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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枕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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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婢前後簇擁著,崔拂走出院門。

門外正七嘴八舌說話的一群人霎時安靜下來,無數打量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在她身上。

隔著冪籬淡青的紗,崔拂不動聲色地觀察。十來個人,全是男人,高鼻深目,胡服皮靴,形貌全然不同於中原人,為首的男人留著一部微帶紅棕色的絡腮胡子,鷹鉤鼻子上面一雙環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神色中透著一股子粗魯無禮,倒是站在他身後的年輕男人身形修長,形貌風流,皮膚雖然不像中原世家子那般白皙,卻依舊不失為美男子。

似是發現了她的窺探,男人忽地盯住她,口唇微啟,嗓音低啞:“崔拂。”

崔拂心中一凜,這男人認得她,是誰?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男人犀利的目光流連在她身上,似要穿透冪籬,挖出她內心所想,崔拂微有些惱意,索性迎著他,回望過去。

青紗朦朧,映出男人挺拔的輪廓,修眉俊眼,高鼻紅唇,英氣勃勃中又透著一股子咄咄逼人的銳利,崔拂的目光在他戴著單只金環的耳朵上停頓片刻,隨即轉過臉,快步離開。

走出許久,依舊能感到男人的目光追隨著她,始終不曾離開。

穿過內宅幾重大門,從角門出去過夾墻,下房便在夾墻背後。此處原是嚴氏的府衙,蕭洵攻下金城後占了這裏,前面圈出來自住,後面的花園樓閣給她做了宅院,圍著花園的幾進房屋原是閑置,如今收拾了,充作侍婢、奴仆居住的下房。

崔拂站在下房大門前,望向門內。

成婚之時,正是長平軍攻打金城最緊急的時候,兵荒馬亂再加上嚴淩重傷,所以這處府衙,她從未踏足過。頭一次走進這裏,是跟著蕭洵,他當著所有人的面,牽著她的手,讓她這個嚴氏的新婦,與他並肩走進這所見證金城嚴氏昔日輝煌的所在。

當時嚴氏一族都以臣服者的姿態匍匐在地迎接蕭洵,包括嚴淩的父母親,她昔日的阿家阿翁,都跪倒在塵埃裏,仰望她這個昔日的兒媳和蕭洵一同走來,她低著頭,木然跟在蕭洵身邊,滿心的羞恥與自責之外,又隱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覺。

只是沒想到,當初那樣待她的蕭洵,今天會讓她與婢仆們一道,住進下房。

“崔夫人,”碧桃打斷她的思緒,“該進去了。”

崔拂定定神,邁進高高的門檻。黃土地面,因著連日下雪,加上下人們來往踩踏,此時滿地都是泥濘,讓人無從下腳,崔拂低著頭,選著中間稍稍幹凈的地方走了幾步,碧桃在前面領路,指著右手邊一排幾間狹小的排屋說道:“就是這裏了,把崔夫人的行李擡進去。”

“碧娘子且慢。”身後有人朗聲說道。

一個青衣蓮冠,形貌儒雅的男人快步走到近前,躬身向崔拂行禮:“見過崔夫人。”

崔拂認得他,長平王府長史官程勿用,蕭洵另一個心腹下屬。

程勿用禮畢直身,轉向碧桃:“碧娘子,大王命崔夫人搬去東屋。”

東屋?崔拂看向密密疊疊的下房,又是哪處?

碧桃頓了頓,神色有些冷淡:“程長史,崔夫人的住處我已經安排好了。”

“大王剛剛傳下的命令,”程勿用笑容和煦,“崔夫人住東屋。”

碧桃抿了抿唇,一言不發,情勢一時微妙起來,崔拂站在原處,微微擡腳,頓了頓腳上沾著的雪泥。

程勿用餘光一瞥,立刻吩咐道:“來人,清掃道路!”

他帶來的士兵擡著細沙,聞言立刻傾倒在地面上,又用木鏟均勻鋪開,碧桃垂目看著,半晌,淡淡說道:“既是大王的吩咐,那麽。”

她邁步向前領路:“崔夫人請隨婢子前去。”

崔拂踩著細細的白沙,慢慢走過狹小擁擠的排屋,從側門折向花園的方向,當看見遠處雕刻著飛鷹的琉璃瓦當時,崔拂猛然意識到,那是蕭洵的住處。

“崔夫人,” 碧桃停住腳步,“東屋到了。”

崔拂站在階下,擡眼一掃,半進院落,三間房屋,一墻之隔是蕭洵的院子,另外半進,是碧桃的臥房。

雖是也在下房的範圍,然而清幽潔凈,比起方才的排屋,已經是天上地下。

過午之後,天氣漸漸放晴,多日不見的太陽露出了一點影子,屋檐下長長的冰棱開始融化,滴滴答答響個不停,崔拂獨坐無聊,起身剛剛走到階下,阿金便已經慌張起來:“夫人要去哪裏?”

“隨便走走。”崔拂步子沒停。

“崔夫人,”碧桃很快趕到,“沒有大王的命令,崔夫人不得出此院門。”

崔拂徑直往前走,直走到大門前,這才停住。

門外左右相對,站著兩列守衛,那天不敢攔她的李五也在其中,蕭洵依舊防範著她。

崔拂收回目光,問道:“浣衣院在哪裏?”

“從方才來時的排屋……”阿金追上來給她披上裘衣,似是有些拿不準自己該不該回答,說到一半便住了嘴,怯怯地去看碧桃。

“排屋往北,便是浣衣院,”碧桃接口說道,“崔夫人放心,月和在那邊很好。”

很好嗎?天寒地凍,一桶桶臟衣服漿洗下來,兩只手必定要生凍瘡,又怎麽稱得上好?

