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百二十三章十年履約終成真(1)

關燈
第三百二十三章 十年履約終成真 (1)

曹節說完轉身出門,臨行前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守候在外的宮人,宮人立刻低頭斂目,一副絕不多言的忠心模樣。曹節可有可無地點點頭,擡腳就向著劉協德陽殿的方向而去。若是沒猜錯,今天那裏會有一場大變故。她的二哥,從許都援軍一到,便在皇宮蒸發,不見蹤影。若他是貪生怕死之輩,曹節自然無需擔憂絲毫問題,但偏偏她二哥偏執又孤絕,在暗殺刺殺突變過後,他與劉協之間早就已經撕破臉面。如今的許都大軍臨城,破城只是頃刻之機,這麽好的機會,他怎麽可能一點不把握?

曹節腳步匆匆,不敢絲毫停留地往德陽殿趕。行至半途,忽然聽到宮外一陣騷亂喊殺之聲。宮內也想起亂七八糟的叫喊之聲,紛紛雜雜地腳步,跑動之聲,聽上去像是無數人忙於逃命避難一樣。

曹節身子一僵,還來不及設想到底出了什麽事,就見她宮裏一個留守的小宮人神色慌張地向她狂奔而來。

“何事驚慌?”曹節蹙著眉,按捺心中不安,沈聲發問。

小宮女栽在地上,聲音顫顫不知是累的還是嚇的:“娘娘,許都城破了!耿老將軍自刎殉城!伏國丈和王大人退守皇宮,現在丞相大軍已經到宮門了。”

曹節臉色一變,繞開小宮女,提足狂奔,跑向德陽殿。等她進入殿中時,看到的一幕差點兒沒讓她驚聲尖叫:從殿門開始直到劉協的禦座,橫七豎八全是宮人侍衛的屍體,而劉協卻似無所覺,端坐在禦案前奮筆疾書。禦案前不遠是手執長劍,渾身染血的曹丕,以及曹丕身後跟隨他入宮的數十名死忠暗衛。

“曹子桓!你想幹什麽?你要弒君嗎?”曹節一聲厲喊,頓時讓在場所有人動作為之一滯。

劉協自桌案上擡起頭,看著來人是曹節,臉上閃現一絲覆雜。

曹節卻是沒理會那麽多,在眾人都楞怔的這一刻,她提了裙裾跑到禦案前,身子攔在劉協和曹丕之間,眼望著曹丕沈聲道:“二哥,欺君犯上,乃是誅族之罪!”

曹丕蹙起眉,視線在自己妹妹和劉協之間來回掃了掃:“你在護著他?”

曹節臉一白,握了握拳頭,倔強地回望著曹丕,身子絲毫沒動。

“讓開!”

“弒君不詳。曹子桓,你當真要讓曹氏背上這千古罵名嗎?”

曹丕沒說話,只是瞇了瞇眼睛,偏頭望著曹節身後的劉協。

劉協冷笑著站起身,放下手中的狼毫,把曹節自身前撥開:“曹子桓,朕之前一直很好奇,這麽多天,國丈幾乎把許都城都翻了一遍,為什麽就偏偏沒有你的蹤跡。現在朕明白了,你一直就躲在朕的皇宮裏。朕的後妃身邊。”

說完,劉協扭頭看了看臉色發白的曹節,猶豫了片刻,才對著曹節輕聲道:“你何必過來?知道剛才朕在寫什麽嗎?”

曹節搖了搖頭,下意識地去看劉協桌案上的東西,卻在入目第一眼就僵直了身子:那是一封詔書,一封在歷數曹孟德數年罪狀,職責曹孟德亂臣賊子,詔令天下諸侯伐曹的詔書。內容具體如何,曹節沒看仔細,卻有幾個字明晃晃如銀針一樣刺入她的眼睛:送女入宮乃為窺伺帝蹤。

曹節身子晃了一下心頭有片刻的酸楚:那又怎樣,不是明明早就知道這些年柔情都是逢場作戲,明明早對各自目的所屬心照不宣?可是……就算知道這些,她還是提前違規了。

宮外喊殺聲越來越近,好像已經破開宮門,在像德陽殿方向而來。恍惚走神的曹節一下清醒,擡頭看著曹丕一字一頓:“這是你自己的主張,若是父親在,他不會同意你這麽做的。”

