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趙勇帶著趙驍出現在尹萌家門口。

尹萌出門的時候看見他們，還有些意外。

她還沒開口，齊榮已經出現在她身後, 鼓勵道：“去吧, 我在這裏等你。”

尹萌仰頭看著齊榮眼底鼓勵的光, 這才下樓，朝趙驍兄弟倆走去。

一行三人，邊走邊說。

齊榮站在院子裏，來回踱步。

理智上他非常清楚的知道，這是對尹萌最好的辦法，讓她知道一切的真相, 解開她的心結。但真到了這一刻, 緊張, 焦慮，一點沒少。

不知道趙驍要說的真相究竟是什麽。

更不清楚，尹萌能否承受這一切。

大概半個小時以後, 尹萌回來了。

趙驍跟趙勇把她送到門口，跟齊榮對視一眼，仿佛完成了什麽隱秘的交接儀式。

齊榮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 迎了上去。

走近了才看見, 她一雙眼睛早已經通紅，鼻頭也紅紅的，顯然是大哭過一場。

“你……”

“還好嗎”三個字還沒說出口, 小姑娘已經快走兩步，沖進了他懷裏。

柔軟的身子壓在自己身前，嬌嫩的小手揪著他背後的衣服。

齊榮下意識張開手臂，迎住這一個擁抱。沒開口, 先感受到自己身前的衣服逐漸濕潤——都是她的眼淚。

齊榮頓了頓。最後擡起手，在小姑娘腦袋上輕輕拍了拍。

“沒事了，都過去了。”他輕聲安撫著，像在哄著自己放在心尖上護著的珍寶，拿出平生最極致的溫柔與柔情，極盡耐心。

……

尹萌後來拉著齊榮一起來河邊坐了會兒。

自從父親出事，尹萌就再也沒靠近過水。別說河，就是學校裏的池潭她都敬而遠之。誰能想到，這樣的她小時候還學過游泳，甚至還在運動房的小比賽裏被誇過有運動天賦呢？

這是這麽長時間以來，她第一次再靠近水。

齊榮就坐在尹萌身邊。

她安靜地看著湖邊，他也不催促她。

直到尹萌自己願意開口了。

“趙驍哥告訴我，當初父親的死不全是意外。”尹萌小聲說。

齊榮點了點頭，沒打斷她的話。

尹萌垂下眸，手指揪在自己的衣擺上，回想著趙驍今天向她坦白的一切。

那個夏天，天氣太熱了。

烈日當頭，像是不知疲倦的烤爐，把整個大地烘烤得滾燙、灼人。

大家都不願意待在家裏。比起老舊的風扇吱呀呀轉動帶來的熱風，外面林子裏樹蔭底下的清涼增加有吸引力。

趙驍跟趙勇也是。

趙勇那會兒正是淘氣的年齡，趙驍拿著自制的小魚桿帶他來河邊釣河蝦。河蝦好吃，趙驍每年都會來河邊撈。只不過這一次都到了地方了，他才想起來自己餌料忘了帶。於是他就把魚竿、撈網都放在河邊，自己回家取，臨走之前對趙勇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亂動，別掉河裏去。

趙勇答應得好好的。

可趙驍前腳走了，趙勇剛開始還聽話得待了一會兒，仍舊不見趙驍回來，趙勇就坐不住了。他先是把魚竿拿出來往河裏甩，沒有蝦上鉤，於是他又趴在地上，拿著網兜往河裏撈。大夏天的，只有河面上清涼，河岸上那一小塊搭腳的地方上還長著青苔。趙勇玩了一會兒，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又往下走了走，一步，兩步……

直到腳下的青苔一滑，失重感突然來襲，伴隨著“撲通”一聲，他整個人掉進了水裏，雙手慌亂地在周圍亂抓，卻只抓下來幾根河邊的水草。整個人無力地順著河流漸漸遠離了岸邊，水從四周胸湧得把人溺在其中，慌亂和害怕這才後知後覺得襲來。

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

趙勇以為自己的生命就要在這裏終結了……

直到有個人從岸上跳了下去，飛快的游向他，抓住了他的手。

水流仍舊湍急，卻有人跟他一起分擔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勇感覺到那個跳下水的人把他一路送到了岸邊。他極力掙紮著上了岸，渾身都濕透了，慌張又無措。可他轉頭再往回看的時候，河面上一片平靜，哪裏有救他的人的身影。

孤零零的男孩一個人站在岸上，一邊把剛剛灌進肚子裏的水盡數吐出來，一邊嚎啕大哭，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直到回家取東西的趙驍回來，兇巴巴地把濕漉漉的趙勇帶回了家。蝦也不撈了，好一通訓。

趙驍沒想到，趙勇掉河裏被救上來的時候，救他的人自己沒能上岸。

驚慌失措又被趙驍一通訓斥的趙勇因為害怕，也根本不敢告訴哥哥這件事。

等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是尹忠國的死訊傳來，眾人都說他的屍體是從河裏打撈上來的時候。

趙驍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當晚審問趙勇，這才得知了真相。再後悔，卻也已經晚了。

也是從那天起，趙驍開始遠遠地在尹萌家門口徘徊。

他回到出事的那個河邊懺悔，告訴尹忠國，都是弟弟的錯，都怪他貪玩，也都是自己的錯，就不該放他一個人在河邊。他很感激尹忠國的善舉，弟弟的命是他救下來的。但他同時也很愧疚，尹忠國作為自己一家的恩人，本該在第一時間被人營救，卻因為自己的疏忽和趙勇的膽小，錯過了良機。

