻話了!鎮守使的少爺,能娶奶媽子的侄女嗎?要娶也得娶個門當戶對的小姐,明白了沒有?”

龍相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我不。丫丫我知道,你,我也知道,別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麽?”

“知道你們肯定對我好。你看我爹,他身邊沒人對他好,他總是臭烘烘的,也沒人張羅給他洗洗。”

露生方才聽他說要娶丫丫,本是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怒氣,及至又聽了他這一番話,怒氣便漸漸消散了。特地想象了一下許多年後披頭散發臟兮兮的龍相,他竟忍不住心頭一酸。

這時,東廂房的窗戶開了,丫丫伸了腦袋出來,“我給你倆一人做一雙鞋!”

露生做了個深呼吸,壓下了那一股沒來由的心酸,轉身走向了丫丫,“做什麽鞋,怪費事的。”

丫丫把腦袋縮了回去,“我做的好,比買的好。你倆進來量量尺寸,我一會兒就開工。”

丫丫這一夜留在東廂房,點燈熬油不睡覺,興致很高地要給他二人做新鞋。露生知道納鞋底子會有多麽費力氣,所以每隔一會兒就吼一嗓子,“別做了!歇著吧!”

丫丫不聽,不但不聽,還打算偷偷地給他這一雙加加工。因為大哥哥知道珍惜東西,不像少爺,新鞋上腳一天,就能被他趿拉成拖鞋。

一夜過後,丫丫紅著眼睛黑著眼圈,雖然是哈欠連天,但是並沒有耽誤吃早飯;龍相昨夜天黑即睡,今早卻沒起來床。丫丫端著一小碗稀爛的米粥進了上房,以為他是犯懶,想要讓他多少吃一口。哪知龍相縮在一床薄毯子下,竟是當真在睡。

睡到中午,露生也來了,問他:“哎,還睡?”

龍相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答道:“累,困。”

露生聽了這話,十分驚訝。因為龍相的精力素來是極其旺盛,誰累了他也不會累。丫丫這時進了門,走到床邊想了想,忽然伸手一摸龍相的額頭。

然後她略微變了臉色,“大哥哥,少爺好像是發燒了。”

露生立刻伸手也去摸他的額頭,然而因為手熱,所以也沒摸出什麽結果來。扳著肩膀把龍相擺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勢,他幹脆俯身和龍相貼了貼額頭。

直起身轉向丫丫,他有些傻眼,“沒錯,真發燒了。”

龍相,因為從來不生病,所以偶然一病,立刻就轟動了全宅。黃媽急瘋了,找來一副積存多年的珍貴老藥,要煎成藥湯給少爺治病。丫丫認了幾個字,比黃媽多些知識,此刻就不讓她亂給龍相吃藥,怕她那陳年老藥不對癥;露生則是主張給他喝些熱水,讓他蓋上棉被發一場汗。而未等這幾位會診完畢,丫丫進門去給龍相送涼開水喝,卻發現龍相又有了新變化。

這變化可把她嚇了個魂飛魄散,端著水杯轉身沖出正房,她大聲嚷道:“嬸嬸!大哥哥!你們快來啊,少爺臉上出花了!”

露生等人立刻湧進了正房臥室。一看之下,他們發現丫丫所言非虛,龍相的臉上的確出了花,不是水痘,是疹子!

消息立時傳向了前院,龍鎮守使正在昏昏沈沈地吸鴉片煙,忽聞兒子出了疹子,他嚇了一跳,推開煙槍挺身而起,結果直接從羅漢床上出溜了下去。而鎮守使一出動,縣城內最有名的大夫也隨即來了。大夫對著龍相望聞問切了一番,很快便得了結論:麻疹。

既然是麻疹,那就別無他法,只能是按照麻疹來醫治。可麻疹這種疾病,又不是全靠醫治便可痊愈的。疹子不能不讓它出,不出疹子就要出人命;可出大發了也不行。龍相在一夜之間便變了模樣,一張花臉子浮腫得沒了輪廓。人人都知道麻疹是樁兇險的病癥,所以黃媽便早晚地哭,哭得什麽也做不成了。

丫丫是出過疹子的,這時就守在了龍相的屋子裏日夜不離。和她合作的人,乃是露生。平時龍相飛揚跋扈,他們看他處處都是毛病;如今龍相靜靜地躺在被窩裏昏睡了,露生半閉著眼睛坐在床邊,心裏卻把龍相平日一樣樣的好處全想了起來。

龍相再乖張再暴戾,心裏對他們是好的,好的一點摻雜也沒有。露生把胳膊肘架在大腿上,彎腰用雙手捂住了臉,想龍相有一樁屢教不改的惡習,喜歡將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往別人嘴裏餵。這個“別人”只有兩位,一位是自己,一位是丫丫。為什麽要往他們嘴裏餵?因為他覺得那東西好吃。太好吃了,所以不能一個人吃獨食。人家不要,躲他說他,罵他不講衛生,他還要餵,不要臉地,不講理地,一定要餵。

