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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賓客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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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真興奮之外有點詫異。他最近除了移交原本歸他負責的事情,和打聽消息準備文學侍從的新職位外,還在忙一件事兒:就是聽家人和好友們介紹皇帝是怎麽個性格,然後做好準備去上任。

景家祖父捋著胡子,說:“陛下……精力充沛,聖明燭照。”

景家父親把玩著一對核桃,說:“陛下念舊情,知人善任。”

張真人用小梳子梳他的拂塵,頭也不擡的說:“陛下文成武備,一代雄主。天神轉世,自然不凡。”

姚卷嘻嘻哈哈的拍景真肩膀:“聽說陛下樣貌不凡,行動間自有天威。”

崔霖倒了杯酒敬他:“聽說陛下名謝學士修書,真是千古盛事唯我一朝。”

沐威招手叫跑堂的趕緊上菜,張口就說:“陛下當年親冒矢石,弓馬嫻熟。”

——大家都對景真說:“你能近身跟著陛下,真是想不到的好運氣呀!”

景真回去後,就把這些話都說給張原香聽了。

張原香讚嘆道:“原來如此!所以陛下他——心思靈活,顧念老臣,無所不知,相貌堂堂,能文,又能武?這真是人中龍鳳,古往今來的好皇帝啊。等等——他是‘明君’,你豈不就是‘賢臣’了!”

景真笑而不語。他心想,這話得都反過來聽。這位陛下——多疑偏執,用人唯親,喜歡折騰也能折騰,脾氣不怎麽樣,好大喜功看重面子活兒,還可能有點暴力。這大約才是大家想說的事兒。這近身的差使——不好做啊。

他這樣想著,卻只是望著張原香一笑,答道:“你說的很是。”

…………

接下來幾日,景家便十分熱鬧起來。

景真祖父壽辰就到了。這時候,景家就是不想大辦,也由不得他們了。

京城官場傳言,據說新晉的景學士機敏練達,頗受聖上看重!想一想:景真不僅是科舉探花出身,而且還不到二十歲。未行“冠禮”的年紀。儼然已經“簡在帝心”,這不就是前程似海麽!說不定,未來的一屆首輔就姓景了!也未可期呢。

這傳言傳的就跟真的一樣了。大家怎麽能不想找機會跟景家“親近親近”?

景家來訪的客人很多。

張原香跟著景夫人,一會兒接待某一家“世交”的太太前來拜訪。一會兒逢迎某一家“新友”的夫人前來寒暄。一會兒是京城裏的景家同族有人來恭賀,一會兒又是表親堂表親上門來道喜。還有景真祖父的朋友,景真父親的熟識,景真的同年朋友,景夫人和景先生當年的舊友之類。零零雜雜許多人。

張原香跑了幾天,晚上脫了衣服,自己覺得腿都細了,腳都腫了。

不料景先生對她說:“這個情況不錯。你可一下子就都知道,景家有哪些朋友長輩了——這比往年景家拜年時來的人都多!”

張原香想想不錯。又覺得這大約和景家從前每年在淮陽過年相關?她還有些暗自稀奇。這麽多客人,也沒看見景真的祖父多高興。倒是他父親這幾天似乎心情很好。聽說還增了飯量。

景夫人尤其精神抖擻著。她令人從鋪子裏,緊急調取了幾趟各式新茶。前面的待客廳,和後面的會客室,旁邊備著整盤地果茶。和大約二十多個丫環。

丫環都是端盤子用的。端的就是“果茶”。這是個京城本地人的說法。“果茶”在大一點的意義上,泛指所有不動酒的宴席招待。比如當日景真擡了大雁到張家,張家就用“果茶”招待他們。在稍小一點的意義上,這個指“果子茶”,“果子”又有鮮果,幹果,點心,糕餅之類。

於是,那房裏就備下了雞頭米鮮蓮子鮮菱角鮮核桃仁桂圓荔枝,並油酥桃仁杏仁榛子核桃松子花生麻片寸金糖,及甜鹹五香煮栗子五香花生鵝脯肉幹肉棗山楂蜜棗法姜青棗糖蓮子瓜條,又有方酥托糖麻片焦桃片麻糕豌豆黃蕓豆扁豆山藥泥糕栗子檳榔棗泥糕奶卷等等……足有四五十個盤子。

