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六歲的朱瑉章覺得很委屈。

母後總說父皇很愛他，畢竟在他尚是個肉團團還窩在她肚子裏時，父皇就經常把愛他這兩個字掛在嘴邊……但他覺得，父皇對他的愛在他出生時就已經消失了。

因為在他面前，父皇不僅嚴厲，還很恐怖。

例如現在，他沒能順暢地背出昨天的功課，父皇毫不猶豫便抽出那柄據說是專門為他訂做的戒尺，往他顫巍巍伸出去的手心裏狠狠抽了兩下。

他疼得想哭，眼淚憋在眼眶中，正要滑落，父皇忽地一記冷眼拋過來，他嚇得只能生扯出一個笑容：“父皇，我沒哭！”

父皇嘆了口氣，眉心緊緊蹙起，像是將要發怒，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轉開臉：“你母後剛才遣人來說午膳已經準備好，你隨朕過去罷！”

他可以去見母後了？朱瑉章眸光一亮，眼角的淚花倏地消失不見，嘴角的笑容轉瞬間變得燦爛無比，堪比窗外暖陽……父皇頓時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斥責道：“你將來可是一國之君，如此耽溺於後宮，成何體統？”

朱瑉章垂下小腦袋，將委屈的神色藏起，不敢辯駁。

他知道，母後的身體在生他時受到虧損，必須仔細將養，可他卻在尚不知事時強拉著母後在冰天雪地裏玩樂，母後因而大病一場，從此父皇便限制了他見母後的次數……說起來，上一次跟母後見面，已是半個月前的事情了。

他很想她，但不能去見她，因為母後肚子裏有三個弟弟妹妹，很快就要出生了。朱雀姑姑說母後這次必然得闖鬼門關，稍有不慎就再醒不過來……他不知道什麽是鬼門關，但他知道若沒有父皇的允許，他便不能去找母後。

父皇真壞！

“皇上萬安！太子殿下萬安！”前方忽地響起一個柔和的聲音，朱瑉章擡眸，見是母後身邊的江蘺姑姑，心裏有些高興，但父皇仍在身邊看著，便故意板起臉，只輕輕點了點腦袋。

江蘺倒也習以為常，擡手撩起珠簾，父皇率先走了進去，朱瑉章正要跟在他身後，江蘺忽地彎下身子：“太子殿下，皇後娘娘搜集了一些小玩意給您，您隨奴婢來。”

朱瑉章繃緊身體，很小心很小心地瞥了瞥父皇的背影，見他沒有留意身後，立刻瞪圓眼睛，滿臉期待地道：“是什麽東西？”

“您親眼看看便知道了。”江蘺壞心眼的道。

“那快帶我去！”朱瑉章立刻催促。

江蘺便轉了身，領著他前往偏殿，春希正候在殿中，見他過來，立刻將原本遮蓋在方桌上的綢布掀開。

只見七八個約莫巴掌大的動物正靜靜立在桌上，皆是用晶瑩剔透的紫玉雕刻而成，憨頭憨腦的模樣，有低頭啄食的鳥兒，有威風凜凜的老虎，還有抓耳撓腮的猴子，皆是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會撲過來跟他玩耍……朱瑉章驚奇地“哇”了一聲，興高采烈地撲到桌邊，將玉雕一股腦地攏入懷中。

他其實並不是特別喜歡這些小東西，只是父皇從來都不許他把註意力放在除課業外的任何事情上，故覺得稀罕罷了……正玩的開心，殿外突然變得喧囂，有宮人在大聲喊著“娘娘落紅了，快準備熱水”。

朱瑉章正要詢問落紅是什麽意思，卻見江蘺跟春希兩人的臉色皆是大變，而江蘺撇下他，擡腳就往外跑。

他扭頭，有些不安：“春希姑姑？”

“殿下，沒事的，娘娘吉人天相，一定能撐下來，您別怕！”春希用力地將朱瑉章抱在懷中，聲音哆嗦著，身體也顫抖個不停。

朱瑉章不由疑惑：“姑姑，我不怕，是你在害怕。”

春希“哇”地一聲哭了，卻是邊哭邊焦急地來回轉悠著，半晌，她突然彎腰，極其無禮地把他抱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朱瑉章滿心不解，卻看見父皇正站在院中，沈著臉來來回回地踱步。父皇的眼眶有些紅，身體繃得很緊，臉色瞧著比任何時候都要可怕……他不禁有些瑟縮，將懷中的玉雕小心翼翼地藏入袖中。

隱隱約約似乎有帶著壓抑的痛呼聲傳來，聲音很熟悉。朱瑉章瞪大眼睛看向前面的殿宇，只見數個宮人端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沖出來，便顫著聲音問道：“春希姑姑，母後怎麽了？她很痛嗎？為什麽有這麽多血？”

春希沒有回話，臉色焦急地有些可怕。

朱瑉章似被她的情緒傳染般，也跟著瑟瑟發抖起來，而嘶喊聲越來越淒厲，母後仿佛正受著什麽酷刑，喊得撕心裂肺……然後，突然寂靜無聲。

他正不知所措，想哭又不敢哭著，突見滿身血痕的朱雀姑姑走到門邊，哆嗦著道：“陛下，娘娘昏過去了，怎麽都喚不醒，只怕……。”

“朕不許！”父皇驀地怒吼一聲，不顧諸人的阻攔，快步沖入殿中。

恍惚間，朱瑉章竟聽到了父皇的哭聲，帶著些悲痛，像是困獸的嘶鳴，他死死咬住嘴唇，終是忍不住，“哇”地嚎啕大哭。

淚眼朦朧中，他看見父皇沖著他跑過來，頓時嚇了一跳，父皇卻突然伸手將他抱入懷中，用帶著哀求的語氣對他說道：“章兒，你母後聽到了你的哭聲，她正喚你名字，你快些大聲喊她，讓她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們，好嗎？”

母後為什麽要走？他不明白，但父皇此時的神情他從未見過，像是天都要塌了般，眼神痛苦而脆弱，抱著他的手臂也收得很緊，仿佛一放，就什麽都沒有了……他很害怕，怕得說不出話來。

父皇臉上有怒意掠過，又很快地化作悲楚：“章兒，父皇求你了，借給你母後一些力量吧……父皇求你！”

朱瑉章糊裏糊塗地點頭，深吸口氣，扯著嗓子用力哭喊起來：“母後，章兒在這裏，母後您別走，章兒想見您！”

“乖章兒。”父皇哽咽著，突然俯身在他額頭親了一下，然後重新把他交給春希，再度轉身進入殿內。

朱瑉章懵了。

父皇竟然親了他？父皇是真的愛他？他完全不知所措，卻在恍恍惚惚間聽到三個細弱卻綿長的哭聲，然後便有宮人向他道喜：“恭喜太子殿下，娘娘給您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很平安！”

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是來搶奪父皇對他的愛的嗎？哦，不，是可忍孰不可忍，朱瑉章邁開自個兒的小短腿，火速奔向那在不久的未來裏，時常聯手欺壓得他毫無招架之力的三個小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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