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之其實並不姓顧，他姓朱。

當年他的祖父得到繼位詔書，本來應該站在萬人之上，卻棋差一著，被嫡親的兄弟從背後捅了一刀，從而命喪黃泉……他的父親亡命天涯，但終究沒能躲過劊子手，最後落了個身首異處的悲涼下場。

唯一應該慶幸的是，無人知曉他的母親在逃出京城之時，肚中已有他的存在。她茍延殘喘，強撐十個月將他生下，而後為將追兵引開，在寒冬臘月裏跳下山崖，粉身碎骨。

年幼時的他並不知道自己背負著這般慘絕人寰的身世，他懵懂無知的在南悅谷做他的神醫二弟子，哪怕所有人都說他極有天賦，假以時日他的醫術定能超過他的師父南常青，但他並不當回事，終日游手好閑偷閑躲靜，興致來時便悄摸摸地釀個小酒，活得自在而逍遙。

然而假象總有被戳破的一天，餘氏找到他了。

當年她費盡心思把他藏在南悅谷，如今他長大成人，有了覆仇的本事，她便完全不顧他意願，直接將血淋淋的真相攤開在他面前……她甚至花了大代價將他親生父母的屍首一直保存著，只為讓他明白什麽是仇，什麽是恨。

可他看著那兩具青紫色的屍體，不僅沒有感受到仇恨，反而受到了驚嚇……他整整做了一個月的噩夢，夢裏他的父母用他們那支離破碎得像是隨時都會散架一般的身體不斷追著他跑，嘴裏陰森森地不斷嚷嚷“我死得好慘、替我報仇”。

他躲了餘氏足足半年，直到她失去耐心，不惜以曝露他身世，讓整個南悅谷為他陪葬作要挾……於是他只能逃跑。

在他心中，他的親人只有南悅谷的這些人，而他有自己的想法，不願以蚍蜉之力去撼動大樹，可他不能讓自己在乎的人因自己而死……況且他們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本是有功有德之人，實在不該被他累得無辜慘死。

離開南悅谷後，他為避開餘氏而躲躲藏藏，甚至不惜遁入道門，可命運就是這樣扯淡，他明明竭盡全力想要避開皇族，偏偏皇族自己就送上門來。

現任皇帝沈迷修仙問道，且跟他隨便認下的師父關系匪淺，沒多久他們就撞個正著……皇帝饒有興致地問了他幾個問題，他躲不過，就隨便糊弄了幾句道法，便宜師父卻說他跟聖上有緣，楞是將他塞入皇宮。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過來，皇帝跟他想象中的窩囊廢有很大的區別，他看似退居幕後諸事不理，其實從未放開手中權勢……只可憐文武百官皆從管中窺豹，從不自知。

而他表面上做的是開爐煉丹之事，實際卻成了一把刀，皇帝指哪兒，他就得殺向哪兒，直至染得滿身鮮血，只能墮入俗塵。

當時他其實心有疑惑，卻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過來，皇帝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可他既沒點破，也沒殺他，還大膽無畏地把他養在身邊，任由他變成一頭張口就能殺人的猛獸……這份氣度，他自愧弗如，但也因此懂得這江山不能易主，哪怕他心存反意想要不擇手段地奪回本屬於他的地位，也不過往王座下多鋪幾具屍骨而已。

因此不管餘氏如何規勸、威逼、蠱惑，他始終堅持原意，甚至開始後悔，早知皇帝沒有殺心，他就該呆在南悅谷中，繼續過那與世無爭的生活……直到遇見她。

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個極其危險的姑娘，容貌傾城，又深不可測，實在可怕。故他百般試探，甚至起了殺心……於是往後的日子他一直在後悔，當時他千不該萬不該妄動殺念，卻又及時遏止。

若早知道他未來會陷在她的溫柔鄉中難以自拔，他便該鋌而走險地殺掉她，或者，在初遇的時候便只釋放出自己的善意，那麽後來他們之間的關系絕不會一次次的陷入互相猜疑互不信任的境地……至少，他能將自己那顆為她跳動的心捧到她面前，親口告訴她，我在這裏，在你身後，只要你回過頭，我便能放棄一切，伴你瀟灑走江湖。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

他只能默默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的歸宿，默默躲在墻頭看著身穿嫁衣的她被交付到另一個人手中，默默藏在人群中癡癡望著她跟他拜堂成親的場景……他終於明白什麽是肝腸寸斷，什麽是萬念俱灰。

為什麽他明明也姓朱，卻只能隱姓埋名，終日生活在陰影之中？為什麽他明明情有獨鐘，卻無法宣之於口，只能眼睜睜地看她出嫁？

他不甘心，卻無計可施，於是喝得酩酊大醉，可醉的只有身體，他的心被油煎火燎，清醒得不得了，痛得幾乎像要死去……於是他知道自己該走了，京城裏的這一切，全部都不屬於他，誰都不屬於他。

可她新婚，他總得送她賀禮罷？思來想去，他暗暗搭上朱珩宇，挑撥他跟嫡兄的關系，甚至借他之手往敦親王身上下了毒……慢性毒，不會馬上就結束他的性命，卻能讓他越來越嗜血，越來越暴躁，直到最後精神恍惚，自己將自己殺害。

唔，他倒不知道他們早已在敦親王身邊埋了細作，提前結束了他的性命，不過只要敦親王從這個世上消失，便也沒什麽人能夠再傷害到她。

他本想悄悄離開，卻不想她竟能找到他……說起來她知道很多他從未告訴過別人的事情，例如釀酒，例如解憂，而她總是用一種看似熟稔卻又疏離的眼神瞧他，仿佛認識他已久，又仿佛從未與他相識。

或許在某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他們曾相識相知，放歌縱酒無話不談，可他們一定只是莫逆之交而已……畢竟，她看著他的眼神裏沒有愛意。

只有他，無論洗掉記憶再相遇多少次，都一定會愛上她！

然而這份感情裏，終究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無處容身，他一無所有……他只能拋卻宿命，奔向自由。既然這天寬地廣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那他就踏遍千山萬水，在每一寸土地上留下腳印又如何？

無處是歸宿，卻也處處是歸宿，即便他一無所有，但張開雙手就能親自擁抱這大好河山……他已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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