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恩侯借著祝賀之名，到新邑君府見了崇宜邇。

“侯爺此行，不止是為了祝賀宜邇吧。”崇宜邇屏退左右，客廳裏只剩下她和平恩侯。

平恩侯笑笑，道：“如今，神宮裏防的嚴嚴實實，就怕有人在這個節骨眼生事。你我相見，也需提防隔墻有耳。”

崇宜邇道：“若侯爺與宜邇關起門來說話，只怕會傳出更難聽的話。有什麽話，請在這兒說吧。”

平恩侯停頓片刻，才道：“如今，神國最要緊的事，就是要為主上尋一個繼承人。這繼承人吶，可不好找。”

崇宜邇道：“早在神煚時，北遷神族已經找不出神女人選，沒想到十幾年過去，情況依舊嚴峻，真是可笑。”

平恩侯道：“大祭司與首座長老商議過，已經遣人到洵都收羅神族女子，秘密送到神都，預備著掣簽。這光景，仿佛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崇宜邇一笑，“十年前，神煚可是親自到洵都挑的繼承人，這怎麽能比？”

當年神煚挑的繼承人，就是現在的神烻，神烻的繼位體現了神煚的意志，如今神烻自己的想法卻得不到大祭司、首座長老的尊重，故而，崇宜邇這樣說。

“您覺得，棲緬怎麽樣？”

崇宜邇看到平恩侯的躊躇，特意補充了一句：“那孩子雖借住在鄙處，今日卻不在，侯爺想說什麽，盡管說。”

平恩侯輕輕一笑，放下茶盞，道：“主上看重棲緬，是因為棲緬來自洵都，都是同鄉。若是主上多見幾個神族女子，便不會那般固執。”

“侯爺是說，棲緬不合適嗎？”

平恩侯把玩著大拇指上的扳指，緩緩道：“合不合適，不是咱們說了算。神國不是主上的私產，也不屬於澹臺一家，神尊的人選，自然是要多考慮考慮。”

崇宜邇斂起笑容，正色道：“神國祖制，神女之位，神尊一言定奪。如今，侯爺身為神族嫡宗，上不能奉神諭，下不能救神族，不覺得羞愧嗎？”

平恩侯臉色一變，隨即綻放笑容，道：“新邑君此言，當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崇宜邇嘴角上揚，露出一絲笑容，卻是冷的，“若是主上心意已決，我等不該瞻前顧後。”

平恩侯忽的將崇宜邇上下打量一番，道：“新邑君可是有意於政事？”

崇宜邇微微搖頭，嘆道：“傳宗接代的事沒辦完，宜邇怎敢謀私？”

她接著道：“棲緬是知根知底的人，不比別人。”

平恩侯道：“事情尚未有定論，我等不該操之過急。再等等，再看看，新邑君以為如何？”

崇宜邇心中失望，卻也知這平恩侯不是那麽容易說動的人，面上便不肯露出真實情緒，反而笑道：“侯爺說的是，宜邇受教了。”

平恩侯又問起穆鐔的事，崇宜邇笑道：“我家那位呀，整日裏忙於公務，哪裏有那些閑工夫管家裏的事，我是不諒解也不行。”

平恩侯道：“穆將軍是是數百年來最年輕的衛將軍，身負重任，前途無量，就是不知這位將軍到底站在哪一邊。”

崇宜邇道：“良禽擇木而棲，這道理，他是懂的。”

平恩侯道：“這麽說來，那些冥頑不化的石頭裏，就源弘謇這塊最硬。”

崇宜邇作色道：“請侯爺謹慎言語，源大巫是宜邇的師父，宜邇不容許任何人詆毀他老人家。”

“棲緬就是因為有了這個師父，才會難以抉擇。要我說啊，源弘謇真是好手段。”

崇宜邇不欲繼續這個話題，便道：“神族也好，改姓的神族也罷，在十八勳舊眼裏，二者是一條船上的人。可在神族眼裏，我這種隨了別人姓，卻是叛徒。幾百年了，神族不覆昔日輝煌，不全是巫神的錯。”

“巫神沒有錯。”平恩侯反駁了這個說法，“若是沒有巫神，便沒有今日的神國，神族也不知還剩多少人。巫神，是在用另一種辦法保護神族。”

崇宜邇對此是嗤之以鼻的，只是不曾表露出來，“侯爺此言，令人驚訝。”

平恩侯道：“這世上，沒有什麽是對的，也沒有什麽是錯的，不過對人還是對事罷了。巫神的事，爭執了幾百年，白白消耗多少精力，是最無聊的事。”

崇宜邇一時無言以對，靜默片刻，才問：“去洵都找回來，可是小孩子？”

平恩侯似乎還沈浸在剛才的話題裏，聽聞此語，立刻調整思緒，道：“按從前的辦法，該是十來歲的女孩。”

