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晴的反應，高未然其實早就預料到了，每次都是這樣，總是會把他送得遠遠的。

“沒必要吧，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這是什麽話，怎麽沒必要，這是小事麽，魏強什麽人，他都露面了，不是威脅，是什麽！”

一個亡命之徒，一個發誓要找高鵬報仇雪恨的亡命之徒。

他是一個人，還是一幫人，千裏迢迢地趕來，不會就為了跟他打個照面。

魏利民，化名利哥，是前幾年真縣特大案件的主犯，死刑，立即執行，而魏強就是他的親弟弟。

魏強敢追來，鐵定是連命都不要了。

蘇晴越想越害怕：“然然，你不要不知輕重，難道要媽媽找人二十四小時，成天盯著你麽？你爸爸又不在，遠水救不了近火，算媽媽求你了，你先出去躲一躲。去你舅舅那裏，媽媽也放心。”高未然的舅舅前幾年去了國外開分公司。

高未然沈著臉，道：“躲出去又能躲多久，我的生活，學業，家人都在這裏，每次都這樣，你難道就沒考慮過我的想法麽，我不想去。”

蘇晴被他的表情，話語刺痛，她何嘗不知道這對於高未然的影響，從小到大，他總是在轉學，每次到一個地方，剛剛安定下來，交到朋友，又要轉學，他早就煩透了這樣的生活。

高未然成年了，再不肯受這樣的擺布。

蘇晴放軟了語調：“這段時間，你先不要出門了，我和你爸爸商量商量，好麽？你考慮一下，好麽？”

高未然望著她疲憊的臉，點了點頭。

七月，燕來溝的夏天又濕又熱，燕來溝地區距離最近的鄉鎮隔著一條祿河，水深且急，河上並沒有架橋，三建來的時候，靠著漁人的擺渡船，連車帶設備，運過了河。

如果祿河架了橋，燕來溝地區通往附近鄉鎮的距離將大大縮短，進入臨近省市的行程也將更為通暢，是三建規劃項目的議案之一。

來了半個月了，翻山越嶺測數據，周皎被曬黑了，小腿也好像腫了一圈。

晚上住的宿舍是臨時搭建的，用的是帳篷，因為面積小，周皎獨自住一個帳篷，燕來溝早晚溫差大，晚上睡在帳篷裏，她蓋的是尼龍面的厚被子，即便墊了地墊，躺在帳篷的睡袋裏也有些潮，。

今天早上一起來，她就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肚子不舒服，她去了一趟衛生間才發現，是親戚來了。

好在她提前有所準備，但很快，隱隱作痛的小腹越來越痛。

按照今天早上的流程，她和劉思揚，要到昨天標記的A點，測濕度。

周皎走得越來越慢，到達A點的時候，一張臉慘白慘白。

劉思揚瞧出了她的不對勁：“你咋了？”

周皎架好了三腳架：“沒事。”

“你一看就不像沒事。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待會兒B點，你別去了。先下山休息吧。”

周皎抿了抿嘴唇：“行了，趕緊測完趕緊走吧。”

劉思揚又道：“B點還要上山呢？你能行麽？”說著，他翻出了規劃圖，“不如你先下山去C點？”

C點是平地，只和露營的地隔了一條小溪流，走路過去二十分鐘不到。

他們組的測繪有任務，但真要再往上爬，她確實有點吃不消，周皎看了一眼表，問劉思揚：“你一個人上去，能行麽？”

劉思揚點頭：“當然能行，大不了多花點時間唄，你先去C點，進度也不耽誤，等你回頭好些了，要是需要補錄，我們回頭再上山也行。”這個折中的法子也不是不行。

A點的數據校隊完畢，周皎便提了一箱設備往下山走。

她的後背出了好些汗，走到一半，不得不停下腳步歇一會兒。

山裏的信號斷斷續續，褲兜裏的手機短信提示音，短促地響了一聲。

是高未然的短信：我快到燕來溝了。

眼見信號還有兩格，周皎立刻回撥了電話。

“餵。”高未然接得很快。

“你怎麽來了？”

