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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拾章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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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阮一聞這蜜香,登感頭腦暈眩,胸腔淤塞,踉蹌著退了兩步,舉過頂門的長劍覆又軟軟垂落,拿捏不定,嗆啷一響,摔在地上。只一剎,內息已提不起來。她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猛力晃了晃頭,要待躍退丈餘,以防對方突襲暗算,但為時已晚。右足尚未邁出,李夢茹掌心已跬步至腹。阿阮駭然失色,不及他念,左手合掌拍出,正是裂地九式中的厲害家數,兩掌相砣,砰的一響,雙方各退數步。李夢茹堪堪穩步,暗驚:好厲害的掌法,哼,師尊果然偏心至此!又想她縱然了得,終究敗在自己手心,尋思師尊厚此薄彼那又如何?他一心栽培出來的弟子,最終仍鬥不過自己,她中了我秘制之毒,再也翻不出什麽浪了。她念到此節,不免得意洋洋,跟著踏前一步,手起勁隨,又拍出一掌,這一掌挾了她積蓄數月來的怨毒憤恨,去勢耆惡無倫。

阿阮接了她一掌,已感胸口作痛,步履略頓,對方又一掌劈到,當此地步,欲待閃避亦所不及,只有舉起左手擋格。如今中毒既深,又促運內功,血行加速,毒質侵蝕得更快了,只一呼兩息,便流轉四肢百骸,只感閉悶欲嘔,眼前無數金星亂冒,昏昏沈沈中,給李夢茹一掌擊得飛了出去,跌在圈外,噴出一口血來,腦中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李夢茹一張臉微現扭曲,惡狠狠瞪著昏暈過去的阿阮,正要過去一掌擊在她天靈蓋上,斃了她性命,天鸞絕學無屙神經便理所應當歸於己囊,突又尋思:眼前大庭廣眾,不宜取人性命,需得暫且饒之,左右她已中毒,又吃我兩掌,待武會告畢,那時殺她不難!

她這廂尚在琢磨盤算,那邊笑丘瀾,楚清塵早已心急如火,急奔入場,一人搭一條脈搏,同時蹙眉。笑丘瀾凝神片刻,突然臉色陰沈,黑了下來,手中拂塵略動。

李夢茹站在距他們三丈之外,只望見掌教擡了擡手,並未起身,但霎時雙膝一痛,麻痹無覺,“啊”的一聲尖叫,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竟無半分閃避招架餘暇,惟束手以待斃之。眼瞅笑丘瀾,目光深沈,囁嚅道:“師,師尊……”

笑丘瀾怒道:“為師平素如何教導於你戕害同門,枉顧教規會武早有鐵律,比武切磋需點到為止。阿阮寬懷容讓,你便得寸進尺,使起陰損招數傷她你……你如何對得起為師一番苦心我,我真是替你痛心!”說到這裏,語音啞澀,顯是失望透頂。

李夢茹眼角淚水奪眶而出,咬唇道:“弟子知錯,愧對師傅厚愛。”說著彎腰福身,磕頭到地,神情極度誠懇,似是真心悔悟。

笑丘瀾臉色稍緩,問道:“你平日性情溫和,穩重謹持,何以今日一拗常脾,對同門痛下毒手,需說得明明白白”這便涉及天鸞私教,他也不顧大眾廣庭,竟旁若無人的單刀直入。

李夢茹反問道:“師尊,弟子鬥膽相詢,您可知您有多少時日未曾見過弟子您可記得您曾允諾弟子何事師尊,弟子作為您欽點的衣缽繼承人,何以,何以這般冷落於我”

笑丘瀾楞了幾楞,隨即恍然:“啊!我已有數月未見你了,無屙神經本是為師親口玉言要傳授於你。罷了,是為師疏忽,厚此薄彼,也難怪你心有不憤,是為師不好。”但隨即又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該同室操戈,只因為師遲了幾日傳你功夫,你便這般戕害晚輩,實在不該。阿阮本屬無辜,今日若非為師在此,你豈非錯殺好人她行事任性了些,但總未犯錯,你怎能痛下毒手”

他一板一眼,說得鄭重其事,李夢茹不敢借口,垂首不言。笑丘瀾續道:“念你初犯,今日暫且饒你,但教規律法如山,判你面壁一月,檢討己過!”

