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尚未落下，憐綺已心生悔意。

他向來能夠控制情緒，鮮少沖動，方才腦子裏卻只剩殿下會離去的恐慌，不管不顧的情緒催使他說出自身最大的秘密與罪孽。

話既出口，現在停下，為時已晚。

憐綺認真註視雲妄，她身上的溫和淡然，使他胸腔內急促跳動的緊張趨於平和。

雲妄曾說她可以接納所有的一切，換作其他人說出這句話，別人只會當作笑話看待，當她說出時，她所經歷過去帶來的氣質沈澱，令人發自內心地去信任她。

“殿下，請跟我來。”

清淩淩的嗓音好似山間泉水，憐綺懇請雲妄暫時放下手上的事，跟隨他前往藏書閣。

憐綺緩步向前，雲妄在後，站上魔法陣，絢爛魔法光芒過後，二人共同出現在藏書空間。

寬大的飄浮平臺，雲妄曾經大量閱覽藏書的書桌與微黃燈光一塵未變，平臺下方一望無際的書架一半隱沒在暗色之中。

長老袍白色尾擺迤地，憐綺至平臺邊緣，觸發魔法陣，四面八方的石階如羽毛飛來，輕盈組成向下的階梯。

他走下兩步，回身向雲妄遞手。

皙白幹凈的手掌於昏暗的藏書空間裏仿佛發著光，卻是被風一吹隨時都可能湮滅的微弱光芒。

常理而言，見到這樣的動作，通常會將自己的手搭上對方掌心。

雲妄沒有，她徑直握住憐綺的手，抓得很緊。

人也大步走下臺階，牽著憐綺往前。

她說：“去零號書架麽？”

雖是問句，語氣卻十分篤定。

憐綺並不意外，殿下一向敏銳，他先前在零號書架前取回記憶，短暫失控的醜態被殿下盡收眼中，殿下怎會發現不了零號書架上光團的異常。

他說：“我抽離了一部分痛苦的記憶與魔力，將它們藏於零號書架。我曾警告過殿下，不要隨意接近零號書架。”

記憶與魔力抽離後，他對過去的記憶便會之後模糊的印象，痛不欲生的細節則不會想起。

在親眼見到雲妄對維善、晴流及貪華的態度前，他只想逃避過去，從未想過面對。

即使是現在……

雲妄察覺掌心的手發涼，她便問：“假如我貿然接近會如何？”

憐綺收攏心神，他輕聲道：“若殿下魔力微弱時，貿然靠近零號書架，會被記憶體附著的魔力擊成難以恢覆的重傷。”

雲妄：“……”美人都帶毒麽。

怪不得她每次望向書架深處，皆會感覺到一股不舒服令人不想靠近的氣息。

如今雲妄魔力足夠強大，憐綺記憶體上附著的魔力無法傷她分毫，更不必提現在是憐綺主動帶她前來。

零號書架上只剩下最後一個光團。

憐綺：“請殿下先松開我的手。”

雲妄無視他的話。

憐綺無奈，又重覆數遍，手上溫暖始終不離。

他便擡起另一手，光團自動飛向他指尖，他把光團送往額前。

光團邊緣光暈貼碰至額心的剎那間，憐綺渾身一顫。

他唇色肉眼可見地泛白，額角沁出一粒粒汗珠，頃刻打濕額前細碎的金發。

當光團全部沒入憐綺身體後，無比強大魔力迸發！

雲妄近乎快要握不住憐綺的手。

虛幻金蓮一朵朵毫無顧忌地綻放，盛開的金蓮撕去清冷的外皮，滿是瘋狂與血色，肆無忌憚攻擊周圍所有！

一朵金蓮襲來——

雲妄迅猛一擊，金蓮瞬間落地。

她緊跟魔力充沛的一腳，緩慢且充滿威脅，一點點把襲擊她的金蓮碾成細碎金光。

其他金蓮因那殺氣驚恐後退，不敢再攻擊她一下。

憐綺忽然倒下，雲妄忙忙攙扶對方，令其倒向自己，以免摔倒在地。

縱使他半失去意識，與其腳踝相連的金色蓮枝仍不忘向大魔法陣輸送魔力。

雲妄坐於書架間隙的空地處，她讓憐綺躺在自己腿上，手指輕輕將他被冷汗打濕的金發撥至一邊。

此時的憐綺，沒有魔力與氣勢的支撐，他眉眼間的柔美使得他宛如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他有著一種想讓人憐惜，同時又想讓人摧毀他的矛盾脆弱美感。

長睫不停顫動，人要醒了。

淡漠金眸睜開一瞬，所有脆弱盡消。

憐綺很快反應過來現在的情況，第三個記憶體帶來的影響比他預想的要大，導致他又失去了一段時間的意識。

他方要起身，肩頭卻被按住。

雲妄：“就這麽說吧。”

這樣放松不適宜防禦的躺姿令憐綺十分不自在，尤其腦後接觸的彈性觸感……他閉眼掃去腦中不該有的念想，平靜敘述他最後的秘密。

“我殺害了兩位蜂王。”

“胡蜂蜂王，以及……”

“熊蜂蜂王。”