“不能來看看你麽？”

這段時間，他們時常手機聯系，先前電話裏，高未然玩笑似地說來看她，可周皎沒想到高未然真能來。

她心裏既驚又喜：“可是這也太遠了，你到哪兒了？”

“在河邊，等渡船。”

過了祿河，往離他們紮營的燕來溝最近的大石鎮還得開好一陣的山路，下車後純靠步行。

周皎詳細地又把路線講了一遍。

高未然說：“我到地方再給你打電話。”

周皎掛了電話，不敢再耽誤，提起設備箱往山下走，要去C點，得先經過營地，大家都有項目任務在身，只有一個當地雇傭的大姐留守營地，主要負責平時分發盒飯，周皎將有訪客的事情給她說了，便馬不停蹄地往C點去。

臨近中午，高未然終於順利地到達了燕來溝，三建的標識很好認，這個時間點正是放飯的時候。

劉思揚端著飯盒，一眼望見了高未然。

“你咋來了？”他驚訝地叫道。

高未然認得劉思揚，朝他快步走來，眼睛環視一周，營帳裏陸陸續續有穿黃色安全服的工作人員回來，排隊領盒飯，可是沒看到周皎。

“周皎呢？”

劉思揚朝東邊一指：“往東走二十分鐘吧，她在測繪點呢，我給她發短信了，讓她回來領盒飯，但她還沒回我。”

“謝謝。”高未然順著劉思揚指點的方向走去。

周皎肚子痛得要命，收拾了水準儀，打算明早再覆查一遍。

她收到了劉思揚的短信，可她一點也不餓，走也走不動了，索性原地坐下，弓腰駝背地往本子上錄數據。

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但是以往的經驗告訴她，這一段時間最難熬，只要再咬牙硬熬過一小會兒，感覺就會輕松一些。

“周皎！”溪流對岸傳來了高未然的聲音。

周皎立刻擡頭，果然是高未然，比她預想得來得快。

她站了起來，高未然卻說：“你等等。”

他脫掉了球鞋，卷起褲腳，淌著溪流，來到了周皎面前。

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因為她身上鮮艷的橙色反光馬甲，他隔著挺遠一段距離的時候，便已看見了她獨自坐在灘塗邊垂首寫字。走得近了，他才看出來周皎的臉色實在說不好上，下巴也尖了，全身上下都曬黑了好幾度。

他皺緊眉頭：“三建不做人了啊，實習生這麽個用法啊。”說著，他從手裏提著的口袋裏摸出了一頂帆布帽扣在周皎頭上，“大中午的，不曬麽，你不會找個樹蔭底下坐啊。”

周皎把帆布帽摘下一看，外層是紅色，裏層是深藍色，看不出正反。

她驚奇道：“還能翻面戴啊？”

高未然看她一臉驚奇，不由笑了：“對啊，你不用洗了嘛，臟了一面，換一面戴。”

周皎把帽子扣回了腦袋，深藍色的一面露在外面。

“謝啦。”

“你不舒服麽？”高未然問道。

她老實答道：“肚子痛。”

“不能請假麽？項目組沒你就不行了？”

“已經照顧了，本來今天要和劉思揚去爬山的，他都照顧我來平地了。”

高未然冷哼一聲：“我可看見了，來的時候，大石鎮裏有好幾個三建的人挨家挨戶的詢問居民意見，那活不比這輕松。”

周皎搖搖頭：“那活可不輕松，和人打交道，哪兒有輕輕松松的。”

高未然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乍見周皎的模樣，有些忿忿。

“你還沒吃飯吧，營地放盒飯了，你這邊弄完了，就回去嗎？”

