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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高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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墻上竹筍,頭重腳輕根底淺。

山間毛竹,嘴尖皮厚腹中空。

這副對聯,是本朝解學士的大作。這對聯的意思呢,不怎麽善良,這是解學士寫出來欺負人的。笑話朝臣們嘴尖皮厚頭重腳輕,反正不及他自己有學問有體面。

解學士是個歷經三朝,咳……歷經兩朝的大才子。他曾經主持編著了一部百科全書。用時雖然不長效果及其輝煌。就只看這一點,就知道解學士的文才,至少也是一個時代的豪傑。雖然此人的風骨也就那麽回事兒,可是因為他實在太有才了。就連拍馬屁的水準都遠在凡人之上。皇帝還挺寵信他。

…………

趴在草叢裏的景真。這時候就恰好想起這兩句對子了。

如果是平常的話,景真是決不會用這種東西自比的。景真認為自己雖然算不上學富五車,可也是有點學問的。看天下那麽多讀書人,才有幾個探花!

可是這一天,他突然就想起這兩句話了。他這一天格外心灰意冷,於是都開始自我反思,盤查自己的存在價值了。手?沒有縛雞之力!腦子?也沒有決斷之能!你看看家裏出現了這樣的事兒,他自己呢?進,不能解除家中冤屈,退……還比不得自己老婆想法快做了決定才讓他一個人逃脫在外。咱還有什麽用!

景真用手錘地。天高地遠。自己獨渺然。景家人,不知道如何,可想來能有多好。真是一點都不能多想,心如油煎。

想當年,雄心壯志只想名垂青史做一代名臣,了卻君王天下事,保妻子家小一世榮華。誰料到有一日三尺身軀躲在草叢裏茍且求生,前路茫然。

景真擡頭望天。

督廠。錦衣。誰人能調的動他們!景家的罪名不管最初如何曲折……最後,卻只能是來自於那九重天上聖天子的命令。

如果是他人做梗,哪怕是首輔是國師是頂尖權貴,景真也有信心與之一戰……可是,如果,那錯的是“天”呢?

如果錯的是“天”,他能怎麽辦!

景真閉了閉眼睛。

天上陰雲凝鎖,朔陣陣暗。草樹作響,有樹葉飄灑而下,又是一年秋。

景真躲在家裏的園子中不起眼的角落裏。有水珠落到了脖子裏。擡頭看,居然淅淅瀝瀝開始下雨。一只蟈蟈跳叫著從他鼻子上爬過。

景真想,連你也敢來欺侮我。

…………

說來景真昨兒才給皇帝當了一天的秘書。

皇帝心情不賴,據說是因為外面有蠻夷來朝貢了。中午的時候景真還跟同僚一同請解學士上酒樓喝酒,解學士不去於是大家自己去了。下午他還和大家分享了自家妻子從娘家帶過來的著名小點心黃精茯苓糕。順便又分享了自家老泰山的一則八卦。據說張真人早年吃的還算正常,最近幾年只喝水喝酒,每天最多吃一小塊藥材做的糕點,還面色紅潤身材健壯精力充沛走路飛快——多離奇啊。

誰料到請了一天假處理私事,然後居然就抄家了。

這事情都是怎麽發生的?

…………

景真覺得不可置信。

可是猛然撞見一隊明火執仗的官兵,手持鎖鏈粗暴的把一隊丫環拖著走,嘴裏還嘎嘎獰笑的時候……他頓時便清醒過來了。

不管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現下的問題是:

怎麽辦?

…………

逃走?

景家決不可能犯下謀逆事兒。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間先保存了自己積蓄了力量,十年後皇帝成了老皇帝或者死皇帝,於是發動一擊……

景真搖了搖頭。

景家老小都在詔獄啊!那樣的地方,狄仁傑都受不了。別說十年,十個月。只怕十天後就只能擡著棺材去接人了。

自首?

積極自首努力陳情。跟皇帝直說我們什麽都沒做。這是有人陷害我們呢。或者皇帝幡然悔悟,於是奸臣被懲罰,景家平反昭雪……

景真搖了搖頭。

太離奇了。先不說就算他自首,也很可能見不到皇帝。就是見到了,那位主子難道是個虛心聽取意見然後自我檢討的類型麽!

那一位剛愎自用多疑的簡直神經了。誰敢說他錯,必遭報覆。別說景家已經獲了罪,就是平日裏他和顏悅色地時候,遠遠近近也沒人敢忤逆!

真這麽做了,景真自己就是有十個腦袋,只怕也得一齊落地了。

亞聖說:“舍生取義。”景真自認不怕死。可是死的得有價值。與其這麽送上門去被人砍,還不如索性仿效荊軻聶政,藏魚腸劍奮起一搏起碼能夠……求個痛快!