只待著新客人一到這邊一上茶,另一邊就流水價托上去。再等著前面一端茶喊“送客”了,又從另一個門端出去重新擺成盤。

端得是花團錦簇,氣象萬千。

…………

景夫人見誰都是一幅笑模樣。張原香註意到,她這幾天每天都換件新衣服。全是從前未曾見過的。她心領神會,也每天換了箱子裏未上身的新衣服穿。

因為客人來得太多。景夫人與張原香兩個接待有些不過來,靜居的景先生也時常被擾出來幫著待客。張原香這才知道,景先生在京城名聲多麽大!不少客人看到景先生都遮掩不住仰慕之色。張原香忍不住起了疑問。既然這樣,那麽景先生怎麽還一個人過活,沒有……呃,沒有嫁人呢?

後宅的訪客大約如此。為了免大家無聊。景家還從旁邊的人家接了一班小戲子來。笙管細細,吹拉彈唱特別熱鬧。

前宅的客人,也差不多。景真的父親忙著接待,景真回了家也不得閑。管家把來人都安排在花廳裏等。送禮上門都是客,不好攆人。於是幾個花廳都坐滿了。外面也叫了雜耍,卻不是唱文戲的,而是乒乒乓乓一通打,妖魔鬼怪齊出。還有雜耍班子等等,十分喧鬧。

好在景家地方不小,商家人面兒靈活。居然把這麽大場面,撐了下來。

這其中又有一個廚房,那是分外忙碌。

景夫人命令:“不拘什麽東西,只管撿好的做上來!別讓人家笑話,咱行商人家,不會待客。”

於是景家負責廚房的管事,在請示之後,緊急從外面借調了廚師。這裏面有一半是親友們送來支援幫忙的,比如張原香家裏就派出了個擅長做江南紅燒的廚子。也有的是從知名酒樓用大價錢請來的。總共有近二十個,都擠在廚房裏擠不下,又緊急找出旁邊的一處院子挪作廚房。

這邊名廚薈萃。另一邊,各商行店鋪也緊急忙碌起來。毛驢的皮,燕子的巢,千年的樹根,百歲的草參。源源不斷地用小車從側門送進來。在負責采辦的婆子那裏記帳,然後快速送往廚房。

於是這宴席便相當可觀了。

什麽南甜,北鹹,東辣,西酸。五味調和,人不能品盡其妙。更不用說那材質之珍貴,用料之豪爽。世上再珍奇不過的東西,好像也堆積成山堆積成海了。至於吃不了倒掉?也不過道一聲“可惜”而已。

…………

壽筵當日,有客人奉上了一個楠木雕刻的壽星。那筆力斧鑿古意盎然。顯然是名家手筆。湊近了,又發現隱隱有沈香。這件禮物,頓時引起了滿堂喝彩。

連見慣了好物件的景夫人,都忍不住眼睛閃了閃。她這幾日神采飛揚,只覺得從前的所有日子,都沒有這幾天來的得意。說話也就隨意了幾分。她對一旁的張原香道:

“拜壽的禮物,就得像這個樣子。或者實在沒錢,不送不去也就是了。如果送了,別送什麽破瓜爛瓢的,讓主家也跟著寒酸敗興!”

張原香心中,不是很讚同這番話。不過婆婆這麽說了,她也不好就當場反駁。

他們兩婆媳間顧著說話,沒有註意旁邊人來人往的。有個路過的景家族親,恰聽到了景夫人的這番議論。羞憤的臉都紅了。

…………

在壽筵正日子後,又忙了幾天。景家才算把東西收拾好。上上下下,都有點精疲力盡的虛脫之感。好像耳邊還有鐃鈸聲響。景真父親更是看見“果子盤”就覺得喉嚨噎得慌。

景夫人獨有一份猶豫。她原本準備,在壽筵後就離開的。淮陽還有公公在,她這個媳婦不好躲懶不去。而景真離不開京城。景真媳婦也沒有生孩子呢。總不能把兒媳婦頂回去照顧長輩。

這是原本的想法。不過經了這壽筵。景夫人眼看著自家兒子這就前程似錦了。又有些別樣的擔憂。景真如今一下子到了最有權力的位置上,以後這樣的人情往來應付一定不少。張原香這個兒媳婦,雖然看著還算聽話,可是究竟有點呆——她能幫景真處理好事情麽!