周皎嘆了一口氣：“我不餓。”面對高未然，她誠實地說道：“我肚子痛，不想走了，歇一會兒吧，正好我錄數據。”

“行，我也給你帶了吃的。”高未然拉開口袋，走到附近的林蔭地下，將防水布擺下，放了不少零食和水果，還有三明治。

周皎抱著本子，坐下，一邊錄數據，一邊吃了幾顆山楂球。

不知道是時間的緣故，還是高未然來了的緣故，她頓時感覺不那麽難受了。

她又問一遍：“你怎麽來了？”

“在家無聊唄。”高未然一邊說話，一邊驅趕蚊子。

他的褲腳挽著，露出的小腿已經被叮了好幾個紅色的小包。

周皎合上了本子：“走吧，回營地吧，帳篷裏有花露水。”

“你肚子不痛了？”

“我能堅持。”

高未然“嘖”了一聲，將口袋收拾好，遞給周皎：“你拿著，還可以吃好幾天的零食。”

周皎接過，又把儀器包背在身後，卻見高未然在她面前半蹲了下來：“上來吧，不是要過對岸去麽？”

周皎臉頰發熱，辯道：“我有手有腳，自己可以走。”

高未然翻了個白眼：“上來吧，哪兒有那麽多廢話啊，你肚子痛為什麽，不清楚麽。”他說著，耳朵也有些燙了。

周皎起身後，小腹依舊隱隱刺痛，她猶豫了一小會兒，最終還是趴到了高未然背上。

他的體溫很高，像個小火爐一樣。

高未然渾身一僵，緩緩地長舒了口氣，才開始往前走，淌過溪流後，周皎便道：“我下去吧。”

高未然卻沒理她，穿上岸邊的球鞋後，繼續往前走。雖說不是山地，但這裏雜草叢生，沒有路，不好走，更別提環繞燕來溝的幾座大山了。

周皎這段時間就是在這裏提著設備，成天翻山越嶺。

他問出了心中長久的疑惑：“你為什麽要幹這個啊，不累啊，傻不傻啊你？”按照周皎的成績，當年報志願的時候，什麽專業不能報啊。

“你才傻。”周皎一聽，反駁道。

“難道不累麽？”

周皎答得理所當然：“累啊。”

高未然不解道：“累還選這個？”在辦公室裏吹吹空調不好麽？

“你不懂。”

行吧。高未然只聽周皎問道：“你不覺得很酷麽，眼看高樓起？”

眼看樓塌了，他在心中默念，卻沒敢接話。

周皎隨手揪下了他頭頂上的一片碎葉子，又道：“這燕來溝的村裏六千多人呢，等橋修了，就可以連通高速，再到鄉鎮，再到縣上，往後這個縣上面的地級市往後修高速鐵路。你現在不覺得，但是這裏六千多人的命運說不定從此就改變了。再不是個什麽閉塞的燕來溝，人能進來，也能出去。出去也好，進來也罷，學校，醫院，消防，都能起來。要想富，先修路，名人名言，沒聽過麽？”

她趴在他的背上，隨著她說話，氣息吹拂在他耳邊，他起初聽得認真，後來便心猿意馬了起來。

她的重量瞬間變得無足輕重，停留在他背上的，仿佛只是一朵軟綿綿的雲彩，隨風送來的，只是溫軟的氣息，周皎的氣息。

久久得不到反饋的周皎，追問道：“你聽過麽？”

高未然適才回過神來，“嗯”了一聲。

“你這麽辛苦，想留在三建吧，留在京市？”他問得小心翼翼。

周皎點點頭：“嗯，我想留下來，留在這裏。”

留在這裏，和你在一起。

周皎說罷，腦中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高未然的出路，他說過，要直接工作，可她又想到了蘇晴，也想到了張蔚然。

“那你呢？你畢業以後也會留在這裏吧？”畢竟家在這裏。

高未然沈默了片刻，才“嗯”了一聲：“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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