他的惡習豈是只有這一樁。他的惡習太多了,不勝枚舉,罄竹難書,罪大惡極,想起來真要狠揍他一頓才解恨。露生長久地把臉藏進手掌裏,眼睛裏熱辣辣的,是幹燥的眼珠遇了熱淚。露生想:他怎麽還不見好呢?一百年不見他生一場病,結實得像一頭活驢一樣,結果一場疹子就把他打敗了?藥也吃足了,睡得也夠久了,該醒了啊。

龍相始終是不醒,於是龍鎮守使在院子裏醉醺醺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嚷。露生看院內的大丫頭們像是搬運不動鎮守使,便起身出去,要把這位添亂的父親攙走。然而扶著鎮守使剛起身,他就聽鎮守使連哭帶說地喊起了人。那人沒名沒姓,只有一個“姐”字。撒酒瘋似的往下一癱,他伸開兩條長腿,嗚嗚地邊哭邊喊:“姐啊,姐啊,咱的兒子要沒了,我怎麽辦,我怎麽辦……姐啊……姐啊……”

黃媽和陳媽這時顛著小腳跑了過來。聽到了龍鎮守使的哭喊,她們沒多言語,只叫來幾名有力氣的男仆,硬把龍鎮守使擡了出去。等丫頭們也散了,陳媽嘆了一口氣,“不是我說,老爺再這麽喝下去,將來恐怕也要——”

黃媽不等她把話說完,直接從喉嚨裏嗨了一聲,聲音很粗,是一聲蠻荒的呵斥。

陳媽立刻不言語了,轉身看了看露生。她知道那年露生夜裏鬧著要走,臨走前還把他的“財產”給自己留了一半,心裏就越發喜愛這個小子。露生勉強向陳媽一笑,心裏還回蕩著鎮守使的哭聲。

怎麽是姐?——他想——龍叔叔的妻子年紀很大?

這個問題目前自然是不便於問的。而陳媽對於龍相毫無興趣,並且不確定自己發沒發過疹子,所以不肯冒險進房;黃媽聽聞少爺還沒有醒,則是在院子裏就提前嚎了起來。露生站在兩個老媽子之間,忽然感覺周圍的眾人都是愚不可及,都是十分可厭。他簡直想用一床毯子把龍相和丫丫全兜起來,帶著他們兩個浪跡天涯,走到一個山清水秀的新地方去。

黃媽嚎了一頓,嚎得發昏,需要三個小丫頭伺候她一個。露生倒是寧願她發昏,她昏了,院內院外倒是還能更清靜一點。

丫丫垂頭坐在床邊,長久地不言語。露生回了來,強打精神地要開個玩笑,“這回可是老實了。連著這麽多天沒打人沒罵人,這也算是破天荒頭一遭。”

話音落下,丫丫沒笑,他自己也無論如何笑不出來。也在床邊坐了下來,他扭頭對龍相說話,語氣是強打精神的輕松和藹,“少爺,睡夠了就醒醒吧。你醒了,我給你讀故事聽,給你讀個好的。我給你念書,你給我們唱首歌。愛唱什麽唱什麽,大不了我倆把耳朵堵上,行不行?”

說完這話,他把手指探進龍相淩亂的短發中,摸索著捏住了他那藏在頭皮下的小疙瘩。旁人發麻疹,再厲害些也不至於讓他這樣怕,因為麻疹畢竟不是必死的疾病。他很小的時候就出過疹子,糊裏糊塗地痊愈了,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沒有印象;丫丫也一樣——據黃媽說,丫丫當時無非是躺了幾天而已。幾天一過,疹子一退,自己就好了。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龍家上下的影響,雖然理智上不肯承認,可心中也漸漸懷疑龍相的確不是凡人。至少,凡人身上通行的法則,放在他身上,也許會行不通。平常的半大小子是不會死在麻疹上的,可他到底算不算是個“平常的半大小子”呢?

露生想到這裏,忍無可忍地閉了眼睛垂下了頭。自從他和龍相相識,六年多了,龍相就一直在折磨他,不是讓他疼,就是讓他怕。現在更混蛋了,竟然要拿死亡嚇唬他了。死亡之前還故意乖乖地連躺好幾天,做個安靜的好樣子,讓人忘了他平時有多麽討人嫌。

落水狗一樣一甩腦袋,露生硬把“死”字甩了出去。然後睜開眼睛望向丫丫,他像看一朵花、看一株草一樣,心裏空了一下。

空了一下,也靜了一下。他想自己遲早是要離開這裏的。遲早,是要離開龍相的。

這天夜裏,龍相悠悠地醒了。

他這幾天並不純粹是沈睡,但是半睡半醒,昏昏沈沈。旁人看在眼裏,就全當他是一睡不醒。此刻他感覺心裏稍微清楚些了,糊了眵目糊的眼皮忽閃忽閃地顫抖著,便也隨著他的心意慢慢睜開了。

睜開眼後,他緩緩地扭過頭,第一眼看到了丫丫。

丫丫端坐在床邊的大椅子上,正直了眼睛望著他發呆。冷不丁地和他對視了片刻,丫丫先是一點一點地圓睜了二目,隨即輕聲喚道:“少爺?”