而嚴淩那邊……越過一重重深灰的屋脊,崔拂望向重華苑,兩天了,嚴淩在重病之中,衣服可有人漿洗,飯食可有人照料?

遠處隱隱傳來歌舞的聲音,想來是蕭洵在宴客,多半是大涼使者,假如聯姻的對象是劉素渠……

據說她殺伐決斷,不輸男兒,想來,是不能容忍蕭洵枕邊另有他人吧?也許,這就是她的轉機。

前院,舜英堂。

折腰,垂手,回旋,舞姬衣袖翩飛,燦若春華,蕭洵卻只是心不在焉,懶懶飲著杯中酒。

程勿用從側門走進,低聲回稟:“安置好了。”

握著酒杯的手稍稍松開,蕭洵點頭:“守好東屋,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

舞姬正舞到妙處,兩人低聲交談,誰也不曾留意,唯獨大涼使團中那戴著單只金環的年輕男子側耳傾聽,神色陰晴不定。

一舞之後,管弦暫停,坐在客席的絡腮胡男子,劉軌的侄子劉彪放下酒杯,高聲問道:“長平王,結親的事你怎麽說?”

蕭洵骨節分明的手指把玩著酒杯,依舊是心不在焉:“劉二娘子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勇將,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勾勾嘴角,露出一點稀薄的笑,沒有再說下去。

劉彪沈不住氣,立刻追問:“什麽節骨眼上?”

“後有突厥,前有大鄴,南有竇君璋,三面受敵,”蕭洵漫不經心,“劉軌撐不了幾天,既然求到我頭上,總該拿出點誠意。”

劉彪登時大怒:“放肆,你竟敢直呼國主名諱!”

蕭洵擡頭,狹長的眼眸中寒光一閃:“那又如何?”

“你!”劉軌呼一聲站起身來,“欺人太……”

座榻突然被踢了一下,劉彪擰著眉回頭一看,那戴著單只金環的男人冷冷看他,搖了搖頭。

劉彪忍住了氣。秋冬之時,突厥慣常要擄劫中原,備糧過冬,大涼夾在突厥與中原之間,難免遭殃,這幾個月已經多次交戰,並沒有落到什麽便宜,而南方的竇君璋新近稱帝,正率軍攻打大涼這個宿敵,最要命的是與大鄴的戰事,據說蕭洵在金城休整之後,便要率領長平軍趕往前方,坐鎮指揮,大涼此前在他手上吃過大虧,說出他的姓名,簡直能止小兒夜啼。

此時有求於人,這口氣爭不得。

劉彪幹笑幾聲,慢慢又坐回榻上:“二娘子是我國主最疼愛的女兒,二娘子出嫁,我國主答應陪送榆次二縣,當作嫁妝。”

“太少。”蕭洵捏著酒杯,手腕轉動,瞧著杯中變幻不定的酒色,“兩個縣就想換我休戰,太便宜了劉軌。”

“二娘子英勇善戰,”劉彪急急說道,“大王得了二娘子,不吃虧!”

“我一人足以蕩平天下,”蕭洵眼皮一擡,“何須什麽二娘子三娘子?”

大涼使團一時鴉雀無聲,男人們一個個低著頭,羞惱窩火之極,卻又不敢言聲,蕭洵慢悠悠拿起酒杯,棱角分明的嘴角輕輕一扯:“回去告訴劉軌,想結親,至少給我兩個州郡。”

劉彪憋著一口氣,一張臉紅了又紫,紫了又青,看看就要按捺不住,座榻又被踢了一下,戴著金環男人緊繃著一張臉,點了點頭。

劉彪硬生生憋了回去,鐵青著臉說道:“榆次二縣,再加定襄一郡,不能再多了。”

“再加山南,”蕭洵慢悠悠的,“否則免談。”

山南背靠昆侖,關山險阻,是大涼最緊要的關卡,劉彪立刻拒絕:“山南不行!”

“那就不談。”蕭洵一口飲盡杯中酒。

許久,劉彪咬著牙,嘶啞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給你定襄、並州,只這兩個,榆次不給了,你要是還不肯,那就打!”

又是許久,蕭洵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犬齒:“我再想想。”

山南位置極為緊要,他早料到劉軌不會給,不過有了定襄和並州,大涼遲早是囊中之物。

音樂聲響起來,舞姬魚貫而入,翩翩起舞,劉彪悶著頭一連吃了幾杯酒,越想越窩火,忽地大聲說道:“聽說長平王攻下金城之後,要了嚴氏的兒媳?”

蕭洵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既要結親,我大涼也有個條件。”劉彪冷笑一聲,“我家二娘子身份尊貴,眼裏揉不下沙子,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女人,長平王早些打發了!”

“不過是個玩意兒,”蕭洵眼皮一掀,“什麽要緊?”

“既然是玩意兒,那就給我吧,”劉彪大笑起來,“我也嘗嘗長平王喜歡的玩意兒,是個什麽滋……”

刀光瞬間吐出,笑聲戛然而止,劉彪慘叫著捂住脖子,轟然倒地。

眾人的驚叫聲中,蕭洵收回環首刀,神色陰郁:“就算是玩意兒,也是我的玩意兒,不是什麽豬狗都能覬覦!”

鮮血順著屍體,迅速蔓延到整個廳堂,蕭洵看向那個戴著單只金環的年輕人:“管好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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