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寒之事是他永遠都放不下的心結。

哪怕重新想到這個名字……

長老殿裏，憐綺掌心按在胸膛前，圍繞在身側的金色蓮瓣止不住的抖動，他疏淡的神情裏流露出一絲脆弱。

不僅僅是裘寒的事……

他沒有資格得到救贖。

後來，胡蜂蜂王在山洞裏找到了他。

對於他殺了她王夫的事，胡蜂蜂王十分欣賞他身上無窮的潛力，將他帶回胡蜂蜂巢。

他本可以有尋死的機會，他因對死亡的恐懼錯過了那個機會，被胡蜂蜂王發現他妄圖尋死的念頭。

胡蜂蜂王實力強勁，是蜂族所有分支裏最為強大的蜂王，沒有近衛蜂可以違背她的意願。

胡蜂只能戰死，不能自殺。

哪怕死，也要在戰場上帶著敵人一起死去。

他是胡蜂，必須聽從胡蜂蜂王的命令。

胡蜂蜂巢和熊蜂蜂巢不同，那裏只有冰冷的競爭與無情的廝殺，每一次近衛蜂的比拼，實力排名靠後的均會成為其他胡蜂的口糧。

胡蜂裏幼年期近衛蜂根本沒有培養，只有不斷的廝殺與廝殺，最後的成年近衛蜂便會擁有極其強悍的戰鬥能力。

在什麽樣的地方生活，想要活下去，便要習慣那個地方的規則。

血肉堆滿的培育場裏，他在廝殺與一次次狂化中，忘卻過去熊蜂蜂巢裏的一切，友情、愧疚、悲痛、責任……溫和金眸中曾經擁有的東西化為烏有，只剩無邊血色。

他是一個沒有個人情感的殺戮機器，他能把一切做到完美，戰鬥亦是如此，他變成胡蜂蜂王斬向其他蜂族分支最好的利刃。

他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蜂族。

巖蜂、小掛蜂、排蜂、木蜂……一個又一個蜂族分支在胡蜂的進攻下徹底滅亡。

與天生食肉、驍勇善戰的胡蜂相比，那些只會釀造花蜜的蜂族是那樣的脆弱。

他們沒有任何自愈能力，脖子輕輕一掐便沒了生命氣息，屍體則成為胡蜂口中最美味的食物。

他麻木地吞吃分配到他手中的食物。

其他胡蜂大快朵頤，唯有他像在吃斃命毒藥。

胡蜂能夠吸收所有食用過後蜂族的能力與特長，從而改善他們本身的基因，讓他們變得更加所向披靡。

他緩慢吃食的模樣令其他胡蜂不喜，每次戰鬥結束便總是當著其他胡蜂的面吃幾口，再躲到僻靜的角落，扔掉或焚燒那些食物。

“……憐綺嗎？”

金眸冰冷地看向鬼鬼祟祟的蜂族，他並不認識對方。

“你現在長得好漂亮，你才變態期吧，就已經這麽好看了，等你成年期……誒誒誒，為什麽用劍指我？小心一點啊！這可是脖子！脖子上面不能隨便放刀刃啊！”

“閉嘴。”他手中魔法長劍刺破一點肌膚，很奇怪，對方非常聒噪，但他並不覺得討厭，反而有幾分熟悉。

他仔細打量眼前的弱小近衛蜂，對方好似一個哭包，眼眶裏蓄滿委屈的淚水，他下意識放下魔法長劍，安慰道：“你別哭。”

“嗚哇哇哇！”對方沖過來抱住他，“蜂王說你和裘寒都死在了胡蜂的襲擊下，沒想到你還活著……等等，你這身近衛蜂打扮，你居然是個胡蜂麽！”

不等他回答，對方便自哀自怨地答道：“想來也是，幼年期的時候就覺得你和大家差距太大了，我一直覺得是自己過於廢物，所以熊蜂像我這樣才正常，突然心裏平衡很多。”