阿阮給李夢茹一掌擊暈,夢魘中也是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只覺五臟六腑痛得難熬,接著遍體燥熱,實在熾得厲害,再也無法安睡,大呼小叫著從榻上翻身坐起。一股黏糊滑膩感襲泛全身,原來睡夢中汗流浹背,手腳盡是□□。低頭打量,身上套著貼內小衣,處在掌教綹劍樓自己平日休憩的房室中,臥榻之側靠了個人,正在打盹兒,窗外冷月零星,斑斑點點灑進房中,鋪成一地銀暉,燭臺上的蠟燭明明滅滅,也將燃盡。

想起昏暈前,自己無意遭李夢茹暗算,後又吃她兩掌,這才不支倒地。潛祭內功,發覺氣海充沛,中流曝滿,功力不但毫無衰竭枯糜,竟似比之前尤有純之,伴之靈臺在躬,清明蕭靜,精神出奇的好,那是什麽緣故?定神略想,隨即解悟:定是掌教以上乘內功助我療傷,內力得了淬煉洗髓,這才妙領裨益。

許是淺棲,加之阿阮那聲高叫,床沿打盹那人悠悠醒轉,支頤撫頷,擡起了頭。見阿阮無恙,喜道:“你感覺身體如何?”阿阮轉過目光細看,原來是天鸞九老的弟子清憐,平素誠意待人,端莊寬厚,是個人如其名,楚楚可憐的美人兒,與她也有交集,笑道:“舒服得很,好似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氣,倒真有一種想尋人酣暢淋漓打一架之沖!”清憐從燭臺桌上端了一碗米粥過來,說道:“我算是理解夢茹師姐的了,掌教見你受傷,憂心如焚,竟不惜大耗功力替你祛毒,這一運功便是寸步不離,兩日兩夜,可見他對你寄望疼愛之重。這般深情厚義便是我看了,也不禁艷羨,何況夢茹是掌教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她惱怒於你,實是無可厚非。”阿阮忍不住嗤笑:“哼,枉她厚臉以俠士正道自居,掌教只不過遲了幾天傳藝,她便滋妒生恨,還說要將我斬足砍臂打成殘廢,暴戾恣睢,窮兇極惡,我算是見識了!”當時她與李夢茹動手之際,未免給旁人窺聽不利,均輕聲細語,是以在場人眾雖多,卻大都不知內情。只她傷重暈後,笑丘瀾與李夢茹三言兩語之對,為觀眾洞悉,才後知後覺。

清憐駁道:“偌大的天鸞墟,除掌教之外,其餘門徒皆非皈依證道,修身養性出家高士,都是普通凡人,既是凡人,必懷七情六欲。貪,嗔,怒,憎,恨均乃人之常情,李夢茹雖然自持,但久居首席,心浮氣盛,好高騖遠,你搶了人家東西,倘若物主無氣那才不正常。推己及人,若換作你,當此情境,又會如何?只怕手段之辣,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阿阮給她一頓搶白,無言可對,接了米粥啜了一口,說道:“你是掌教的說客麽?”清憐點頭:“掌教憂心你無端受折,懷恨在心,日後誤跨歧途,要我好言開導,需泯了你心中怨恨,於夢茹師姐既往不咎。”

阿阮嘆了口氣,說道:“掌教當真是三清高人,以善施本,以誠濟世,以仁傳教,以德服人,然何以培育出來的弟子卻總難承師業樓清染如是,賈夢峨如是,李夢茹同樣如是!”

清憐笑道:“你這便是一隅之見,以偏概全了,縱觀我天鸞數千弟子,良莠不齊固然是真,可人才濟濟也著實不假。好比你師傅,各脈各門師兄弟門,也大多得承掌教之訓。何況掌教雖用心良苦,終非神仙,人心叵測,最難揣度,他不過盡力而為罷了。”

“師叔你倒是看得通透。”阿阮由衷讚道。冥想過去,楚清塵卻是如掌教那般恢廓大度,以德報怨,卻想:掌教弘揚大道,可敬可配,然一心千面,旁人為何非尊不可又想自己身世成迷,遭際特殊,且身負血海深仇,若要有點出息,報仇雪恨,非殺伐果斷,心狠手辣不能辦到,如若當真恪守道意,心慈手軟,什麽殺父之仇,什麽戮母之恨,統統是無稽之談。忍不住愀道:“人各有志,掌教坐禪論道,精修普渡,我卻註定無法追隨其跡,其實紅塵千丈,一世瀟灑,遨游江湖,那有快活難言。”

清憐要待勸解,一個聲音卻在背後響起:“你小小年紀,如此高談闊論,貿作定論,未免言之尚早。”

兩人側頭,只見楚清塵推門而入。他板起一張臉來,顏色嚴肅,徑直來到榻前,伸手去搭阿阮脈搏。隔了半晌,方才放脫,說道:“掌教功力深湛,你體內餘毒已然盡去,無礙了。”說著目光轉向,朝清憐望了一眼,說道:“這廂由我照料,師妹有務在身,便請去忙罷。”清憐立即會意,莞爾一笑:“行了,你要教徒弟,旁人自是不便窺伺。不過此處乃綹劍樓,你可無權下逐客令,下不為例。”

