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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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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是難得的大晴天。

連著幾日都沒有下雪, 天空的藍很純, 像是上過了一層釉, 高照的日頭為冰冷的京城帶來了幾分少見的暖意。

節後的街道上布滿了行色匆匆的路人。

當滿面驚恐急色的兵士身披甲胄, 駕著快馬,自城門外高喊著“退避”疾奔入城的時候,滿街的行人都看了過去,退避之餘皆在心中好奇,不知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只能註視著快馬離去, 一路進了皇城。

這時正是未時。

早上上過朝之後,慶安帝蕭徹顯然已經察覺到了那麽一點不對勁:平白無故的, 且薛況身強力健,忽然稱病, 必定要有動作了。

所以下朝後他留了顧覺非在宮中議事。

幾乎是才開口說了那麽三五句,外面驚慌的聲音就已經傳了進來:“不好了, 不好了!皇上——”

初聽得這聲音的瞬間,蕭徹便覺得心頭一跳!

一身明黃的長袍穿在他身上,此時看著卻有一種奇異的、無力的蒼白,他起身時身甚至撞倒了桌上的茶盞與一摞奏折,卻已經全然顧不上了!

“說!”

“皇上……”

傳旨報信的太監已是面無人色, 嘴唇都在不斷地哆嗦, 雙手上還捧著一張寫滿字的紙頁,“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啟稟皇上,薛況——反了!”

那淒愴的聲音,簡直如喪考妣。

蕭徹初初聽聞時, 只覺得腦子裏“嗡”了一聲,像是被什麽砸中了,他甚至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感覺,根本無法去相信!

“怎麽會,怎麽會這麽快……”

不應該的。

不應該的!

薛況大費周章從邊關回來,還光明正大地還了朝,就算是要造反,也應該再等一段時間,否則他回來這一趟幹什麽?!

人站在禦階上,蕭徹險些沒站穩從上面倒下去,一時連下面垂手而立的顧覺非的神情都沒來得及看了,只急聲喝問:“他人在何處,從何地反的,家中親眷可在?!”

“薛況自保定舉兵,如今將軍府中親眷已空,早在幾日前已被悉數遷往保定!這是反賊逆黨今日張貼在城門外的、的檄文……”

在說到“檄文”兩個字的時候,太監的聲音越發顫抖起來,仿佛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觸怒了什麽。

下方立著的顧覺非不鹹不淡地看了太監一眼,又看了他手中捧著的那一頁紙一眼,只微不可察地挑了一挑眉梢。

蕭徹卻已暴怒。

他額頭上的青筋都跳了起來,咬緊了牙關,陰沈道:“呈上來!”

太監於是戰戰兢兢將那檄文呈了上去。

之事在將東西遞到蕭徹手裏之後,他就已經像是沒了力氣一樣一下跪坐在了地上,然後深深將腦袋磕到了金鑾殿冰冷的地面上。

不敢喘大氣,也不敢擡頭看。

死寂的大殿上,一時只能聽見蕭徹越來越粗重急促的呼吸聲,他的目光從手中這一頁紙上飛快地掃過,越看那一張臉便越是陰霾,到了最後已是猙獰萬分!

“不可能!絕不可能!”

“亂臣賊子,簡直是妖言惑眾,一派胡言!來人!速傳文武百官入朝!若有誤者——”

“殺無赦!”

薄薄的一頁檄文被他狠狠地拍到了禦案上,震得上面筆墨都跳動了起來,蕭徹整個人幾乎已經到了失控的邊緣。

顧覺非就這麽冷眼看著。

他袖手站在一旁,既不上去關切一句,也暫時沒問具體的情況。

天大的事,總是瞞不住的,更不用說今日那城墻上早已經貼滿了一墻檄文,路過有識字的已經看了個清楚。

官兵清理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流言的傳布的速度。

幾乎是在文武百官接到消息趕到金鑾殿上的同時,薛況造反舉兵於保定的消息便已經在市井之中爆炸!

這不是好好的嗎?

怎麽突然就反了?

所有人剛聽到消息的一瞬間,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以為傳這消息的人是腦子抽了:開玩笑,那可是薛況!大將軍薛況!為大夏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說他會反,還不如說太陽會打西邊出來!

可僅僅過了一個時辰不到,京城大街小巷裏忽然出現的禁衛軍與突然戒嚴的城門,一下就讓所有人意識到——

不是開玩笑!

薛況反了,真的反了!

只是這時候誰也顧不上去深究他為什麽要反,又到底要達成什麽樣的目的了。

一場大亂就在眼前,人人收拾細軟想要逃命。

然而緊閉的城門困死了所有人的希望,惶恐的百姓們圍堵在被重兵把守住的城門口,大聲而憤怒地叫喊……

整座繁華的城池,在這一瞬間仿佛都被巨大濃重的陰影所籠罩!

街道上那些慌亂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甚至還夾雜著女人和小孩兒的哭喊聲,遠遠就傳進了太師府。

這時候,陸錦惜還在跟老太師顧承謙下棋。

一如之前每一次對弈,老太師照例讓陸錦惜三子,自己執白,讓她執黑。但情況比起往常,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改變。

才下到中盤,陸錦惜便知道自己又要輸了。

接下來的問題,只是怎麽樣才能讓自己少輸一點,或者說輸得漂亮一點了。

“這些天來,你的棋藝倒好像是有一些長進了。”坐在她對面,顧承謙捏了一枚白子,按在了棋盤上,沙啞的聲音已是越有了一種老年的衰弱,“先前圍我東南角這一手打得不錯,是看過棋譜了嗎?”