曹丕冷冷地看了眼自己妹妹,收回長劍,從袖子裏拿出一份擬好的詔書,一下扔到曹節懷裏:“讓他在這個上面用璽。”

曹節眼睛一亮,知道這是曹丕的讓步,她眼疾手快接住詔書,展開一看,臉色頓時一白:這是曹丕草擬的劉協的罪己詔或者叫……退位詔書更合適。和劉協那封詔書些的很相似,不過這裏數的確實劉協的罪狀,比如無子,比如猜忌。

曹節身子顫抖地把攥緊了罪己詔,不知道是該捧給劉協,還是自己撕掉。

她眼睛有些泛濕地看看自己的丈夫,又看看自己的兄長,拿詔書的手,拳頭松開握緊,握緊松開。天人交戰間,不知在想些什麽。

正僵持,殿外忽然傳來伏完驚慌失措的聲音:“陛下,速速移駕。王必他陣前反叛,開門迎敵,曹賊軍馬已經……”伏完話沒說完,身子已經狼狽踏入德陽殿,在看到殿中情形後,伏完瞬間了悟如今處境。

曹丕“唰”的一下扭過頭,像看死人一般看著伏完:“國丈,別來無恙。”

伏完驚懼地看了眼曹丕,擡起手:“你果然沒死。”

“讓國丈失望了。”曹丕幾步踏前,出手如電,長劍頃刻劃過伏完的喉嚨,帶出一縷血絲。伏完睜大眼睛,下意識地捂住脖子,瞪著曹丕,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緊接著伏完就仰面倒在地上,脖頸處傷口崩開,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殿門,染紅了玉階。

從未見過現場殺人的曹節,一下捂住了嘴巴,抑制住即將出口的尖叫。她轉過身,望著劉協,淚水泛上眼眶,淚珠兒“吧嗒吧嗒”一滴滴從臉頰滑過落在地上,印出一個個摔碎的小水花。

曹節退後兩步,在劉協身前緩緩矮下身子,跪在地上。艱難遲緩地舉起雙手,捧著退位詔書:“陛下……請用璽。”

劉協也似也沒想到曹丕出手會如此狠歷和猖狂,當著他的面,毫無預兆地把伏完給殺了。等回過神來,再看自己面前,剛還護在自己身前的女人,這會兒雖眼淚汪汪卻手舉詔書,目露殷切地要自己用璽,劉協覺得分外諷刺。

“哈哈……好啊……好啊……哈哈哈……好一個曹氏兄妹……好……”

很自嘲很淒涼的笑聲從劉協口裏溢出,劉協手撐著桌案,眼睛死死望著曹節手裏的詔書:“好,這是罪己詔書是吧?朕用璽……朕用璽!”

劉協說完劈手奪過曹節手裏的東西,“唰”地一下在禦案上展開,連詔書上內容都沒看,直接從案上拿起玉璽“嘭”的一聲加蓋在黃絹之上。

蓋完以後,劉協抓了詔書,一把卷起,大力擲向殿門曹丕的方向:“這就是你們要的東西。拿去!”

詔書從劉協手裏扔出,曹丕並沒有伸手接住,而是眼睜睜看它落在伏完屍首旁,然後漸漸被鮮血浸染。

“唉……”一聲似有似無地嘆息從曹丕身後響起,聲音的主人伸出兩指修長瘦銷的手指,輕輕地撚起了地上的詔書。

“二公子……你還是年輕呀。”清朗沈悅到放松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讚同響起在殿門處。曹丕身子發僵地扭頭看去,就見殿門不遠處,已經站了不少人。曹孟德和郭嘉以及王必,夏侯淵應是隨伏完前後腳來的德陽殿,只是伏完之後,變故升起,讓殿內一眾人沒註意到罷了。

“……父親。”曹丕和曹節幾乎同時開口,只是這聲父親裏,卻包含了不同意味:曹節是目露哀求,而曹丕則是帶著淡淡地疑惑,似乎在不解剛才郭嘉說他的那句話。

劉協在看到曹孟德等人出現在殿門是一下瞇起了眼睛,等到曹孟德身後的王必也跟著進了殿後,劉協先是一怔,後又想想透什麽一樣,仰聲大笑,笑完眼光晶潤地看向的伏完屍體喃喃道:“國丈,有這樣的對手在,我們……怎麽可能不輸?……怎麽可能不輸?”

