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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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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池的畫中之境,亦秋已不是第一次進入了,自是知道這裏的一切都不會傷人分毫。

“這是熏池繪下的畫中境,這裏面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段記憶,所以我們在這裏是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

亦秋說著,按下了江羽遙手中的劍,“他有事想告訴我們,不如看看再說?”

江羽遙遲疑片刻,收起了手中靈劍,目光向四周望去。

畫中鬥轉星移只在轉瞬之間,當那扭曲又模糊的畫面逐漸清晰之時,四周的一切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入目不見山林,只有一片赤紅的火海,灼燒著龜裂著大地。

一只黑色的小狗,它踉蹌行於這煉獄般的天地,身後的火光透過了它的身體。

原來,它的皮毛骨肉早已被天火灼盡,不知落在何方,也不知被風吹去了何處,如今餘下的,不過是一縷亡魂。

一個隕石,一場天火,生靈塗炭不過轉瞬之間。

六道輪回不曾為它引路,它便咬牙含淚,不知何處才是容身之地。

它於災劫之中死去,又於災劫之中重生。

無數的灰燼,凝成了它的骨骼,洶洶的烈焰,化作了它的皮毛與血肉,而那一顆毀了一切的隕石,最終成為了它的心臟。

石心入魂,千年萬年,再難更變一分一毫。

早在火中覆生的那一日,它便註定了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死在什麽年歲,便永遠活成什麽樣子。

可長不大的孩子,再尋不到曾經的親人。

混沌初開之時,分明世間妖獸橫行,卻誰都懼它怕它,唯恐避之不及。

它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卻隱隱能夠感覺到,不管自己做什麽,在那些妖獸眼中都是錯的。

茫茫塵世,它四處奔尋,終於找到了和自己模樣相似的「同族」。

它開心地跑了上前,想要得到一個朋友,亦或是擁有一個家。

可它害死了它們。

原來,這世上真有什麽,生來便是禍亂世間的存在。

不管它走去哪裏,都註定了孑然一身,不管它遇到何人,都只能看到恐懼與厭憎。沒有人喜歡它,千年萬年,從來沒有。

它也曾獨自行走於這灰撲撲的塵世,藏匿著不敢讓人發現,可最後還是逃不過天神賜予的兇獸之名。

人間容不下它,天界留不得它。

為了活下來,它第一次用那可怕的力量去反抗一切。

而所有的罪孽,也從那一刻開始,再也與它脫不開幹系。

它開始拼命躲藏,卻因控制不好體內的力量,最終暴露了自己,再無處可逃。

有那麽一瞬,亦秋不由得想起了幽硯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禍鬥若真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兇獸,那它活了上萬年,怎還沒將這人間燒作一片火獄?

亦秋下意識握緊了幽硯冰涼的左手,仿佛這樣便能與之感同身受,可她知道,自己並不能陪她經歷那些殘忍的過去。

曾經的幽硯,是否也像禍鬥一樣,在孤獨與無助之中,被一點一點逼上了絕路?

畫境中的回憶,依舊光速閃現著無數個模糊或是清晰的片段。

忽有一日,天界的神仙,帶著那曾經與它一樣同為兇獸的白鹿夫諸前來,它不停地逃,卻是如何都逃不掉屬於自己的命運。

它以為這一生便要這樣結束的,卻從未想過,自己活了下來。

它被自己十分厭惡的天神,封印了體內那股可怕的力量。

它以為那座仙山是用來困住自己的牢獄,卻並不曾想,那裏竟會是上萬年來,第一個能被稱之為「家」的地方。

——這裏有什麽好的?我不喜歡神仙,不喜歡人,他們都壞……

——他們把我們這些妖獸原本居住的地方給搶走了,卻還要假惺惺地收留我們,裝什麽好心啊……

黑色的小狗,望著眼前同為兇獸的女子小聲嘟囔著。

它的話語,卻已沒了昔日的怨恨。

那語氣,仿佛只是在和自己最最親近的人,小聲說上幾句旁人的壞話。

亦秋不由得發現了一個問題。

這段記憶,依舊發生在敖岸山,可記憶裏的敖岸山,卻又與她第一次隨夫諸、熏池入這畫中之境不太相同。

這是禍鬥的記憶。

禍鬥記憶裏的敖岸山,山山水水都是模糊的,是暗淡無光的,就像它過往每一段記憶裏,那好似蒙了塵的人間一樣,除去火光與灰塵,再沒什麽色彩,也一點都不幹凈。

亦秋原以為禍鬥的記憶便是如此,從頭至尾都灰暗得讓人感到壓抑。

可漸漸的,它的記憶之中有了色彩,也有了看上去,真正算得幹幹凈凈的地方。

起初,所有的不同,皆只有那名叫漸漓的女子。

後來,漸漸有了那個它所「討厭」的熏池,有了山中流螢般的靈光,有了花草樹木,有了夜空的月色與繁星。

它的世界,以漸漓為中心,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那一刻萬年不曾跳動的石心,終是一寸一寸,在漸漓溫柔的陪伴之下,生出了一個正常的生靈,應當擁有的血肉。

——禍鬥,你會喜歡上這裏的……或許,你也會喜歡……人類的模樣?

