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桃虛空中的心臟，猛地就漏跳了一拍。

小男孩還在認真和她比劃，“我媽媽很年輕，很漂亮的，身材特別苗條，頭發大概這麽長。”

她當然知道，她見過馮薇。

那個在醫院守了幾天幾夜，已經被擔憂和愧疚折磨得脫了相的女人，在她已經死去的孩子眼裏，仍然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嗯，我看見你媽媽了。”她小心斟酌著用詞，“她聽說你走了，非常傷心，暫時在急診室裏休息。不過你放心，有醫生和護士守著她，她不會有事的。”

“那些醫生護士，這幾天也在照顧我，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他們呢。”

徐逸軒仰著臉，稚氣未脫，“我好想告訴媽媽，不要傷心，我是五年級的大哥哥了，是男子漢，她保護低年級的小弟弟小妹妹，是應該的。”

江桃忍了又忍，才沒有讓眼淚湧出來。

“我都聽說了，你還推開了身邊的同學。你是當之無愧的男子漢。”

“我的事跡傳得這麽廣啊？”

孩子一下笑開來，滿臉純真，但轉瞬又泛上憂色。

“可是我現在沒法和媽媽說話了，她看不見我，對嗎？就像這個哥哥一樣。”

她心裏突然湧上一股豪氣，同時也升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我可以幫你和你媽媽說。”

“真的？”

“嗯，不過我還有一個請求，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你被歹徒刺傷時候的記憶。”

她話音剛落，就感覺到陸洵的身體繃緊了，連帶著呼吸也急促起來。

面前的孩子滿臉詫異，“這也能帶別人去看的嗎？”

應該是他剛剛去世，還沒有見過別的鬼魂，沒來得及聽見這些前輩傳授的經驗。

“陸警官，我要去看全息投影了。”江桃對身邊僵硬的人說，“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啊，現在把我摘了還不算晚。”

這人的聲音低低的，透著無奈，“你在胡鬧什麽。”

“我沒有。”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

“……”她品味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看？”

“嗯。”

“好吧。”

江桃轉向對面的小男孩，“別緊張，你只要心裏想著當時的情景，走到我……走到這個哥哥的身體裏來，就可以了。”

陸洵的手一顫，喉頭輕輕滑動了一下。

她忍不住偷笑，這可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怪不了她。

男孩聽話地走過來，沒有實體的靈魂沒入陸洵的身體，熟悉的冷霧再度將她包圍。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變得很矮，正走在校園裏，面前是另一張小孩子的臉。

“徐逸軒，明天班裏手工比賽，你說的珠子別忘記帶啊。”

“放心，忘不了。我已經拿那些珠子給我媽媽編了串手鏈，打算當生日禮物送給她，可漂亮了。把剩下的帶來比賽，我們組一定能贏。”

她聽見聲音是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的，才想明白。這是徐逸軒的身體，她現在是用他的眼睛在看東西。

可能是他沒有經過鬼前輩的培訓，還不知道怎麽像趙清辰那樣，提煉出一段游離的，旁觀者視角的記憶。

這樣的話，她看到的東西可能會很受限。

江桃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睜大眼睛，不想錯過任何一點細節。

她總覺得，4月21號實驗小學門口的那樁案子，實在是太重要了，後面的事千絲萬縷，都和它有關。至於她為什麽會變成一副隱形眼鏡，沒準也能在這裏面找到線索。

學校門外，人來人往。

放眼看去都是背著書包的孩子，像一只只小黃鶯一樣，嘰嘰喳喳地向家長講這一天的新鮮事。

徐逸軒和同學並肩走出了校門，正要分別，忽然聽見近處傳來一陣尖叫。

“救命啊！啊——！”

“不得了啦，殺人啦！”

一時之間，場面紛亂。

人人都拼命想要逃跑，無頭蒼蠅一樣，反而擠得水洩不通。轉眼間，已經有好幾人倒下，滿地都是鮮血。

徐逸軒離得近，已經逃不開了。他眼看著一個人手持尖刀，從尖叫逃竄的人群中走來。

是張老川。

江桃在看見那張臉的時候，覺得心跳都停了一停。

和殺害趙清辰的時候一樣兇神惡煞，而因為她這次是以被害人的視角親歷，那種恐怖感被成百倍地放大了。她看著他眼裏的兇光，和刀刃上的血，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死了。