大丈夫立天地之間,誰不想得個痛快?

可惜,真這麽做了,不管成否。一家老小的性命只怕都送了去。哪個新皇也不能放過謀刺的兇手啊。

人在深淵屢薄冰,哪裏又有那麽多痛快!

不知道什麽時候,那雨竟停了。

景真熟練的拽起長裙擺,打了個滾避過地上的一灘汙水。換了個方向藏到另外的一叢草中。離圍墻更近些了!記憶裏,某處圍墻的磚瓦有些松動。曾經鬧過賊。自己忙著娶親去張家一時顧不上管後來忘記了。

回想往事,恍若一夢。

景真呆了下,又清醒過來。他面無表情的揪了兩片草葉子塞到嘴裏。一天沒吃東西了。接下來,先想辦法跑出去,躲到個穩妥地方,然後打聽情況,再然後看能否勸說權貴幫著求情——又或者勸說權貴改朝換代。

雖然挑動兒子鬥他們的父親這不是自己平時會作的事情。謀儲位造反更是大逆不道。不過景家已經“大逆”了,一家都關在監牢裏,那就當真逆一個,又能怎樣!景真冷笑。

他低頭想想:太子和二皇子,似乎都是好選擇?

而關鍵是所有的這些,都得在七天內完成。

任務不少!

景真屏著呼吸,看因為雨停了後,又興高采烈的散開去翻第五遍東西的差役們。他強迫著自己,靜下心來。暫時,這只是暫時而已。不久後的某一天,他就會讓這些人付出代價。

…………

景家一日夜發生大變。朝堂上其他人人生倒還沒有什麽太大的不一樣。

這時候禁宮之內。皇上正在跟解學士聊藝術解悶兒呢。對,就是寫對聯的哪個解學士。

皇帝手裏拿了張紙:“哎呀你這個文章寫得很好麽!歌頌朝廷歌頌大明。這個主旨很是來得!你這個文化水準不錯呀!”

解學士仰鼻孔:“哪裏哪裏。都是我朝盛世,皇帝您早上早起晚上晚睡,辛勤勞動。下臣感懷在心,這才能寫出這樣的東西。功勞都是您的啊!”

皇帝點點頭:“你說的很有見解!”心想,這解學士還挺機靈麽。皇帝滿意了一會兒,然後想起今天的煩心事兒了。他把那張紙放下。皺眉頭問解學士:

“說起這個盛世,我朝還是有不和諧因素麽。你說說,這個景家是不是真的是那個小崽子的人?”

本朝皇帝口中的“小崽子”,是個專屬詞匯。專指被他搶了皇位的侄子。因為兩個人很不巧一個姓,更不巧還是同一個人的後代,所以就不能罵得更精彩了。比如什麽“小畜牲”這就不能罵。很容易把皇帝自己也罵進去。

解學士作為在“靖難”的時候特別識時務,表現特別出眾的優秀臣子典型,平時可沒少陪著皇帝大人罵“小崽子”一派人馬。這人嘴還挺毒,還挺看不上其餘臣子的,一向都是把“疑似”建文帝舊臣的人往重了罵,罵得相當淋漓盡致。皇帝覺得很解恨。所以一般遇到這樣的疑似事件,都找解學士來聽他罵兩句。

這一回皇帝對於太子求情很不滿。定國公色令智昏,你難道也看上了景家的哪個人?老子決定的事兒你居然當眾反對!這不是對滿朝文武顯示了我們皇室內部不安定不團結麽。翅膀硬了想奪權?皇帝心中充滿了警惕。真是怎麽想怎麽不爽。於是把解學士叫過來。這個家夥一向機靈。讓他罵兩句景家捎帶著批評一下太子,咱也順順氣兒。

沒想到解學士竟然說:“景家不是建文的人。”

皇帝皺了眉頭。你也敢唱反調?有膽量!這個姓解的家夥真是不懂事!

就陰惻惻的問:“何以見得?”

解學士原本專註看臉色事業三十年,在這一項上頗有心得。結果今兒不知道怎麽了,可能是感覺自己說的是天下至理。於是梗著脖子大義勸說道:

“因為太子給景家說情了。”

皇帝眼睛瞇了下又睜開。上下打量了一下解學士:“太子?”