它將這句話放在了心上。

它猜,漸漓應是喜歡人類的模樣。

所以從那一刻起,它便很努力地想要變成那副模樣,很努力地想要將自己裝進一副人類的皮囊,僅僅只是為了靠近這世上,第一縷願意照在它身上的光。

可它到底還是被那一縷光遠遠拋下了。

命魂離體,肉身仍存,分明依舊活著,卻似沈睡般渾渾噩噩。

兩千年的封印,將它對這世間所有的欺騙,都摁死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它怨它恨,卻到底還是像個孩子一樣,被曾經傷害過自己的漸漓,三言兩語哄至乖巧溫順。

人間的山林之中,它布下層層結界,又小心翼翼吞掉自己不慎點燃的每一處火焰。

它封印了漸漓的力量,化作人形與之日夜相伴,並像當年漸漓照顧她那樣,笨拙卻又認真地照顧著漸漓。

如果,宿命不曾將它捉弄……

也許它真會愛上這個曾虧待了它千年萬年的殘忍世間。

難怪,難怪熏池說它是個孩子。

它才生出一顆血肉之心來,還來不及長大,是真的……還沒有來得及長大。

“你不喜歡我傷人,我就不傷人了,翳鳥的承諾,我不要了……天界不會放過我,我們在這裏或許待不了多久。

不過沒關系,你喜歡山林,我便帶你去尋別的山林。人間這麽大,我們可以一直跑,一直跑……”

身著黑衣的少女說著,轉身望向了身後的漸漓,“你也沒有好好看過這個人間吧?我們一邊跑,一邊看,我現在比以前厲害了,不會被抓到的……”

“好……”漸漓應著,微微揚起唇角,沖著少女彎了彎眉眼。含淚眸光之中,似閃爍著幾分猶豫。

從前亦秋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漸漓就是不肯說出真相,一定要一廂情願地為禍鬥著想,今時今日,她卻忽然有些明白了。

如此溫柔之人,面對這樣一個孩子,如何忍心說出那樣殘忍的真相。

因為她怕啊,比起害怕禍鬥怨她,她更怕禍鬥知道真相後,寧死也要伴著她。

“禍鬥越是這樣,她就越是不敢說出真相……”亦秋眉心緊鎖,眼底似已含了淚光。

“又能瞞到幾時呢?誰都不是傻子。”幽硯淡淡應著,眸中神色令人難以捉摸。

亦秋下意識擡眼望向幽硯,不禁開始了胡思亂想。

她想,幽硯這話是在諷刺夫諸對禍鬥的隱瞞太過可笑,還是在暗示紙包不住火。

若彼此間真有謊言,禍鬥這麽笨的孩子都能有看破的一日,她這只小羊駝想瞞大壞鳥,又能瞞到幾時?

還真別說,關於心底的那份隱瞞,她和漸漓的想法很像,但仔細想起,其實又不太一樣。

禍鬥沒了夫諸,就如同失去了自己的整個世界。

而大反派沒了小羊駝,至少還能擁有一鍋燉羊蹄……

“白鹿要撐不住了!”江羽遙說著,眼底浮起了一絲不忍。

畫境中的景象,已經沒有了那名白衣的女子,只餘下一頭連人形都無法繼續保持的白鹿。

那曾經很大的鹿角,竟似枯枝般漸漸雕零,白鹿靜靜趴在溪邊,緊閉著雙眼,連呼吸都顯得十分沈重。

那隨白鹿一起變回原形的小黑狗焦急地繞著白鹿打轉,赤紅的眼瞳裏噙滿淚水。

禍鬥終於得到了自己苦苦追尋了兩千多年的答案。

這一次,它沒有怨白鹿瞞著它,只是在冷靜下來以後,低聲問了一句:“如果不願分開,我們之中就註定要死一個,對嗎?”

這是一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

白鹿的沈默,已經說明了一切。

兇獸禍鬥,註定不能像熏池期望的那樣,成為世間最柔和,最不傷人的光。

不管願或不願,它這一生都在不斷地傷人,無辜之人一樣,所愛之人亦是一樣。

小小的黑狗,輕輕鉆進了白鹿的懷中,乖巧道:“漸漓,你等等我,我去找熏池。”

它說,它不要一個人活下去了,一年、一月、一天、一個時辰,甚至一分一秒都不要。

它說,它去找熏池,重新封印住它的力量,只要它是弱小的那一方,就不用再怕什麽了。

它說,如果夫諸與禍鬥之間一定要死一個,那便讓它去吧。

末了,它微微蜷縮了一下身子,擡頭望向白鹿,輕聲呢喃著,說了最後的一句話。

“你不用為我難過的……反正,我不愛這塵世,我只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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