曹節眼看著劉協神色不對,站起身,邊哀求地看著曹孟德,邊拉了拉劉協衣袖。

劉協拂開她手臂,視線明透淩厲地掃向曹孟德。曹孟德倒也不避,只是淡淡地回望了劉協一眼,然後對著身後一眾侍衛和曹丕曹節等人揮揮手:“都下去吧。孤與陛下有話要說。”

夏侯淵張了張口,似乎要開口說什麽,但是被曹孟德一個眼色遞過,又老老實實帶人退下了。

偌大一個德陽殿片刻功夫就只剩下了曹孟德,劉協,郭嘉三個。

“陛下,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吧。”在淡淡地看了眼伏完的屍體以後,曹孟德對劉協開口道。

劉協倒也冷靜地很快,他站在禦案前,用及其肯定的語氣問道:“王必是你們的人?”

曹孟德點了點頭:“從一開始就是。國丈與陛下所有謀劃都盡在掌握。”

劉協了然:“怪不得由他謀劃的刺殺曹子桓一事,會出那麽大的紕漏,原來是出了內鬼。那麽……諸葛孔明來許都,也在你們預料之中了?”

曹孟德點點頭:“江東若想贏得此戰,光靠火攻斷然不夠。想要斷糧的話,糧道一向重兵把守。切斷源頭也是妙計一樁。大軍南調,內防空虛,許都城又非固若金湯,所以,若要下手,許都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劉協臉色白了白,似乎在恐懼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別人預料之內:“你就那麽肯定……朕會與諸葛孔明合作?”

“若是之前,是斷然不信的。但是自從烏丸戰後,曹某受封魏公,陛下就一直處在惶急之中。諸葛孔明這一計,雖風險陷進極大,卻能讓陛下看到希望,所以……陛下是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

劉協楞了下,然後冷笑道:“諸葛孔明已經走了。你們知道這麽多,為什麽就沒有攔住他呢?”

“不必攔他。”這次回話的是郭嘉。郭嘉對著劉協欠了欠身,眼望著自己手裏被曹丕草擬的退位詔書,“陛下應該知道,諸葛孔明乃劉玄德帳下軍師。對於赤壁戰後的來說,劉玄德就是一塊磨刀石。經此一戰,他軍力式微。若無諸葛孔明輔佐,必然會極快落敗。真這樣的話……勝利來的太快、太容易,對大公子那群年輕人來說……未必是什麽好事。再說……劉玄德帳下不久可能會出現一位同樣出色的軍師,嘉其實很想看看,在兩位軍師政見不同時,各自為政時,劉玄德會如何區處。陛下,應該知道,殺人刀不一定來自外界,很多時候,自己人給捅的刀子才最致命。”

劉協身子一僵,顯然是想到之前王必的事。他沈默了片刻掃到郭嘉手裏的詔書,憶起剛才郭嘉說曹丕的話,眼睛瞇起,厲聲問道:“你們逼朕到如此境地……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拿著退位詔書,就此宣告天下,你曹氏從此登基為帝還不夠嗎?”

曹孟德對這發問不置可否。郭嘉卻接了話題,彈著手裏的黃絹:“自然不夠。一張退位詔書不是逼宮的真相昭告天下了嗎?那個位置,曹氏若想光明正大的取得,還得有幾個條件。第一條,便是陛下您得失德犯錯。這一點,您已經辦到了。為一己之私,置前線將士於不顧,為猜忌臣下,竟同鮮卑外族聯合。第二點,曹氏功績要足夠大。這一點,子修他們正在努力,平定江東,掃平益州,一統天下,創不世之功勳。到時功高蓋主,陛下自然該讓賢退位。第三點,也是最胡扯的一點:便是天命所歸。不管是陳勝吳廣起義時尚有魚肚書為天意指點,更何況一個改朝換代的大事。天意這事嘉不知道,不過裝神弄鬼糊弄人,嘉卻還是有些經驗的。比如銅雀臺建成時是不是要真龍現身,或者洛河水出落神碑,上書:天命在曹什麽的。”

劉協可能是被郭嘉的話給驚到,手指著郭嘉,好一會兒不曾開口回話。

“陛下還有什麽問題,可一同問了。”郭嘉眼看看曹孟德,發現他沒為劉協解答這種問題的打算,只能硬著頭皮先問劉協。

劉協似脫力一般,坐到案上:“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局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布下這個局的……又是誰?”

