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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個書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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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原香張口便問:“你是北面來的全真?”

那少年皺了眉頭。正想說什麽,聽見這一問先呆了下:“什麽……全真?”

張原香這才知道弄錯了。想起自己氣勢洶洶而來,有點不好意思。那麽,這人是個什麽來路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張大小姐實在不會賠禮道歉。就——沒說話。

話說張原香相貌粉雕玉砌,出門前還被人特意打扮過。平常人見了,讚一句“可愛”絕不為過。這少年卻只覺得更加難受了。就好像,看見什麽上好的玉石被粗劣的匠人弄壞了一樣。這半日來,心中的不舒服,就忍不住紛湧而出。

張原香沒說話,他卻脫口道:

“可惜了!”

怕張原香聽不懂,這人還解釋了一句:

“好端端一個女孩子,做什麽也信那裝神弄鬼的無稽之談。天生多少靈秀之人,都是讓這些愚蠢的風俗毀了去!”

那少年也不過十歲年紀。相貌雖然出眾。不過,看起來這舉止卻大有些呆氣——他居然一本正經的對著張原香一個小女孩說這些。還勸慰:

“‘敬鬼神而遠之’。這才是前賢倡導的道理。姑娘,你可再別信糊弄人的鬼門道了!”

張原香本來有點楞。

前面說的,她都不怎麽聽的懂!你能指望一個七歲的孩子聽得懂多少!後面一句,總算聽懂了。卻頓時就是勃然大怒啊。

方才那邊,做法的那是誰?是張原香她家親爹!這少年,居然當著張家大小姐,告訴人家道士都是糊弄人的。這不是找事兒麽!

就是七八歲的張原香也不能忍啊!

…………

張小姐用力放大嗓門“哼”了一聲,只覺得自己嘹亮又有氣派!心中十分滿意!搜腸刮肚準備辯駁於他!無奈肚裏墨水有限。第一問就不怎麽振聾發聵……張大小姐問:

“這麽多鄉民都來參加,難道大家都看不出不好,只有你是對的?”

這小姑娘沒學過和人拌嘴。她又是個閨閣小姐。上上下下跟她說話的人,大多是輕聲細語的。此時決定撒潑了,這一開口,就立刻感覺沒氣勢了。真真辜負了那一聲響亮的冷哼。

那少年竟興奮了一下!

他連連點頭:“正是這個道理。夫子在《鄉黨》裏恰好就說過這個。‘大家都說好的,不一定好。大家都說不好的,也不一定不好。關鍵是知道大家為什麽說好和不好。’故:子貢求問於眾人善惡,是問眾人之喜好,而非善惡。卻不知善者好之,則正大之情,既已素孚於君子。而惡者惡之,則孤介之行,又不茍同於小人……”

張原香一句問錯,問出半篇八股文來。只覺得頭腦嗡嗡亂響。頓時力怯。顧不得平日裏還和哥哥鄙視過朱鳳陽一家,只想著先打斷那滔滔不絕的議論再說。連忙道:

“當今皇帝都說張家道士好,還封了真人。你覺得皇帝也不對?”

——想想平日張家小姐吹牛,何等有水準。今兒個居然還得把朱家擡出來拉虎皮做大旗。可嘆呀!

那少年年紀不大,卻是自小通讀了四書五經的。聽見這一問,微微一笑:

“聖上褒獎的也只有張家而已。天下僧道比之前朝依然減了十之六七。本朝太祖爺定鼎以來,百廢待興。僧道不織布不種田,還讓人們花費大價錢做法事。甚至還有一些犯下大罪的,犯了事兒,為了逃避也避入玄門。這些人沒念過一天經,甚至還好勇鬥狠……”

張大小姐第二個問題又問出一篇策論來。那少年洋洋灑灑,也不知道是平時就這麽話多,還是憋得狠了。那有理有據有來龍有去脈一大篇念將下來。聽著句句是說道士不好,可又句句好像都是聖賢話!旁邊,還有鄉民停下來,瞧稀罕似的,看他那兩瓣嘴動。

張原香卻只覺得萬般委屈。對面這人詆毀自家事業。偏偏自己戰鬥力太渣。居然找不出可以辯駁的地方!張大小姐本年芳齡八歲,又急又氣嘴一撇——哭了。

鄉民們來參加天師大法會,原本就是帶著老的,帶著小的。張小姐大放哭聲,那些鄉民們帶著的小孩兒,也不知道被感染的還是被嚇的,也跟著一起哭了。

這時候道場才散,人員擁擠。哭聲那叫一個此起彼伏!有尖叫的,有幹嚎的,有湊趣的。老老少少的,大家一邊哄孩子一邊看那少年。

那少年半篇題目都噎在了嘴裏,額頭上就冒出一大堆汗來。他匆匆往四下看一看,神色就十分慌張。怎麽辦?

能怎麽辦!放低聲音趕緊哄啊!

“別哭了?”

“別哭好不好?我……給你買糖!”

這少年,看來沒做過這活計。真是左支右絀。處處抓不到門兒!

張原香十分有骨氣。抽泣之中還不忘反駁:“憑……憑你說的再對,你……你也不能在我跟前說這個!”

多霸道的口氣,被她一哭全破壞了。那少年手忙腳亂的掏了帕子給她擦眼淚。口中還呆問了一句:“這是為何?”

張原香一把推開那帕子:“因為那張真人他就是我爹!”