他們兄弟倆愧對於他。

所有的感激和愧疚，都只有報答在尹萌身上了。

他開始格外關註尹家這個小姑娘的動靜，即便在她最沈默的時候，也想盡辦法接近她，要跟她成為朋友。在她悄悄出門的時候，他會遠遠地跟在她身後。也正因為此，他才能那麽巧合地出現在尹萌差點尋短見的那天晚上，在漫長的時間幫尹萌度過那段最難熬的時光……這麽長時間以來他對尹萌所有的好都是不純粹的，摻雜著報恩，和贖罪。

“不論你原諒我們與否，都是我們該認的。”趙驍說完這一切，低著頭站在尹萌跟前。

小勇的命是尹萌父親用自己的命換來的。

“不論你原不原諒我們，你都是我們的恩人。”趙驍說完，帶著趙勇一起，給尹萌深深得鞠了一躬。

尹萌早已經淚流滿面了。

沈積在內心多年的謎團終於解開，一時間分不清是悵然更多，還是釋然更多。

回想起當初父親的臉，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那句“能幫的地方幫一把，多大點事兒”。看到有人落水的時候想也不想的跳下河裏救人——太像是父親會做的事了。

尹萌眼睛通紅。

她目光落在趙勇身上，極力抿著唇，露出一個笑容來。

“看到你長大了，爸爸一定很高興。”

沒有什麽原不原諒。

就算知道結果是這樣，爸爸也一定還會這樣做。

尹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沒有再多說什麽。

在趙驍和趙勇的陪伴下，她一路回到了院子門口。

就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趙驍才看著她的背影鄭重地說出了那句遲來兩年的話。

“謝謝。對不起。”

救命之恩，謝謝。這麽多年的隱瞞，對不起。

……

齊榮聽完，呼吸微沈。

“小勇是個好孩子。”他低聲說。

尹忠國在天有靈，應該也會感到安慰。

尹萌抿了抿唇，小聲道：“是。”

但其實，當年除了趙驍跟趙勇，還有另一個人也早該發現那場意外的。

那個人，就是尹萌自己。

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天趙勇落水，她好像遠遠地看見了……

那天天氣太熱了，她在家裏等尹忠國回來帶她去游泳，等得著急了，於是偷偷從院子裏溜了出去。她站在平安鎮中心的那座橋上，遠遠地看見了河水裏好像有人在奮力掙紮著，緊接著另一個身影跳了下去，一路游到河水中間，把落水的人往岸邊托。

她當時就站在橋上，只是離得太遠了，只遠遠地看了一眼，就轉身回家了。

直到後來，有人傳來消息，說父親溺水了，被人從河裏撈上來，已經沒了呼吸……她那時候才明白過來，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麽。

很長一段時間，她閉上眼，周身就是洶湧的喝水包裹而來，帶來濃烈的窒息感。

她甚至根本沒看清父親當時救的人是誰。但只要一閉上眼，她就看得清清楚楚，那個溺了水被父親用生命的最後一刻托上岸邊的人，就是她自己。

尹萌沒有跟任何人說。

可即便沒有任何人知道，即便再怎麽自欺欺人，她心底早已經認定了，自己就是那個罪魁禍首，是害父親沒有及時獲救的兇手……

“你沒有。”齊榮打斷她自責的話，堅定道。

尹萌幾乎陷入自己的情緒裏，瘋狂地自我懺悔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擡起頭，對上齊榮墨色的眼睛，聽他一字一頓，堅定地告訴自己。

“你沒有。你只是個孩子，沒有人會想這麽多。你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你根本不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只是偶然路過，你什麽都不知道。退一萬步說，即便你當時真的回去告訴了別人，也根本改變不了什麽。你只是個孩子……”齊榮低聲說著，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頭，堅定道，“沒有人會怪你的。你是善良的，是無辜的。不要用聖人的標準要求你自己，沒有人應該這樣被要求。”

齊榮每說一句，尹萌眼裏的淚水就多一分。

他說完，尹萌眼中的淚水已經再也撐不住了。

她嚎啕大哭，像個無助的迷了路的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漫長的時光中，她沈浸自責和懺悔中，對父親的懷念每多一分，對自己的責怪和怨懟就加深一分。

她總在想，如果當初，如果當初……

每有這種想法出現，她內心的罪孽蝕骨灼心。

這是第一次，她把自己內心最隱秘的角落全部坦誠地擺在另一個人面前。

她準備好了被譴責被怪罪，但她得到了原諒。

淚水像是斷線的珍珠，從她眼角一顆又一顆滑落。

齊榮主動伸手，把她拉進自己的懷裏。

“哭吧。今天過後，就不許再哭了。我都答應尹叔叔了，要照顧好你。”

尹萌死死地咬住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所有的淚水，都在這一刻，在他懷裏盡情地釋放出來。

就當今天是個終點吧。

過了今天，她要原諒自己，要像父親期望的那樣，做他簡單快樂的女兒，不再傷心。

……

那天晚上，尹萌跟齊榮坐在河邊待到很晚。

兩個人到家的時候，趙芳已經做好晚飯等著了。

看見他們倆回來，老人家輕聲埋怨道：“去哪兒了？也不怕飯菜涼了。”

尹萌紅著眼笑了笑。

她小跑兩步，直直地撲進老人家的懷裏。

“奶奶，我愛你。”她小聲說。

趙芳怔了怔。

自從兩年前，孫女已經太久沒有這樣開朗又直白的時候了。

老人家激動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最後緊張地回抱住小姑娘，感嘆道：“好孩子，奶奶也愛你。你是奶奶的寶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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