景夫人日夜盤旋著這樣的念頭。實在覺得不放心兒子,就動了點留下來看著這小夫婦的念頭。晚上就對丈夫說了。

…………

景真父親未置可否。結果這一日,景真祖父,卻突然就把景家人都叫到了跟前。

“我這兩天感覺不太好。”這個才過了八十七大壽的老頭說。

景真父親頓時焦急起來,他站起身好像想問什麽。

景真祖父對他兒子嗤笑一聲,揮揮手示意他坐下:“不是那個意思。我這把老骨頭呢還不錯。你們又送了那麽多的人參肉桂鹿茸,也不怕吃壞了老頭我。我說的不對是……我對時局感覺,不太好。”

張原香感覺旁邊的景真明顯放松了一下。她也是頭一次,聽到這位老人說這麽多的話。感覺很奇妙也很別扭。卻沒有註意到旁邊的景真父親,景夫人並景先生,都緊張了起來。

景真祖父就看了一眼景真和張原香:

“真哥兒和你媳婦,可能不太清楚咱們景家在當年的事兒。當年咱們家,沾了太祖開國的功勞,生意做得挺大。不過太祖那個人麽我知道,雄才大略呀!我就一直不敢放下心,於是就使了錢讓人經常通報一下京城的事兒。對了,那會兒的京城,還是在南面兒呢。”

景真父親表情有些無奈。他回頭看了兒子一眼。看起來,他原本不想讓小輩知道這些的。

景真低頭若有所思。張原香卻覺得有點——好笑。這位祖父,也不知道怎麽說話就是這個調調。乍一聽似乎還沒什麽,細一品這都是諷刺啊。

景真祖父捋了下胡子繼續道:

“結果,還就真打聽出事兒了不是!我那老朋友寫信跟我說,你們當商人的好哇。皇帝都羨慕你們商人呢!”

張原香心中一動。

景真祖父一拍大腿:

“聽聽!這是什麽話!我一聽,這話不對啊!趕緊寫信給其他老朋友打聽。人家說了。還真有這事兒。皇帝有一天坐在金鑾殿上發牢騷。他說:‘我一個當皇帝的,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雞早。每天花十個時辰改折子。連睡女人都得擠時間。你看看人家外面的商人,不過是有兩個臭錢,想吃什麽吃什麽,想睡到什麽時辰睡到什麽時辰。這日子過得比我這皇帝都好哇!’”

景真默默點了點頭。心想:“原來如此。”

景真祖父又一拍大腿:

“我一聽,壞了!他一個當皇帝的羨慕做買賣的。這可不對啊!而且你說這事情,能怎麽辦?你皇帝忙,都是你自找的!全天下沒人逼著你每天批十個時辰的折子。你讓他放了權,每天多睡一會兒,他還舍不得哩!那麽還能怎麽辦?必然就是——”

景真祖父話說了一半,很突兀的就給停住了。

張原香卻打了個寒顫。她聽懂了!她聽懂了這沒說出來的話——皇帝不能改他的作息。而且認為商人過的比他好。作為一個並不以脾氣好著名的皇帝。還能怎麽辦?必然就是——處理商人了。

誰讓他不順心,他讓人不存在。

張原香抖了抖。她突然就想起了幼年時聽家中那些婆子媳婦閑聊說起的洪武朝大案。以沈家為首的許多商家,突然被冠上了“為富不仁”,“私藏逃犯”,“僭越”,“大不敬”之類的一系列罪名。然後陸續被查抄籍沒--“籍”是用文書登記,登記的當然是財產數目。“沒”是沒入官中。“籍沒”合用,也就是抄家。

原來這些事情發生之前,竟然是這個原因。張原香猛然想到,那個唯一的幸存者似乎是——

景真恰在這個時候緩緩地開口:“只可惜,我們景家那個時候內鬥爭家產,竟然分家了。”

景真祖父輕輕一捋胡須:“的確可惜。”

…………

一室寂靜。

景先生突然插話:“說這些做什麽。都過去了。”然後,竟然站起來,扭頭出去了!

