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中，數千年前，他是天臨山一棵蒼翠的梧桐樹，她是妖帝從神界抓來的一只鳳凰。

她說，神飼養的鳳凰被妖抓來觀賞，成何體統，不如死了算了。

她說，死了算了。

她說，活不下去了。

一覆一日，年覆一年，她都在抱怨著，卻沒有哪天真的死了。她還是抖落著一身漂亮的羽毛，神鳥的光芒灑在天臨山上，金碧輝煌。她是個沒定力的，就算是天天嚷著，她倒也沒有死。

她被來來往往的妖誇著好看，那些妖怪說，鳳凰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鳥兒。她總是高傲的仰起頭，不屑的看著他們。

只是每天都在抱怨，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終於有一天，她所棲息的梧桐樹受不了了，他說：“鳥兒，你快閉嘴吧。”

梧桐還是活的？她被嚇了一跳，強壯著鎮靜，保持著作為一只神鳥的威嚴，她怒道：“你叫我閉嘴？”

梧桐樹幹上閃了一下光芒，樹葉簌簌響起來，好像在奏什麽樂曲，樹影搖晃，似乎在舉行儀式。

她的面前忽然站了一個男子，他穿著長衫，個子高挑，模樣好看的不得了，沈穩的眼神無可奈何的盯著她。

她說：“你是誰？”

“梧桐。”

“梧桐？”

梧桐指指她腳下的樹椏，說：“梧桐。”

她這下子明白了，鄙夷起他來：“你是梧桐妖，不要跟我說話。”

梧桐道：“你日日飲我樹葉上的露珠，你靠我而活，卻嫌我是妖？”

“那……那我不喝了。”

梧桐搖搖頭，無可奈何。比起人形，他最先擁有的是聽覺，本來在天臨山生長了這麽久，一直安安靜靜，修身養性，卻突然被打破了平衡。

這只鳥嘰嘰喳喳吵了他這麽久，吵的梧桐每天都在想，什麽時候能化成人形教訓她。可他此刻卻沒辦法下手教訓了，他想，那些路過的妖怪說的對，鳳凰，是世間最好看的鳥兒。

雖然他也沒有見過其他鳥兒，可她全身絢爛的羽毛，璀璨的光芒，長長的尾羽，高傲的鳳眼，無不將他的眼神全部吸引。世間最美，應該不過如此。

他回到自己的原身中，繼續日日聽著她嘰嘰喳喳。

不同的是，這次她怎麽也不肯喝他樹葉上的晨露了，他有些擔心，終於出口問：“你不吃東西，會死的。”

她只“哼”了一聲，便不做理睬。

梧桐變成人形，摘下一片掛著露珠的樹葉，走到她的身邊將樹葉湊到她嘴邊，巴望著她喝下去。她卻很是傲嬌的瞥開腦袋，惡狠狠的說：“等到我涅槃了，從神鳥變成神仙。這個地方就困不住我了！”

他垂下手，腦袋也跟著垂了下去，連語氣也是懨懨的：“你這麽想離開嗎？”

“我一定會離開的。”

“那……”梧桐想了片刻，支吾著說：“那要是你不飲晨露，怎麽有力氣涅槃。”

“關你什麽事。”她十分不領情，語氣也惡劣。梧桐碰了一鼻子灰，垂頭喪氣的收了妖身。

她依舊每天嘰嘰喳喳的說：“死了算了，死了算了。”不同的是有人陪她嘮叨，叨叨的是：“你什麽時候涅槃？什麽時候離開？什麽時候。”

他沒有告訴她，他其實已經習慣了她煩著他，日覆一日。習慣的如同，太陽東升西落。他每天早晨結露，她卻沒有光顧過，這只任性的鳥兒，令人頭疼。

他是一身青衣，袖口繡著好看的梧桐花，眉尾挑起，飛入鬢中。

他總是背著陽光看她，看她絢爛的羽毛沐浴金光，傳說中的凰鳥，像是傳說一般，像是那些過往的妖精說的一般美。

難怪妖帝會把她從神仙那裏搶過來。

她的聲音悅耳，雖然久了會覺得有些吵，但吵也是好聽的，像是世間最精美的絲竹樂器發出的聲音，讓人不自覺的就會沈醉在裏面。

凰尾像是落日旁邊拖著的一條嫣紅的雲，華美的讓人炫目，他看著她，常常就是一天。

他的嘴角總是掛著笑，他自己都不知道。

其實他這樣離開原身太久並不好，就好像是樹離開了根，損耗修為不說，還很累。不過只有離了根，他才能有眼睛，才能看到她漂亮的羽毛。

他是樹，所以有許多不方便，連看她都那麽費神費力，但也有好處，比如說，他可以呆在一個地方不厭其煩。即使是一天，兩天，是百年，他都能站在那看著她，動也不動，眼裏全是這華美的神鳥。

他總是不厭其煩勸導她飲梧桐露水，一句句的像個老媽子，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比她還吵，可這個鳥兒，竟然因為一句氣話執拗這麽久。

這一過去，就是一百年。

終於有一天，她的嘮叨變了，她說：“我覺得我要涅槃了，就是這兩天，就是這樣。”

梧桐終於急了，他現出妖身，對著高傲的鳳凰說：“你一定要走嗎？”

“不然呢？”

“我在這裏呆了幾萬年，從天臨山出現在妖界的時候就在這了。”

“所……所以呢？”

“我……很孤獨，你能不能陪我……”

很多年之後，她總會憶起他說這句話的眼神，似悲非悲，說不清是什麽感覺。那時候的她，沒有仔細去看，如果時光能夠倒回，或許會不同。她當時不知道，經年之後，她還會懷念在一棵梧桐樹上觀天臨山日升日落的日子。

他是梧桐，是木，遇見她之前，他不懂什麽是孤獨。遇見她之後，每一天都是劫。

後來一場隗闊的雨漫過天際，長風萬裏，幾乎要讓梧桐樹被狂風卷起。鳳凰涅槃，天雷臨境。

她被火重重包圍，由鳳身化為人形，火卻沒有停下，天雷降頂，皮肉綻開，血覆被火烤幹。

她會死在這，毫無疑問，她荒於修行，又在毫無仙脈的妖界，她抗不過這天火，也抗不過天雷。她回不去了，離不開了，可能真的要陪這棵愚蠢的梧桐樹吧，一直的陪著他，作為一堆灰，作為一堆養分什麽的。

想想真的有些憋屈。

她這般想著，忽然有人抱住了她。

“你做什麽，火會烤幹你，雷會燒焦你的。”

“如果，我想再問你一次，回答我，你會……陪我嗎？”梧桐笑著，將她護在懷裏。

“不會！不會！”她怒道，她不可能陪著妖怪，不可能呆在妖界，除非死！

梧桐苦笑，他說：“那……別了，我的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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