郭嘉挑了挑眉,苦惱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讓嘉想想……似乎是湊過征烏丸的時候,也似乎是從主公封公之後,不過真正布下此局卻是仲儼來第一次來鄴城時。至於陛下後一個問題……布局之人有三,主公居中拿計,仲儼謀劃脈絡,至於細節補充,人心把握,就都交給不才郭嘉了。”

劉協聽後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眼望著桌案自嘲道:“這麽說……在朕和其他人都還專註與赤壁之戰的成敗事,你們就已經把目光放在朕的江山上了。”

這下曹孟德和郭嘉都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劉協頹然地站起身,合上眼睛自嘲地喃喃:“朕輸了……一敗塗地,心服口服。拿來吧,不是說曹子桓逼朕退位是莽撞之舉嗎?那麽你們呢?你們手裏的詔書又是怎麽樣的呢?”

郭嘉聞言看了看曹孟德,見曹孟德對他點頭,才把袖中一封擬好的詔書遞給劉協。劉協展開以後,粗略地掃了掃:“授魏國公曹孟德魏王封號。封後將軍曹昂為丞相。侍中大夫曹丕為尚書令……呵,這麽說,對荀文若,你們是打定主意,不再用他了?這倒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如此看來,朕折騰這麽一番,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你們折了一個王佐之才。可以,朕用璽。”

曹孟德跟郭嘉眼看著劉協拿著玉璽,在詔書上加蓋下去,心裏算是都松了口氣:這場緊鑼密鼓刀不刃血的交鋒總算是結束了。接下來,就是許都這些該清算的人了。

出殿門的時候,劉協在曹孟德的身後喊了句:“皇後已經得了失心瘋,曹公,可否看在她一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又疾病纏身的份上,放她一馬?”

曹孟德腳步頓了頓,似乎想起進門時自己女兒眼裏的哀求,回過頭淡淡道:“國母的位置,只能是曹家女兒。”

劉協合上眼睛,良久方道:“朕會下詔廢後。另立曹家三女曹節為後。”

曹孟德聞言只是點了點頭,不再計較伏壽作為伏家人該被誅滅的問題,擡步走出了殿門。

出來以後,郭嘉撓了撓下巴,深吸口氣,感慨道:“總算結束了。主公,接下來安撫王朗滿寵那些大人的事,嘉就不跟隨您前往了。嘉怕被這群在牢裏帶了不少時日的同僚們打擊報覆。”

“不去隨行,那你去幹什麽?”

郭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挑著眉應道:“嘉呀?嘉自然該去幹剛才跟那位說的事了。造神跡什麽的,可是費心費力的很,主公,嘉這般走馬上任,應該是可以帶家眷的吧?”

曹孟德像是想到即將的分離一樣略顯惆悵點了點頭,然後扭頭定定地看著郭嘉,似有所悟:“奉孝,你這麽打算,是不是就為了你剛才說話的最後一句?”

郭嘉一楞,擡頭看天,打著哈哈:“哪有哪有?嘉可是很正經的在為主公效力。”

曹孟德也不深究郭嘉這點子是否真的有假公濟私之嫌,只是跟著望天嘆了口氣,良久說道:“回鄴城的時候,帶著文若吧。文若為人外柔內剛,看似溫潤,實則比誰都執拗。經此一事,孤還真怕他冷了心。讓他回鄴城也不錯,唐夫人為人聰慧,總會開導於他。實在不行,你此次出行,帶著文若一家,也是可以的。”

“嘉知道。”郭嘉先是了然鄭重地點了頭,緊接著就補充:“主公,有文若是不錯,那這盤纏您看是不是……”

“孤還身有要是,奉孝啊,若無其他,就退下吧。”

曹孟德繃著臉說完,擡腳就離開玉階,朝宮門行去:他很忙,沒空理會郭嘉行路盤纏的問題。他得著急安撫王朗那群大臣呢。

-------------------------------------------------------------------------------------------------------------------

建安十三年年末除夕夜,蔡嫵抱著郭旸,母女倆圍坐在廳堂的坐席上,眼望著滿席的飯菜,一時惆悵。一家六口,一個去了西北,三個去了江南。自己弟妹在做月子,小外甥蔡涵一樣是沒法上桌。蔡嫵抱緊了女兒,在女兒臉頰邊吻了吻:“旸兒乖,等到你爹爹和哥哥們回來,咱們讓他們補給咱們一頓除夕飯。”

小郭旸尚不懂得何為補償,只是手抓著筷子“咚咚咚”地戳著桌案。戳著戳著,郭旸動作停下了,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門口站著的一位風塵仆仆的男人,依依呀呀。

蔡嫵察覺異常,擡起頭,瞇眼極目望向門口來人,因著舊疾在,她視力已經模糊,樣貌她已經看不清楚,但是那個熟悉到極點的輪廓卻讓蔡嫵一下僵住了身子:“……奉……奉孝?”