龍相哼不出聲音,於是就又一扇睫毛。他想和丫丫說句話,還想轉動眼珠找露生,然而丫丫並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兩只腳猛地向地面上一跺,丫丫高躥起來,聲音比人躥得更高,“大哥哥!嬸嬸!來人啊,少爺醒啦!”

喊完這一嗓子,她轉向龍相,兩只手蜷在胸前攥了拳頭,非常興奮,非常緊張,像是預備著要打誰一拳。院子裏響起了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先沖進來的人是露生。露生方才正在洗臉提神,此刻進門時手裏還托著一把水淋淋的冷毛巾。黃媽搖晃著一身胖肉,調動著兩只小腳,張牙舞爪地也撞進了門。奔到床邊一看龍相真睜了眼睛,黃媽一拍床沿,開始喜極而泣,“我的兒呀!我的大少爺呀!”

黃媽把手伸進被窩裏,上上下下地將龍相摸了一遍——摸他身上熱不熱,有沒有汗。十幾歲的小子,對於老媽媽們自然是不大耐煩,尤其這老媽媽又是嘴碎事多的黃媽。龍相從鼻子裏哼出很粗很重的一聲,意思是不讓黃媽研究自己。而黃媽立刻領會聖意,半點不敢違逆,立刻退出去給這條龍寶貝兒準備吃喝去了。

黃媽一走,屋子裏立時空曠清靜了些許。露生忘了放下毛巾,在床邊俯下身笑問:“剛醒就鬧脾氣呀?”

龍相張開嘴,嘶嘶嘶地說了一句話,有氣無聲,令人無法揣測。丫丫走到他面前,也手扶膝蓋彎下腰,“少爺,你別急,養兩天你就好啦。我和大哥哥哪兒也不去,專門陪著你。”龍相盯著她,嘶嘶嘶地又開了口。

這回兩個人都聽懂了。丫丫不言語,只是笑。露生替她做了回答:“為什麽瘦了?我倆不吃不睡地熬了幾天幾夜,能不瘦嗎?你也是一樣的瘦,咱們三個現在全苗條了。”

龍相看了看丫丫,又看了看露生。臉上的疹子還沒消退幹凈,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花臉子。看過了床前這兩個人之後,他很安心似的重新閉了眼睛,氣若游絲地喃喃說道:“你們睡吧。露生在我旁邊睡,丫丫在床尾打橫睡。因為丫丫是大姑娘了,成了大姑娘,就不能和我一頭睡了。”

他從沒說過這麽講理的話,雖然細想起來這乃是一句廢話。他一講理,露生和丫丫心裏反倒是一起難受了一下。因為對他的要求一直是最低,他稍微好一點,床前這兩個人就受不了了,無論是大哥哥還是小妹妹,都要憐愛他了。

一夜過後,龍相身上的疹子又退了許多。龍鎮守使前來看望兒子,見兒子真是熬過這一關了,便長出一口臭氣,肩膀一塌、脊梁一彎,他像被人抽去了骨頭一般,癱坐在了椅子上。

龍相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沒忘了煩爹。等龍鎮守使一走,他立刻讓黃媽開窗戶,“臭死了!”

黃媽不給他開,怕他受了風。而如此又過了幾天,龍相開始食欲很好地連吃帶喝,並且再也躺不住,天天坐在床上高談闊論。

他起來了,丫丫卻是躺下了。

丫丫累病了,但是不敢說,怕給這院子裏的人添亂。熬到如今,她感覺自己實在是應該睡一覺了,便悄悄地回屋和衣上床。她本想只是睡一覺,結果一躺便是兩三天。

露生和龍相一起來看她。她見龍相來了,下意識地想掙紮著起來給他倒杯茶,被龍相劈頭罵了一頓,“找死啊?躺著!自己病了都不知道,真是越活越傻!哎,你想吃點兒什麽?我給你弄去。”

露生呵斥了龍相一聲,連推帶搡地把他帶走了。

第二次再來,露生便是孤身一人,不帶龍相了。

龍相不來,丫丫便躺得踏實了。不但踏實,甚至還很罕見的,她有點委屈了。

“嗓子疼。”她聲音很小地告訴露生,“吃什麽都費勁,就想喝點兒那個——那個——上次少爺帶回來的那個玻璃瓶裝的——不是汽水,叫什麽來著?”

“果子露?”

她立刻在枕頭上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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