張原香大為驚訝。

景先生精於閨藝,兼有才學。加上她性情優雅,待人和氣。當日在張家族學,是被多少張家女兒看做偶像一樣的人物存在的。張原香再想不到,竟然有一日,能聽景夫人和她自己父親說話這般不客氣。她又懷疑,或者這其中有什麽緣故……

景真祖父看了一眼景先生的背影。

然後,他對景真和張原香道:“你們姑姑過得不易,你們得體諒。”

景真和張原香互相看看,惶恐著一齊應了。二人都道:“這是侄兒/侄媳當做的。”

景真祖父又看向景真父親和景夫人道:

“我說前面說對時局的感覺不好,就是這幾日,我家鋒芒太盛。這又讓我想起,當時先帝的事情。現在的這位陛下,先帝自己都說,這是最像他的一個兒子。想來不會錯。這位陛下——只怕,未必喜歡看見臣子太出頭。

“我左思右想,還是決定我們都回淮陽好了。只留真哥兒和他媳婦在。別一大家子擠在京城。京城繁華,也得有命才能享!”

景夫人忍不住像想說話。卻被景真父親搶先應了:“是。”景夫人便有些不快,有些埋怨的看了自己丈夫一眼。

景真祖父沒管這些。他掃視了一眼下面的兒孫媳婦。又道:

“我景家,家財不少,兒孫不多。這說不好,哪個是福氣,哪個是禍患。景真現在做的是禁中事。我們家中必得謹慎,一點都不能議論宮中事情。更不能在外面人面前露出輕狂兒樣子來。寧肯讓人看低了我們,覺得我們是土包子,這都沒什麽。別去爭那些虛名!

張原香知道這話是說給景真和自己的,連忙仔細聽了。景真祖父捋了一下胡須:

“你們都知道督廠,皇帝什麽都知道!別沾沾自喜的跟人家說,宮裏有什麽,擺設有什麽,皇帝一頓吃幾個饅頭。被人家稱讚兩聲有什麽用?多少人家就是犯在這一樁事兒裏!抄家滅族,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眾人紛紛應了。

張原香又想,或者,可以等景夫人走了,也把這一番話約束家中的仆從。想到此後就是她來當家了。不由得有些興奮,也有些忐忑。

於是當夜就端上蒸好的火肉白菜來。景家人各有心思,囫圇聚在一起吃了飯。又端上了青筍蝦皮湯,蒸乳羊,燉鴿子之類幾十個菜。因為景家難得的聚在一桌。於是菜也一齊上了。

這其中也有適合老年吃的,也有適合壯年吃的,也有滋陰的,也有壯陽的。兼之廚房從前一陣子請來的各處廚師那裏新學了手藝,於是迫不及待的施展開了。

只是大家各自有想法,都忙著考慮。這吃的,卻有些缺少滋味了。

…………

接下來幾日,景夫人催人到金店銀樓去打時興首飾。準備回了淮陽後,送給小輩。又把張原香叫到面前耳提面命景家諸事。又把各庫房的鑰匙交給張原香,讓她試著管理一番。

兩人又商議了家裏的仆從。幾位景家長輩大概會帶走幾乎一半的人馬。不過考慮到景家祖父讓大家低調,而後面只有張原香和景真兩個人,那麽只剩一半的仆從,其實也相當之多了。

說起仆從們之間關系的覆雜性,只怕天下大部分的人家,都沒辦法跟張家這樣的千年世家比。張原香初時還有點謹慎,沒多久,就感覺得心應手頗有些游刃有餘的感覺了。

又有交好的人家送來程儀。還有景家幾個同族的親屬準備一同返回淮陽。大家查了歷書,看八月二十六是個宜出行的好日子。

景真恰好那一日不用輪班作侍讀,便在翰林院也請了一日假。張原香留在景家,倒是張原吉在這一日提前過來了,準備和景真一起送景家幾位長輩離開。

張原香見了哥哥很高興。連忙讓丫環去取她寫給自家老娘的信。這是準備和張家一齊送給龍虎山的。兩人只站住說了幾句話就分開了。張原香有心問問張原吉的婚事。有想,可以過幾天把哥哥請到家裏單獨來問。

馬鈴響車環動,前院啟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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