郭嘉衣擺一甩,一步跨進廳內,把妻女摟在懷裏:“阿媚,我回來了。”

“你……怎麽就你一個人?威兒呢?孩子們呢?”蔡嫵先是有些困惑,隨即又滿臉著急擔憂地問道。

郭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別擔心,他們都好好的。我是被主公交代了別的差事,提前回來的。”

“那奕兒他們……”

“有子修和文遠看顧。”郭嘉不等蔡嫵說完就接下了蔡嫵將問的話,“阿媚,年後我們去東萊吧,帶著旸兒,和文若他們一家。”

蔡嫵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砸的傻楞,良久才想是想到什麽一樣,輕輕地點了點頭。抱著小女兒肉呼呼地身子,把自己靠在了郭嘉身上,緩緩合上了眼睛:很多年前,他跟她說,給他十年,十年後,他帶她飽覽天下河山。現在,十年將到,他確實沒有失約,他來兌現他曾經給她的閨間承諾了。

君子於役管休、公孫琴番外

像是在掙紮著四百年大漢王朝的最後一節,建安十八年的冬天是個特別寒冷的季節。滴水成冰,呼氣成霧。許都城很多的上了年紀的人熬不住這年天氣,在一番掙紮後,或不甘或留戀或釋然地離開了人世。

管嬰抱著一件外袍,搖搖晃晃地邁著小步子,跑到自家府邸的大門前。他要去給他的祖母送件外衣過去,爹說:自己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要照顧好母親和祖母。娘說:嬰兒要好好孝敬祖母,祖母是個可憐人兒。

小管嬰不知道可憐人是什麽意思,他只知道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祖母好像就愛幹一件事:站在門外,不厭其煩地向著北方翹首以盼。

“祖母……祖母……”管嬰嗓音嗓音稚嫩又好聽,帶著孩子特有的柔軟和甜糯,一聲聲地喚著門外佇立的白發婦人,“祖母,娘說天冷,祖母要加衣了。”

被他叫到的公孫琴回過頭,看來人是管嬰以後,公孫琴柔柔地笑了笑,把衣衫接過,拍拍管嬰的腦袋,面容和藹慈祥地讚道:“嬰兒真乖。知道疼祖母了。”

管嬰握著小拳頭,重重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回答:“那是當然。孫兒長大了!”

公孫琴笑瞇著眼睛,彎腰吃力地抱起管嬰,不知是在自語,還是在跟人說:“是啊,嬰兒都長大了。就想迪兒一樣,要開始啟蒙學字了。”

管嬰偏頭看著自己祖母:“祖母,你在跟誰說話?”

公孫琴頭抵著管嬰前額:“祖母自己說說罷了。”

管嬰撓撓頭,困惑不解地看著自己的祖母。良久後方道:“祖母,外面冷,去房裏說吧。”

公孫琴聞言手一緊,下意識地回答:“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了。”

管嬰眨著眼睛,滿臉疑惑。他仰著臉,把手環在自家祖母脖頸處問:“再等等誰?祖母,你在等人嗎?他是誰呀?很重要嗎?為什麽祖母總是在等他?”

公孫琴一楞,回看向管嬰,眼神恍惚茫然。她好像剛剛記起,自己孫子從出世到現在至始至終都沒有見過他的祖父,那個自己要等的人。

公孫琴把孩子放到地上,手牽著管嬰,走到門前的欄檻上坐下。她把孫子抱在懷裏,眼睛依舊盯著北方,像是生怕錯過一個瞬間一樣。

“很重要很重要啊。嬰兒,那是祖母的夫君啊。”公孫琴在說起這句話時像是墜入了回憶一般,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眉梢眼角的皺紋也因一個名字而舒展開來,顯得格外的年輕朝氣。