裘寒，熊蜂，幼年期……他腦海中閃現過一些片段。

記憶回歸的一瞬間，口腔中還殘留著食物的血腥味，他壓下隨之而來的幹嘔反應，喊出對方姓名：“瀚海。”

他註意到瀚海脖子上的傷口，眼神微變。

胡蜂對血腥味格外敏感……

“呀，憐綺，你在這裏發現了獵物，怎麽都不通知我們？”

果然，十幾名胡蜂裏的精英近衛蜂過來了。

瀚海手背向腦袋後方，傻乎乎地說：“大家好啊，你們誤會了，我不是獵物，我是憐綺的朋友，你們也是憐綺的朋友嗎，我們交個朋友吧。”

一名胡蜂說：“好啊，我們做朋友。”

瀚海方要露出笑容，便聽對方說：“你的朋友我現在肚子很餓，你不如貢獻一下自己讓我們吃飽吧？”

瀚海僵硬扭轉脖子，看向他說：“憐綺，你朋友的玩笑有點恐怖。”

他露出溫和的笑容，“別害怕。”

身體站於瀚海前方，擡眸淡淡地望向對面的胡蜂。

胡蜂危險地瞇起眼：“憐綺，你這是在護食嗎？”

他說：“他是我朋友，你們不能動他，請放過他……蜂王那邊，我會自己去領罰。”

魔法長劍橫出。

胡蜂好似在看什麽可笑的東西，“難不成你還想憑自己擋住我們嗎？”

一場惡戰，胡蜂盡數倒下。

他亦是受傷嚴重，視野一片模糊，眼前的瀚海與當初裘寒的模樣重疊，失去意識前，他喃喃道：“裘寒，對不起。”

這一次他保護了裘寒。

他很清楚自己傷的有多重，可以放心地死去了。

他並沒有死成。

瀚海將他背回了隱蔽的熊蜂蜂巢，熊蜂擅長培養魔力花種，他們用熊蜂一族特殊的辦法救回了他。

過去的同伴見到他非常開心，他們想要和他敘舊，卻又恐懼於他胡蜂的身份，以及格外冰冷的面龐。

熊蜂蜂王還是過去的老蜂王，她身體變得很差，但依舊沒有選定熊蜂下一任的蜂王。

熊蜂蜂王從瀚海那裏聽說了所有的事，她的手已幹枯如同老樹皮，握住他的手時，卻分外溫暖。

“憐綺，我早就說過，胡蜂是胡蜂，你是不一樣的。”

“回來就好，不要再走了，大家都很想念你。”

老蜂王身後老老少少的近衛蜂齊齊點頭。

他們告訴憐綺不用擔心胡蜂找上門來，熊蜂雖然戰力很爛，但是他們培育出的魔力花種可以完美隱藏熊蜂蜂巢所在位置。

這也是胡蜂滅了許許多多蜂族分支，始終沒有找到蜂族裏最弱小的熊蜂的原因。

“你在那裏過得很痛苦吧，不用擔心，大家會保護你。”

他心底有一絲異樣的情緒在。

已經成為殺戮機器的他不明白那是感動。

可他已經回不到過去。

無數次夜裏，他在熊蜂蜂巢裏醒來，四周對他放心無比的熊蜂根本不知道他那饑餓的食欲會讓他做出怎樣可怕的事。

他努力表現出曾經的模樣。

溫和、謙遜、有禮、可靠……不，他只是一個想要將他們當作食物的怪物！

“憐綺，殺了蜂巢門口的守衛。”

是胡蜂蜂王的聲音。

不是幻覺，是確真存在的命令。

憐綺無法控制行動，他如同被控制的木偶，走向熊蜂守衛，在他們驚喜的目光下，擰斷對方的脖頸。

熊蜂蜂巢入口的魔法陣失去維系者，隱匿氣息盡散。

他淚水滑落，卻低頭恭敬地迎接胡蜂蜂王與其身後的近衛蜂軍團。

胡蜂蜂王說：“憐綺，這次能發現這個老鼠一樣會躲藏的熊蜂一族，你可是大功臣，要不是路過這裏感應到你的氣息……帶我去見對方蜂王吧。”