這少年就楞住了,臉上狼狽,頭上的汗,一齊滾落下來。

…………

張原吉和梁新正在往這邊擠。兩人的神色略有些奇怪。

張原吉一掃那少年,神色中先有些不悅之色。他卻什麽都沒說,先拉住了妹妹,輕聲責備道:“你怎麽跑到這兒了,還隨便和人說話?”

張原香哭累了。靠在哥哥身上開始打盹。

另一邊那少年有點狼狽的跟梁新見禮:“前日在燈會上見過一面的,不想竟是貴府上的小姐……”

梁新有點狐疑的掃了掃張原香,不清楚這少年能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起什麽沖突,口上隨意寒暄道:

“是啊是啊,我們都看到了的。足下好文采。不知道如何稱呼?不才萬象書院梁新……”

這就互相廝見起來。

…………

張原香醒來時已經回到了自家中。也不記得什麽時候睡過去的。

張原吉聽見她轉述了白日那場爭執。張原香還有點憤憤不平:“太失禮了!他不過讀了幾天書,居然就敢打到我龍虎山了。”

張原吉也不過七八歲大小,此時竟是冷笑一聲:“全天下的人多了,我們張家只有一個。就是有俗人說兩句閑話,嫉妒羨慕而已。又能如何?”冷笑之後,居然,並不放在心上。

張原香眨著眼睛聽了。卻有些似懂非懂。她只覺得自己爭論不過一個過路的書生。好像連門口的大白鵝都在嘲笑自己。於是頓時覺得此人可惡了十倍。回憶起來,想那人的“得意面孔”,“神氣聲音”,恨不得立刻就通讀了道經。然後辯駁回去,一雪前恥!

難得的,張原香居然想念起書院的景先生來。

…………

卻不知道那少年對於張原香也很有印象。

這少年到龍虎山是走親戚的。他是家中獨子,向來頗受寵愛。家境不錯,更是從小開蒙讀書,念了一肚皮“民貴君輕”之類的內容。

前年他就過了童試。本年鄉試後,家中蒙師說他“學問也也記了一些了,該出去‘行萬裏路’長點見識了。”他原本就不怎麽愛動。聽說還得走遠路,真是想來就頭大。

他父親很信任那蒙師,就打點了人送他出來。這少年離家前正在讀昌黎先生文集,出了門又到了龍虎山,只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彤雲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雕殘。往事縈懷難排解,荒村估酒慰愁煩”——觸景傷情一番思緒,簡直悲慨地快滾下淚來!

這會兒好容易找到了一個發洩口,居然議論道士,議論到了張家小姐面前。而且還把人家——惹哭了!

這少年半躺在床上搖頭一嘆。“失禮了,失禮了。”臉上卻有些笑意。似乎那一哭,一下子驅散了什麽。一時的尷尬,反而令他感覺鮮活起來。

當時雖然狼狽,回想起來,倒也頗有些意趣。那張家小姑娘——伶牙俐齒,倒也算是可愛!或者,多年之後回想,也不失為一樁趣談?

就聽見有人喚他,連忙起身。口裏還應道:“姑姑,就來!”

…………

法會過後不久,張真人啟程上京。

張原香收拾東西去學堂。除了冬日的假,正經這學堂是一年上到頭的。張原香在家呆了幾個月。又覺得新奇,又有些害怕。感覺糾結得很。

其實張家的學堂大大有名。世家大多看重子孫教育。張家這樣的家族,日常衣食未必比誰更華麗,卻在這些看不見的地方,顯露出多年深厚的積累來。

張家子弟自有學堂。張原吉也在那裏讀書。所教的內容並不限於《道德》《南華》之類,也有博學鴻儒講解儒家經典。而這些子弟日後,除了做天師的這一支嫡系,其餘人,也有入朝為官宦的,也有務農做工的。並不見得,都是道士。

張原香所去的是女學堂。名聲甚至更響亮些。因為前朝甚至有皇家仿照他們,設置公主教育的。

很久以前,曾經有張家的丫環出嫁後,私下給人看,昔日陪小姐讀書時謄抄的詩詞。

那詩詞被某文人偶爾得到,寫進了筆記裏。據說,那些詩文或清麗或旖旎,或疏朗或婉轉,多有精品。那筆記,後來也失傳了。而那些小姐詩文,所寫者是何人,更是不得而知了。

禦溝紅葉,少到人間。那王侯門第深如海,外人不過是憑空想象一番而已。

張家女學的課程設置比給男性子弟的學堂更放松幾分。琴棋書畫,讀書策論,甚至簡單的防身騎射之術,如果想學,都有精通之士來教。如果不想學,也沒人逼著怎麽樣。

女學所請的教師,也大多不是凡庸之輩。比如此時教張原香她們針繡的,就是有名蘇繡大家。教她們詩詞的,是本朝名聲頗盛的才女。教她們禮儀的,就是張家一位姓孔的族嫂。甚至有京城的權貴千裏迢迢走關系把女兒送到龍虎山來讀女學。當今廣東布政使的二兒媳,就是來這裏讀書的京城小姐。

張原香擡腳下了車。整個人好像都端莊了幾分。她擡頭望了眼那小院的月洞門。輕聲吩咐道:“走,先去給先生行禮。”

一行人迤邐繞過小院門,走到後院景先生那裏。

張原香走的是後門,才推門,那門就自己開了。一個看起來分外熟悉的少年從門裏正想走出來。

兩人一望,雙雙驚訝。

張原香一楞:這不是那天遇到的書呆子麽?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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