管嬰聞言低下頭,手扣著衣角。他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家裏人很少有跟他提起過“祖母的夫君”這種詞。對於從來沒見過祖父的不到五歲的小孩子來說,就算腦袋瓜機靈,他也反應不過來“祖父”和“祖母的夫君”這兩個詞匯之間是否相同。

“祖母的夫君?祖母的夫君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個什麽樣的人?”公孫琴語氣飄忽地重覆著喃喃道,“是個什麽樣的人呢?祖母也不清楚。”

“祖母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太外公家校場裏……”

公孫琴聲音溫柔,眸光眷戀繾綣地緩緩敘述:奮威將軍府的校場,是她第一次見他的地方。從高樓上掀開紗簾,只一眼,便看到陽光下開弓的英武青年,挺拔俊朗,芝蘭玉樹透著溫潤與沈穩,偏偏箭又去如流星,快似閃電,透著雷霆萬鈞力度。讓人覺得矛盾又誘人。

“篤”的一聲入的,箭在靶心,也釘在了她心。

“那後來呢?”

“後來?”

後來……她日日夜夜盼著他能來她家一次,她開始有事沒事上繡樓撩簾而望,她開始時時刻刻關註他的消息。她開始時常在校場通往府門的一叢桃林小徑上閑逛,翹首以盼一次偶遇,可是每每看到他要出現時,她又會慌不擇路的躲進花樹後。

那種名曰單戀,苦戀、暗戀的情愫,夾雜著忐忑與憧憬,希冀與糾結陪她度過她的少女時代的每一天。她想跟他說話,她總是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接近他,又在即將實施的時候被她一個個推翻。她總覺得,這個理由太愚蠢,她會不會顯他笨?那個理由太淺顯,怎麽能配和他講話呢?

許是老天有眼,在她苦惱不已再出入桃花林時,她撿到了他丟落的荷包。她見過這個東西。他時常帶在身邊,讓她以為這是他母親送給他的。可是等她捧起來,拿到眼前看時,公孫琴覺得……她之前的想法是錯的。

勻稱至極的針腳,大方活潑的花樣,像是出自少女的手筆。“平安”“祥順”字樣已被摩挲的光滑。看得出,荷包主人很愛惜它,又很重視它。

公孫琴想:這對他肯定很重要。他必然會回來找。

他確實回來了,著急不已的樣子。那是她第一次看他著慌,看他心急。原來像他這麽穩重的人也有心急失態的時候。

看得她心裏一陣陣的發疼。沒有失落,只有心疼。

還真有這樣的怪事,她明知道他這東西可能是一個戀慕他或者他戀慕的女子送的,可是她還是止不住心頭的疼惜。

公孫琴把東西送還給他了。他回她一個感激的笑。話說的斯文有禮,又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公孫琴覺得那會兒她有些嫉妒,又有些羨慕:這個能讓他如此重視的荷包,要是她送的,該有多好呀!

“那後來呢?再後來呢?祖母,你送那人荷包了嗎?”

“送了,送了很多。”公孫琴嘴角噙著一抹笑意。

她是他求娶來的。她一直知道,他心裏住著另一個女人,一個她沒聽過聲,沒見過面,不知道容貌如何,不知道品行如何的女子。不過她那時想,能讓他戀上的女子,必然是很好很好的。她在他們新婚那天告訴他: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若是……若是將來你們能重逢……我……我願意讓出正室的……

瞧,愛至卑微。連讓步都如此小心翼翼。

可是新郎官的管休卻未領情。他告訴她:不要胡思亂想。你是管休的夫人。管休求娶的妻子。將來管休孩子的母親。唯一的。

她欣喜若狂,卻又不敢相信。可他做到了。

他待她很好很好。體貼周到,羨煞旁人。自她進門的第一天起,她就再也沒見過他帶那個荷包。她以為他丟了,回憶起他當年丟東西的著急模樣,笨拙又努力地給他仿制了一個。忐忑不已地看他神色怔忡了片刻後,若無其事地把它含笑掛上,才心神安定。等後來,很久很久之後,她去給收拾他出征時的衣物,才發現那所謂的丟失的荷包一直都在,只是被他鎖在了箱底而已。

管嬰擡起頭,望著眼淚盈盈的祖母,伸出小手把流到眼角的淚給祖母抹去。他不知道自己祖母因何傷心,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祖母你怎麽哭了?祖母不哭,嬰兒會乖乖的。祖母,你若是想他了,嬰兒陪你等他。”