他根本無法違背胡蜂蜂王的命令。

他看見，胡蜂正在屠戮熊蜂，撕咬他們的身體。

熊蜂向他投來求救的眼神，他什麽都做不了。

胡蜂蜂王笑著看他：“你和他們關系似乎很好啊，看在你這次立大功的份上，我給你親自殺死他們的機會……去吧，憐綺，殺了他們，讓他們成為你實力的一部分！”

熊蜂在他手下毫無抵抗能力，他們甚至沒有抵抗他的想法。

也沒有怨恨，只有……不可置信。

越來越多痛苦的累積，他身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發了芽，令他沖破某種禁錮。

胡蜂蜂王對熊蜂蜂王下手的時候，他竟用出傳送魔法。

他將老蜂王以及瀚海等幸存近衛蜂送去了連他都不知曉的地方。

胡蜂蜂王對他所作所為十分憤怒，他被關進胡蜂蜂巢的地牢裏接受刑罰。

能夠抵禦胡蜂狂化後攻擊的黑色牢籠裏，他接受一次又一次的鞭撻與非人折磨，又在一次次狂化後傷口自愈。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很疼，非常的疼。

疼到他後悔幫了老蜂王，但那也只是疼痛瞬間閃過的想法。

他只是有一點……怕疼。

也不喜歡看見傷口腐爛爬滿白色蛆蟲的模樣，骯臟又醜陋。

他沒有死在刑罰中令胡蜂蜂王意外，對方又想讓他重新登上戰場，他完全失去了戰鬥能力。

每每動手的時候，他都會想起自己殺死熊蜂同伴的可憎模樣。

近衛蜂不能戰鬥，便失去了存在意義，胡蜂一支內更是如此。

他被剜去魔力印記，剝奪憐綺之名，作為廢物利用的無名蜂成為忘金蓮的培養皿。

忘金蓮以血肉為土壤，不斷生長。

他化作裝有忘金蓮的花瓶，痛苦已是他記憶中最幸福的事，金色蓮枝從體內爆出的時候，他總被稱讚的漂亮眼眸滾落在地上，被當做垃圾掃去。

縱然如此，胡蜂蜂王再度見到他的時候，仍然讚嘆於他驚人的美麗容貌，說他死得有些可惜，應該嘗過味道之後再讓他死去。

胡蜂收集完他身上長出的忘金蓮，將他扔入屍場。

天空一片血色，綿密雨珠落進他漆黑深邃的眼眶之中。

那個時候，他應該已經死了。

沒有能夠被忘金蓮寄宿後還存活的宿主。

可他仍舊保留著自我意識，忘金蓮似乎仍舊在他體內快速成長。

他很痛苦。

誰能來幫幫他？

誰能來救救他？

沒有任何回應。

沒有人會來幫他，也沒有人會來救他。

這之後的事，他沒有告訴晴流。

他只告訴晴流，他擁有了忘金蓮。

卻沒有告訴晴流，在擁有忘金蓮後，他第一時間做了些什麽。

無數根莖穿刺出他的肌膚，紮入身下的屍堆，大量的血肉之氣從金色根莖進入他的身體。

夜色之中，堆積如山的屍堆頂部，緩緩立起一道搖晃卻妖冶的身影。

燦金長發及至腳踝，皙白肌膚如雪，空無一物的眼眶徐緩生出兩朵金色蓮花，花瓣雕落，金色眼眸凝成，眸底虛幻金蓮轉動。

忘金蓮大肆吞噬著所有的屍體，它們美麗異常卻如同兇猛的野獸，把屍堆清掃一空。

淡漠金眸轉向不遠處的胡蜂蜂巢。

忘金蓮是最為強大的魔力花種，無數蜂族分支培養它，正是想要獲得它那變態的魔力與攻擊力。

胡蜂蜂巢轉眼傾覆，胡蜂蜂王對他伸手：“憐綺，和我一起統一蜂族吧。”