待她出去,掩了房門,楚清塵才道:“我瞧你臉色有異,莫非當真記恨起了你李師伯”

阿阮不置可否,凝視了他兩息,反道:“師傅也欲效仿掌教,出家為道麽?”楚清塵一怔,顯是始料未及,問道:“你為何有此一問”阿阮咳了兩咳,娓娓道來:“恕弟子直言,師傅您如今一把年紀,雖值壯年,早越談婚論嫁之華,但成家立業乃生而為人必經之路,難道您不打算娶妻生子了麽?”

這話問的很是突兀,楚清塵一聽之嚇,呆若木雞。

呆夠了木夠了,他再長長一嘆。這一嘆之中,悵然三分,無奈三分,淒涼三分,外裹苦笑一分。說道:“關於這方面,為師可當真從所未想,多年前跟隨你師祖南闖北浪,東走西奔,自從收你入門,便再未下得山去,什麽娶妻生子,真是從何說起!”

阿阮正色道:“如若您並無出家剔俗之意,還真該重新出山,都說男人三妻四妾,以您本事,便弄個三十妻四十妾也綽綽有餘。”

楚清塵斥道:“小丫頭胡說八道,師傅這輩子不甚出息,也無野心雄志,只做一個好人便了!”阿阮撇嘴:“俗世紅塵多少歡愉多少喜悅,那真是享受無窮。武林輕狂俊彥傲,江湖辟易紅顏俏,多情豪客知己少,縱橫馳騁任逍遙。師傅,您如此怯懦自閉,蹉跎歲月,虛度光陰,等到矍鑠年邁之際,再欲嚼嘗人生諸趣,那便為時已晚了!”

她說得頭頭是道,楚清塵忍不住彌篤高覘,奇道:“你在天鸞墟待了十五年,又沒下過山去,更未踏足江湖,怎懂得這般多”阿阮說道:“這些只不過是師兄師姐師叔師伯門茶餘飯後的嘮叨家常,我早已耳熟能詳。他們平素說得最多的便是哪門哪派的千金小姐與哪家哪地的瓊郎玉君如何如何新婚燕爾,如何如何柔情蜜意,以及哪門哪派的武功出神入化,哪家哪地的高手出類拔萃,誰膿包誰英雄雲雲……我雖足不出戶,但不出山門卻曉天下事!”

楚清塵不再追問,擡頭望向窗外蒼穹青天上的白雲,說道:“霧聚霧散,雲卷雲舒,雖同樣是雲,但形態各異,千輪萬廓;而人來人往,或去或留,所有人類雖均統稱為人,但相貌脾性,千奇百怪。或許真如你所說,人各有志,原也不能勉強。”他感慨萬千,忽然一本正經,說道:“日後你若下山,為師要交代一句,你務必勞記銘心!”阿阮心想:說來說去,仍是那番老生常談。應道:“是。”楚清塵續言:“咱們緣分牽連,終是師徒一場,我無能,也沒什麽本事能教你。你一介女流,日後我不盼你名揚江湖;我不懂情愛,亦不祝你幸福美滿,我無其他要求,只盼你做一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好人!”

阿阮有些迷惘,也有些困惑,問道:“師傅您好生於我說說,怎樣才算一個好人都說懲奸除惡,尼馬拓江之南,邪派魔道領域中有無好人若有,是該殺,還是不該殺”這個問題是她前世在熒屏上看過無數次的,那時純屬娛樂,壓根兒不分定義,也不明所以,如今身臨其境,便打破砂鍋一問到底,要弄個明白。

楚清塵說道:“要做一個好人,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何為好人行事無愧於心便是好人,對得起旁人便是好人,便是正道。其實好人兩字雖短,卻也分類列群,譬如為師與李夢茹之別。她對你心狠手辣,兇厲殘暴,但她有自己堅持的理由,情有可原,即便憤怒之餘殺了你,你雖無辜,但她並非便不是好人;而為師我,自來不會由羨生妒,亦無爭強好勝之心,但與李夢茹一般,從來問心無愧。至於魔道,好人如何能入邪派但光明正大者,寬仁在胸者,均不失為一個好人,你只需學會區別分辨就好。殺或不殺,隨機應變便了。”

簡而譯之,只現實觀與人生觀以及角度客觀的不同認知而已。

阿阮暗自卯決:師傅所言甚是,我雖身負血仇,然誅仇殺敵,天經地義,亦能做一個好人。

楚清塵興致高昂,說了一番長篇大論後,臉色隨即黯然下來,嘆道:“你有自己的堅毅原則,做師傅的自然選擇支持,便是一點較為可惜。”