公孫琴把孫子一把勒進懷裏,抱的死緊死緊。她細細地描摹著孫子的眉眼,神情飄忽。

“以前你父親也這麽跟我說。每次他出征,我都抱著衣服等他回來。他去行軍征戰的地方總是苦寒。所以每次他走,我都擔心他會受累吃苦,可是每次他回來,又都會瘦上一圈。”

“我那時就想……要是哪天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該有多好。那樣他就不用一有戰事就離開我們娘倆了。”

“於是祖母就盼啊盼,總算盼到今天了。吳侯降了,益州平了。這天也馬上就要變了,再不用有刀兵擾擾,再不用有戎馬近郊。真好……這樣真好……這樣,他就能很快回來了。嗯……我記得他最近一次出征時,還答應了你父親,要回來檢查他的課業。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的。你看著吧,他肯定會回來,肯定會的……”

管嬰湊在自家祖母的頸窩裏,跟著公孫琴的語氣重重的點頭:“是。祖母等的人肯定會回來。一定會回的。”

那天管嬰聽公孫琴說了很多,很多。小管嬰記住了自己有個祖父,叫管休。記住了自己的祖父在北方征戰,記住了祖母無時無刻不在想祖父回來,記住了他一定會回來檢查父親的課業……

管嬰覺得,從明天開始,他可以跟祖母一起等。等這位素未謀面的祖父回家。

可是小管嬰不知道,自打跟他講了這些往事的第二天,祖母就再也沒從床榻上起來,也再也沒有道門口繼續她的等待。她跟大多數老人一樣,沒熬過這個冬天。

管嬰被父親和母親拉著到祖母榻前時,他的祖母似乎是清醒的。他覺得母親他們的話不對,祖母很好,一點也沒有病重的樣子,說不定,她明天就可以起床,繼續跟他講故事了。

但是小管嬰失算了。他的祖母清醒過來,並沒有跟他講故事,她拉著他的爹娘說了好多話,斷斷續續,他有很多聽不懂,卻有一段記下了。

她說:

“別難過,我這是……要去找他了。迪兒,你一定……一定知道你父親在哪裏的,對不對?帶我去吧……讓我看看……骨灰也好……”

管嬰很懵懂,不知道為什麽祖母會合上眼睛不再說話。明明她話才只講了一半。他身邊,母親在抱著他,偎在父親懷裏痛哭。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她一直都知道……明明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她只是假裝自己不知道……假裝自己覺得他還在……她騙了自己二十年,整整二十年,為什麽現在不再繼續騙下去了呢?”

煙雲過眼 (上)蔡威番外

清明臨近,四月的長安下了一場淅瀝的小雨,雨絲如霧,把整座城池,籠罩在了一片煙雲之中。嶄新巍峨的城墻在朦朧裏褪去莊嚴,顯出一份柔和與嫵媚。

正德殿內,曹昂剛剛下朝,正欲擡步去後宮給皇太後與太上皇問安,就見跟在身後的首領太監幾次張口,欲言又止。

曹昂轉過頭,目光灼然:“何事稟報?”

首領太監俯身低頭,眉眼收斂,恭恭敬敬地對他回道:“陛下,鎮國公蔡威……回長安了。”

曹昂腳步一頓,神色間閃過一絲怔忡。好一會兒才出聲問道:“那他現在何處?”

“在城外。”首領太監深吸了口氣,咬牙回答“法正大人安魂處祭拜。”

曹昂微偏過頭:“是……朕都忘了,今天竟是孝直的祭日……難怪他要回來了。走吧,擺駕……不……不需駕攆,你帶上幾個人隨朕微服出宮。”

首領太監趕緊應諾,正要起身離開準備,卻又被曹昂攔住:“算了。不必了。”

曹昂搖了搖頭,疲累地合上雙眼嘆聲道:“去了又能如何?朕累了,去告訴太上皇和太後,今天朕就不過去他們那裏請安了。”

曹昂說話間,腳下已經調轉了方向,向著自己的禦書房走去。

在遣散所有人後,曹昂支起額,眼望著一份份的奏章,神思卻不知道飛躍到了什麽地方。

“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已是九五至尊的帝王,在垂眸良久後,終於從嘴裏喃喃出一句讓人感慨良多的話。

史官對王朝興替之事,總是熱衷無比。

作為旁觀者,他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