“倒還沒看多少。”

老太師那棋譜送過來,她到現在也不過就翻了面上的兩本,要研究起來哪裏有那麽快?

陸錦惜微微笑了一笑,道:“兒媳是前陣子跟大公子下了下棋,被他指點了兩手,所以您才覺得我這棋藝有些長進。可說到底不過是依樣畫葫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硬學的罷了。”

“……”

老太師伸向棋盒抓棋子的手,忽然就頓了一頓,面上的神情有些變化,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棋盤上,凝視著東南角上已止息的廝殺。

於是恍恍惚惚地記了起來——

是顧覺非的。

那時候他還小,卻癡迷於下棋。每天下朝回來,必定能見他在書房裏等著,將棋盤擺開,等著自己。

他頭一回對弈贏了他,用的就是這一手。

在最關鍵的一角上奠定了勝機,之後將那一點微弱的優勢滾雪球一般地擴大下去,布局縝密而嚴謹,一直按著對手打到最後。

當時他才十一歲。

顧承謙從未見過這樣聰明的人,計算的能力和大局的縱觀皆無可挑剔,且平日謙和的性子,到了棋盤上時,便會顯露出另一種模樣的殺伐與兇狠。

少年時的他,還不大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

在最終發現贏了自己父親三目半的時候,他高興極了,像是第一次完整地彈奏出《廣陵止息》時一樣,他為自己擊敗了自己從小視若神明的父親而欣喜若狂。

而顧承謙,卻從他的身上看見了輝煌的幻影。

這樣的一個人,註定不會平凡。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顧覺非沈迷於那種勝利的感覺,不斷找他對弈,一開始只是偶爾贏,到了後來便是大獲全勝。

但這時的他已經對人的情緒有了很微妙的感知。

漸漸地他不再找父親下棋了,轉而談論詩文,談論天下間其他的大事,也不會再為自己所達成的任何新的成績而露出過度的喜悅。

他飛速地成長。

用一種凡夫俗子無法企及的速度,也用一種讓他這個身為父親的宰臣望塵莫及的速度。

於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便覺得自己慢慢變得不認識這個兒子了,一切一切的爭端與崩裂,都始於當年的薛況……

“太師大人?”

略帶著一點關切與憂心的聲音,從對面響起。

顧承謙回過神來,嘆著氣笑了笑,道:“老了,總開始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這話陸錦惜不大敢接。

人的衰老是歲月無情的明證,是每個人都將面臨和面對的事情,但在老人的面前提起這些,總是過於殘忍的。

她聽著外面那些聲音,只悄然轉過了話題:“外面這樣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話說著,倒真念起這茬兒來。

陸錦惜往棋盤上落了一子,便轉身向門口侍立的風鈴喊了一聲,道:“你去打聽打聽,看看是怎麽回事。”

“是。”

風鈴也正奇怪呢,應了聲就要往門外去。

只是還沒等她走出屋檐,前面走廊上已經奔來了一道滿面驚懼之色的身影,正是才從外面回來的萬保常。

他額頭上是秘密的冷汗,因為過度的震驚和恐懼,長滿了皺紋的臉上有著不正常的漲紅,雙目更是閃爍不定。

人一徑自風鈴身邊過去,就進了屋。

“老爺,老爺,出大事——”

可話音才落到一半,嗓子裏莫名一堵,又忽然沒了聲音。

他手中捧著那才從外面接到的檄文,一雙上了年紀的手都在顫抖,這一時間竟覺得實在不想將這消息告知顧承謙。

萬保常陪在顧承謙身邊太久了,對他與顧覺非之間的矛盾一清二楚。

對大公子而言,這或許是能讓他冤屈盡洗的一條好消息;可對老太師而言,無疑對他過往種種篤定判斷的一記重擊。

甚至……

其中的牽扯可能會更闊,更廣,更讓老太師父無法承受!

萬保常一下就後悔了,站在這屋裏,他忽然就想要退出去,重新來過,只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將發生的一切一切壞事都瞞住,不讓老太師知道。

可已經遲了。

顧承謙擡首看了過來,在看見他神情的瞬間,已是一震。

有的話,不必明說。

更何況早在薛況回來的那一天,他已經有了隱隱的預料呢?

溫潤的白玉棋子拿在手上,一下變得冰冷無比。

氣氛的變化,劇烈得讓人戰栗。

早在萬保常聲音響起的那一瞬間,陸錦惜心底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她也看出萬保常的掙紮與猶豫。

當下也不說話,只將棋盒一推站了起來。

萬保常看向了她。

她卻只擰著眉,直接將他手中捧著的那一卷寫滿了字的紙拿到了手中,展開來一看——

“討逆黨檄!”

四個大字剎那間刺入眼底!

陸錦惜只覺得自己捏著這一張檄文的手指尖都痛了一下,就仿佛她捏著的根本不是一頁紙,而是鋒銳的刀尖劍刃!

目光後移,則是滿紙辛辣,驚心動魄!

討逆因由有三:

其一,天子無能,昏庸無道;

其二,奸佞當道,讒言禍忠;

其三,皇位不正,乃謀逆弒父殺君,承繼帝位者實當為先帝七皇子——蕭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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