阿阮頭腦遠較師傅為靈,也已醒悟,說道:“我不能遂掌教意願,無法承他衣缽,他自然便不能再傳我無屙神經了!”楚清塵說道:“掌教雖位尊權重,又是天鸞之主,但祖先遺訓,教規戒條不能違背,這無屙神經向來只授意志傳承之人,你雖不能再習,但我天鸞墟武學博大精深,乃天下諸家之長,即使不能修煉無屙神經,藏典閣中亦有其他功夫供你修習,只是……”

“只是那些功夫我學不來!”阿阮接口:“師傅,咱們天鸞墟的功夫你少說也練全七八成了罷,您教了我這麽多年,我始終辜負您的期望!”

楚清塵慰道:“那也不打緊,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學好功夫也非一朝一夕便能促就,你只要勤於修煉,總會有榮獲。”

阿阮苦澀一笑,尋思:師傅忒不會安慰人,這是要給我灌輸自欺欺人之概麽?說道:“我想,或許是咱們天鸞墟的功夫並不適合我修習。師傅,您曾行走江湖多年,可會別派武功”

楚清塵思索半晌,搖了搖頭:“我同你師祖東飄西蕩那幾年時,逢山下疫災,只顧除病濟困,並未交涉別派功夫。咱們教中雖無不可修習別派武功之律,但你切記不可觸及那些旁門左道,歪法邪功,否則日後走火入魔,為禍非小!”阿阮嗯了一聲,忽道:“師傅,我想擇日下山去游歷見識一段時光,行俠仗義之際,也要探察探察身世之謎。”楚清塵道:“關於你身世,李夢茹當初將你拾來,掌教曾遣弟子沿江查訪打聽,密探多日,一無所獲。如今時隔多年,世事變遷,要想追本溯源,重循舊案,那可難辦得緊。”阿阮何嘗不知其中困苦,但為人子女,生來其命必盡其責,縱然她對再生父母無甚感情,可終究骨肉至親,血濃於水。若連父母大仇都能置之不理,那還談什麽好人惡人說道:“弟子自知勢單力薄,但亦想盡力而為。師傅您適才說,為人無愧於心也,無論結果怎樣,終需有此一行。弟子深知此途坎坷,艱險萬分,不敢牽連師門,得自食其力!”她目光堅定,信念執著,楚清塵不再勸告,問道:“你可有蛛絲馬跡借以尋索”

阿阮親眼目睹父親當日懷抱自己,從千刀萬劍中廝殺而出,父親面容已經迷糊,但他遍身血汙,體無完膚的慘狀卻仍歷歷在目,恍然如昨,而那些被他劈成肉泥的仇家,似乎個個身穿黑衣,均是蒙面之人,除此之外,再無藤際。她雖口口聲聲報仇,卻當真無從報起。思慮良久,搖頭道:“天網恢恢,我便不信兇手真可逍遙法外一輩子!”楚清塵肅道:“你要報仇,那是理所應當,但在此期間,萬事都得小心,勿急,勿躁,勿沖動,勿莽撞,勿錯冤無辜,勿枉殺好人,要守教規,要有耐力,要謹言慎行,要不忘初衷。”

阿阮正色:“弟子謹遵師導!”楚清塵不再交代,剛欲告辭,忽又想起一事,臉色浮現兩抹驚駭,說道:“你若決意下山,也需待五日過後視情而訴,如今三淵四域光臨天鸞,要聯袂誅邪,那縹緲仙盤桓山下,你不可隨意出山,以免遇險!”阿阮想起那縹緲仙的傳聞,登時背脊發涼,問道:“師傅,那縹緲仙真有如斯厲害三淵四域高手如雲,難道便無人能勝他麽?咱們掌教武功深不可測,也非其敵麽?”

楚清塵宣道:“他武功固然厲害,但旁人懼的尚非其力,乃是他神鬼莫測的身法,以及殘暴可怖的手段,旁人尚未看清其人,便已給他斷手斷足,一招擊斃,那才叫人毛骨悚然。若非如此,咱們也無需宴邀諸派相助”他闊口述說,自己先戰栗了起來,當真是談仙色變,聞風喪膽。

聽到這裏,阿阮也不禁發怵生毛,問道:“長老說三日前遞帖請了煮酒俠前輩趕來助陣,如今已是第三日,前輩還未到麽?”

楚清塵尚開口,門外已有人替他回答,那聲音道:“不必憂心,煮酒俠早晚會到,可你卻是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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