十八勳舊要想牢牢掌握政權，扶植一個十歲左右的神尊是最合適的。這個年紀的孩子，不必怕夭折了，又處於一知半解的年紀，只要找對師父，把十八勳舊認為對的東西傳授一遍，不知要省多少事。要是已經成年的姑娘，免不了牽動多方勢力，到時候才難辦。

處於強勢地位的十八勳舊，對於處理好自身與神尊關系並不在意，要是神尊能對他們表現出依賴，卻是求之不得的。

崇宜邇冷冷一笑，棲緬如今也有十八了，當然不會合適。棲緬的優勢在於她毫無根基，且與巫族九姓之一的源家有著密切關系。只是，這優劣勢之間的轉化，是轉眼間的事。

二人又談論一會兒局勢，平恩侯起身告辭，崇宜邇親自送到門外，看著平恩侯上了轎子，這才回來。

“大人，二公子好像餓了。”

侍奉的婢女抱著哇哇大哭的嬰兒過來，神色慌張。崇宜邇臉色一變，趕緊把孩子抱過來，回到房中解開衣衫，便開始哺乳。那孩子有了吃的，也不鬧了。

晚些時候，有下人來報，說穆鐔回來了。崇宜邇不語，瞧著孩子吃飽了，便整理好衣衫，仍把孩子交給婢女抱著。

穆鐔從外邊回來，急急地換了衣服，嚷著要看兒子。婢女把孩子抱到他面前，穆鐔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著，逗弄著。

“你既忙得腳不沾地，何苦回來？”

崇宜邇語氣不善，穆鐔見狀，將孩子給婢女抱走。

“你吃醋了？”

“笑話，我吃誰的醋？”崇宜邇反問，還之以顏色。

穆鐔在屋子裏踱了幾步，像是終於下了決心，才對著崇宜邇道：“你當初說要三個孩子——”

“這種事得看緣分。”崇宜邇打斷他的話，“傳宗接代，你也樂此不疲？”

“我不是那個意思，”穆鐔耐著性子，顏色和緩，道：“你忘了咱們之前的約定，三個孩子，三個家族，我不會食言。”

“這種事也能勉強？”崇宜邇怒道，“咱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穆家也好，崇家也好，都有了繼承人，至於更遠的，就看緣分吧。”

二人以對峙之態僵持著，正好，棲緬從外邊路過，停下來打了聲招呼。

“師姐，姐夫。”

這“姐夫”二字，久了也能順口。棲緬悄悄瞧著這二人，她知道點事，可是不知道更多，摻和人家的家事又是大忌，今天撞著了，也是沒辦法。

“哦，棲緬，你回來了。”崇宜邇露出極為自然的笑，就好像剛才什麽也沒發生。可住在新邑君府的人都能明白，哪有那麽簡單的事。

“是，師姐，”棲緬勉力保持鎮定，“師父吩咐，說師姐你那篇文章錯了一個字，下不為例。”

“哦，是哪個字？”崇宜邇微訝，“咱們別打擾你姐夫，過來說話。”

崇宜邇向棲緬招招手，她轉身往別處去。棲緬求之不得，向穆鐔施禮，然後趕緊跟了過去，生怕落在後邊。

穆鐔看著遠去的二人，露出一絲苦笑。有什麽辦法呢？說是他自找的也不為過。兒子已經看過，接下來，該幹別的了。

棲緬同崇宜邇到了後邊的亭子裏，她一顆心跳得極亂，就怕卷入這夫妻倆的鬥爭。好在崇宜邇只是正正經經地問文章的事，並不提剛才。

二人正說著，婢女來報，說穆鐔已經離開，留下一句話，叫崇宜邇再考慮考慮。棲緬聽了“考慮”二字，只恨自己長了耳朵，什麽都聽見。這人呀，要是能把自己的耳朵長成想聽什麽就什麽，那可多好。

崇宜邇聽了婢女的傳話，默然，許久才緩緩道：“今天的事，讓你見笑了。”

棲緬心下驚慌，忙道：“師姐放心，不該聽到的，我可是一句也沒聽到。”

崇宜邇聞言，竟然笑了，“新邑君府的事，外面有不少傳言吧。由他們說去吧。”

十八勳舊最重家世，顧顏面，崇宜邇說出這樣的話來，棲緬仿佛被雷劈了。在棲緬看來，崇宜邇可不是這樣大度的人，莫不是為了安撫她這個旁觀者？

棲緬倒吸一口冷氣，悄悄瞧著崇宜邇面部表情，生怕這位師姐會忽然如發怒的猛虎暴跳起來。

所幸，崇宜邇只是黯然傷懷片刻，隨即又說起了那篇文章。

棲緬又驚又怕，新邑君府裏這趟渾水，是極可怕的。可憐她要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生生憋出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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