殺死胡蜂蜂王，從熊蜂蜂王那裏得知真相，那之後憐綺便覺得自身變得扭曲了起來。

他既渴望來自他人的關愛，又無比厭惡蜂族對他的利用與欺騙。

連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麽。

瀚海及死去的熊蜂從頭至尾不知老蜂王的計劃，姑且算是他唯一稍感欣慰的事。

蜂王是蜂族至高無上的王。

一個分支蜂王再臭名昭著，只能由蜂王來解決，近衛蜂絕不能對蜂王動手。

那已不是背叛，而是比背叛更為嚴重的惡劣行為，任一蜂族分支得知皆會將此近衛蜂棄如敝屣。

他身為胡蜂，殺死胡蜂蜂王，功勞過後，他便成了一顆無用的棄子。

他站在那裏，所有蜂族會避如蛇蠍，他強大的魔力令越來越多的蜂族對他感到恐懼與不滿。

他是吃過蜂肉的胡蜂，不可能永遠不進食。

他不願食用那些所謂蜂王的王蜜，也沒有蜂王會給他提供王蜜。

他是蜂族愈發避諱的存在。

他便不再出門，安於一隅，鮮少出現在其他蜂族面前。

老蜂王仍然找到他，她已經老得快要走不動路了，哪怕被瀚海攙扶，也是時刻會斷氣的模樣。

“憐綺，你是不一樣的。”

如今他聽到這句話只有麻木。

“胡蜂是所有蜂族的夢魘，你鏟除了胡蜂一族，做到了其他蜂族都無法辦到的事，卻也背負了讓你始終痛苦的罪孽。”

“憐綺，你已完成自己的使命，沒有必要再繼續承擔這樣的痛苦。”

老蜂王面容依舊慈祥，可她慈祥的對象裏始終不會有他。

他平靜無比地問她：“您想要我做什麽？”

老蜂王說：“只要有最後一只胡蜂尚存於世，蜂族便無法得到真正的安寧。”

他那時才明白，這個世界從未給他留有過任何希望。

心底最後一絲希冀破滅。

“在您找來之前，我本想靜悄悄地死去。”

他在老蜂王耳旁輕輕說道：“現在，我要所有蜂族……陪我一起死。”

——他殺了老蜂王，將其偽裝成自然衰亡的模樣。

瀚海是個不長腦子的近衛蜂，一直被老蜂王帶在身邊腦子卻沒有任何長進，且因老蜂王的忘金蓮計劃對他心懷愧疚，即便他自己在此前也毫不知情……

瀚海非常信任他的話，對他口中說出的老蜂王遺言深信不疑。

所謂年幼蜂王的繼位，包括對各個蜂族分支的開戰與收攏，皆是出自他的決定。

蜂族的大一統時代就此到來。

……

話至此，憐綺闔眼，不去看雲妄此刻的神情。

熊蜂蜂王之死，沒有蜂族知道真正的兇手便是他，包括蜂族一直以來的繁榮昌盛及現在的衰敗，全部都在他預料之內。

直至雲妄的意外出現。

所有秘密的合盤托出，竟令憐綺產生片刻的輕松。

輕松過後，便是等待審判之刃落下的惶遽。

柔軟溫潤的指尖掃過他的鬢角。

癢意與酥麻漸漸從鬢角蔓延至其他地方。

雲妄問：“你想要毀了蜂族嗎？”

憐綺“嗯”了一聲。

雲妄說：“地下城外圍這般的環境，沒有大魔法陣的保護，蜂族都無法存活。只要你現在撤去對大魔法陣的魔力維持……”

聽見此話，憐綺身體緊繃，他睜眸看向雲妄。

雲妄慢慢俯下身，鼻尖近乎貼上他的。

“你不想這麽做。”溫熱氣息盡數落在憐綺臉上，雲妄指尖點在對方左胸膛，“你依舊在意蜂族，你太過善良，太過重視感情，又太過理智，把害你和對你好的人分得清清楚楚，無法遷怒所有蜂族。這裏再千瘡百孔，你也無法放下他們。”

一語道破所有。

憐綺抿唇，雲妄說中他內心深處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覺的想法。

他不願承認這一點，他怎麽會不憎惡蜂族，他又怎麽能不憎惡蜂族，他過去經歷的那一切究竟算什麽？

雲妄見憐綺要起身，她毫不猶豫地將臉壓下。

唇瓣相觸。

溫熱與寒涼緊貼。

金眸驚訝地睜大。

雲妄與其對視，眼見金色眸底綻開金蓮，憐綺眼中不受他控制的幻覺魔法即將發動。

她沒有避開視線，虛幻金蓮不停轉動綻放，幻覺魔法沒有對她起作用，它只對魔力比其低的存在起效。

雲妄可怕的成長速度，令她現今的魔力已高於憐綺。

憐綺已許久沒有與人長時間對視過，原來這種感覺如此幸福。

他無法拒絕這個如同擁抱一般安慰的親吻。

令人留戀的溫柔。

“殿下……”

呢喃吞沒在二人唇齒之間，憐綺散發的甘甜氣味愈發明顯，蜂王漿使得長老袍衣襟變為透白色，胸肌輪廓與其上挺立櫻峰散發垂涎欲滴的香澤。

這個時候不適合再往下做更多的事情，他們現在時間緊張。

雲妄結束親吻，她準備扶起憐綺。

手方從胸膛上方掃過，那裏像是以為她要做什麽似的，飛泉噴灌。

寂靜的藏書閣裏，掌心蜂王漿滴落在地面上的聲音尤為清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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