忘金蓮刺穿她的心臟，給出回應。

忘金蓮的可怕已遠超她的想象，胡蜂蜂王驚駭道：“你是近衛蜂！作為近衛蜂敢弒蜂王，你將背負永遠的罪孽，沒有蜂能接受這樣的——”

金色蓮枝將胡蜂蜂王撕扯成碎片，不給她任何自愈機會。

罪孽，作為胡蜂，他生來就背負罪孽。

他一點點吃完所有的胡蜂，連同胡蜂蜂王在內，對方頭顱被他扔至陰暗角落。

再度走出破爛的蜂巢，將胡蜂一族全部化為自身力量的他，實力已至無比可怕的程度。

他走出胡蜂蜂巢，看見熊蜂老蜂王與瀚海的身影。

地下城魔法太陽沒有任何溫度，此時此刻卻似乎給他帶來一絲暖意。

老蜂王笑容依舊慈祥：“憐綺，胡蜂是胡蜂，你果然是不一樣的，我知道你能做到。”

他聽出其中深意。

老蜂王說：“能夠解決胡蜂這個大麻煩，多虧了你。”

瀚海移開視線，垂下的雙手緊捏成拳，似乎不忍看他。

他身上暖意逐漸散去。

從一開始，這就是熊蜂蜂王覆滅胡蜂的計劃。

熊蜂極其擅長培育魔力花種，老蜂王很清楚忘金蓮的習性。

培養一名魔力強大的近衛蜂，給予他溫暖，讓他擁有成為保護者的心態，再讓他遭遇極端的痛苦，再度種植忘金蓮，便有最大的可能性讓忘金蓮在他身上長成。

忘金蓮一旦長成，即使如胡蜂這般的存在也無法抵抗其威力。

蜂族眾分支苦胡蜂久矣。

這樣殘忍的手段，老蜂王並不忍在自己一支的後代上使用，況且熊蜂也沒有那樣強大的意志力足以支撐忘金蓮生長的痛苦。

她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顆胡蜂蜂卵，便是後來的憐綺。

原來，忘金蓮能夠在他身上長成並不是意外。

原來，一切支撐他走到現在的美好，只是一場針對胡蜂的計劃。

所有的感情，都是假象。

沒有人愛過他。

老蜂王笑容和藹道：“憐綺，雖然殺了蜂王的你已經不再配當近衛蜂，但如今的你已不算是完全的蜂族，蜂族的規矩自也無法制約你……你現在解脫了。”

他壓下胃裏的翻江倒海，露出完美至……扭曲的笑容。

“是的，我解脫了。”

他從頭到尾，只想做一個普通的近衛蜂。

直到現在，他也未曾改變過自己的想法。

長老殿內，大魔法陣氣息微微波動，憐綺氣息稍顯急促，方才有地下生物攻擊了大魔法陣，他體內魔力瞬間被抽去不少。

過去的記憶令他痛苦，不斷攪亂他的思緒。

他本用魔力壓制強制采粉期的躁動，如今……

忘金蓮堵住長老殿大門，憐綺倒在地上，金發瀑布般披散在身側。

他緊咬手臂，眼尾發紅，趴伏在地上，不住地顫抖，透明蜜露溢出授粉口，滴落在大魔法陣上。

“叩叩叩。”

聽見敲門聲，憐綺渾身一顫，他掙紮著從地上起身，調動所有的魔力，恢覆常態。

可那需要一定的時間。

**

雲妄站在長老殿外。

她從晴流那聽說了所有的事情，她有些心疼憐綺。

本想第二天去找他，卻忽然感知到大魔法陣的波動，心下有點不放心，晴流一個勁催促她快去看看憐綺，她本就有這個想法，便順勢答應。

長老殿裏無人應答。

往常感應到她便開啟的殿門毫無反應。

她應該怎麽做？

溫柔呼喚憐綺的名字？

還是一拳砸爛長老殿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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