…………

皇帝和皇後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封了太子,二兒子封了王。皇帝平時罵二兒子多點,不過誇獎的也多點。大兒子麽,也不知道是這個“太子”的名義鬧的,還是兩個人性格不合。皇上挺不喜歡的。

說來皇家的事兒有點覆雜。大兒子皇帝不喜歡。大兒子生的孫子他還覺得不錯。只不過這個事情有點敏感。討論皇帝的繼承人就有個尷尬的假設前提:“皇帝死了的時候”。正常人誰樂意聽人假設自己死了。當皇帝的也不都是受虐狂。本朝皇帝就特別不喜歡這個話題。他樂意寵二兒子,雖然總罵他不去封地,可是也沒真趕過他。兩個兒子都擺在跟前,等到哪天他真拿定主意了,想換太子,也好換點!

皇帝是這麽個態度。太子和二皇子之間關系就比較緊張了。在朝堂上待了一段時間的朝臣們,主動或者被動的,幾乎都站了隊。你敢不站隊?兩邊都不帶你玩,誰上臺都撈不到好。

解學士就是太子這邊兒的。皇帝不知道,這家夥膽子還挺大,敢在自己面前直說這儲位事情。喲嗬!

…………

解學士說起太子,皇帝是有點不高興的。

不過解學士跟了他十幾二十年了。皇帝也知道他比較傲——才子麽!也沒當回事兒。隨口說了點心裏話:

“太子啊,水平不怎麽樣,看起來一點也不機靈。連個好話都不會說。我傳位給他不放心哪。老謝呀——你覺得二皇子怎麽樣?”

解學士大驚。這可是原則問題,雖然淺顯易懂,可是不能不給皇帝他講清楚啊。不然這人犯了錯誤可怎麽辦呢!

他目光炯炯的看著皇帝:“絕對不能啊!當然得傳位給太子啊!”

皇帝有點疑心了,道:“怎麽說啊?”

解學士說起勁了,一口喝了一整杯茶。放下茶杯,說:“原因有三!第一,太子是天下正統。”

皇帝頓時瞇了眼睛。正統?這詞兒他有點不喜歡。建文當年還是正統呢。當然,後來他把那正統搶了。

解學士說:“第二,太子有好兒子,所謂好聖孫!”

皇帝眼睛瞇得更厲害了。原本他也是這麽想過的。不過,被人說出來,感覺卻不太對!“好聖孫”怎麽聽著也有點熟悉?對了……當年那建文,不也是太祖皇帝的好聖孫麽!

解學士說:“第三。太子做人雖然能力一般,不過還比較中庸。二皇子眼高手低,膽大無才,當個王爺混飯吃也就差不多了。當皇帝那可不行。”

皇帝怒了。

“啪”的一響,皇帝摔了茶杯:“合著我兩個兒子你沒一個能看上的?二皇子再不怎麽樣,也是我兒子。你是什麽貨色!出去。”

就有太監們沖上來把解學士往外拖。解學士顧不得自己安危還在仗義執言:“陛下呀,太子是你親兒子,還是咱們大明朝未來的希望。你得堅持嫡長子正統制度。維護太子權威……”

皇帝看著解學士一開一合那張嘴。心裏波翻浪湧,疑心那是一浪更比一浪高啊:“這貨居然是太子鐵桿!他能為太子做到那一步?他敢當面頂我的話,說不定就敢給我飲食裏下毒啊!‘靖難’的時候他不就很愉快的改換門庭了麽——沒原則的小人!”

皇帝拂袖又砸了個茶杯。皇帝很生氣。我重視了好多年的才子居然是太子的人。哼!你還領的是我給你發的俸祿!還敢在我面前放肆!就憑著你會寫倆字兒麽?這個貨真讓人厭惡呀!

就幾句話的功夫,解學士多年積累的“聖寵”就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好還是不好。解學士這會兒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

太子這會兒在做什麽?他在埋怨給自己出主意的謀士呢:

“都是你出的主意!我父皇對我很不開心。他又在我面前誇獎我家老二了!你怎麽沒跟我說還有這個後果!”

山羊胡子心想你想吃羊肉就別怕惹腥。想拉兵馬就得豎旗,就得和皇上對上。這不是很明顯的道理麽!我出的主意就是讓你踩著皇上裝忠厚善良得到別人的好感呀。現在看來效果很不錯啊。至於皇帝記恨你……我是皇帝我也得記恨你。這還用說!

山羊胡子想一想話不能這麽直接。還是裝神棍好了。他閉了眼睛一捋胡子然後猛然睜開:“太子大喜啊!”

太子吃驚:“喜從何來?”

山羊胡子:“皇帝對您這是栽培砥礪磨練之重任,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眾臣對您正在既疑惑且欣喜的轉變階段中,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二皇子他對您羨慕不已仰天長嘆徒勞而無法啊,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太子才“既惑且疑”了:“真的?這麽說我不能退縮,還得繼續堅持營救景家?為了向大家展示我有能力有決心絕不會放棄一個兄弟?”

山羊胡子往地下一趴,敲轉釘角:“太子聖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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