那種恐懼是刻進骨子裏的，哪怕她理智上知道，她只是借別人的眼睛身臨其境，也無濟於事。

她看見徐逸軒忽然動了，他一把推開身邊的同學，大喊：“快跑！”

就在這一秒的工夫，張老川抓住了他的衣領。

尖刀捅進他的胸口，血濺出來，模糊了江桃的視線。她聽見孩子的喉嚨裏只發出幾聲短促的叫喊，就摔倒在地。

四周仍然是尖叫和哭喊聲。

似乎是張老川在喊：“快過來！別當縮頭烏龜了，來幫老子！”

有另一人走過來，頗為埋怨，“你幹什麽？不是說兄弟來送你一程嗎，你又改什麽鬼主意？”

“別廢話，你看這個娃娃，家裏得多有錢啊。”

“你的意思是……”

“肥肉送到眼前了，當然是敲他一筆。要是有錢，誰還尋死啊？”

他們站在徐逸軒的後方，江桃聽著幹著急，卻看不見具體情形。

只聽見路人紛紛喊話：“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傷害孩子。”

其中一個年輕的女聲格外清晰，“我是清平日報的記者，你不要沖動，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提出來，我可以幫你登報發聲。”

“老子信你？”

“這是我的記者證，你可以看的。孩子年齡太小了，萬一掙紮起來碰傷了，你們也落不著好，你的訴求反而實現不了。你看，我是個女生，我沒有反抗能力，我來頂替他當人質，行不行？”

……

對話還在繼續，但江桃已經聽不清了，顯然是徐逸軒身受重傷，神志在快速地渙散。

他倒下時，面向著校門的方向。那裏，馮薇正拉扯著七八個孩子，像母雞護小雞一樣，將他們推進緊急關閉的大鐵門。

她左右手都牽著嚇哭的孩子，甚至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

眼前漸漸發黑，江桃聽見失血過多的男孩輕輕叫了一聲：“媽媽。”

……

重新回到醫院的樓梯間，雪白的燈光底下，陸洵淚流滿面。

他分不清這到底是自己的，還是眼中那個女孩的眼淚，只語無倫次道：“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天，他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警察，但是最終什麽都沒能夠阻止。

江桃聽著他發抖的聲音，一時說不出話來，面前的徐逸軒卻顯得很欣喜。

“姐姐，這個哥哥能看見我了嗎？”

“不，不能，但是他很難過，那天在現場沒能保護你。”

男孩稍有些失落，卻乖巧道：“沒事的，那你告訴他，這不怪他，我現在一點也不疼了。”

江桃忍著哽咽，把話轉達給了陸洵，又轉向徐逸軒。

她當然知道，讓他失落的是什麽。

“走吧，我們帶你去找媽媽。雖然她現在看不見你，但我有辦法，讓你和她說話。”

不需要她多加勸說，陸洵自然而然地，從樓梯間出來，一路往急診室走。男孩就跟在他身邊，只是他看不見。

急診室裏仍舊擁擠，那對老夫妻已經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陪護的家屬和醫護們卻都還記得陸洵。

“警官，你又回來啦？”護士笑笑，“不知道這一次是……？”

“哦，沒什麽，我只是想看看剛才暈倒的那位媽媽。她現在情況還好嗎？”

“已經平靜下來，沒有大礙了。喏，就在那裏。”

陸洵隨著她指點，在靠裏的一張床上找到了馮薇。她雙眼無神，環抱著雙膝，呆滯地坐在床上。

見到他來，她倒是有了點反應，“你是剛才幫我的警官吧？謝謝你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身旁的徐逸軒就一下撲了上去，“媽媽，媽媽我好想你。”

偌大的急診室裏，除了江桃，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看見他，能聽見他的聲音，馮薇的身體卻猛然一顫，眼睛裏驀地有了光彩。

“軒軒，我感覺到軒軒了，他在這裏！”

一旁的護士連忙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勸：“你冷靜一點，不能再激動了。你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但是軒軒已經不在了，他不希望你這樣的。”

“不是的，你們不明白。我能聞到我兒子身上的味道，從他只有那麽一丁點大的時候就是這樣，我不會認錯的。”

江桃眼看場面要失控，男孩好像自知惹了禍，手足無措，連忙溫聲道：“軒軒，乖，到哥哥姐姐這裏來。”

“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了？”

“不是，你沒有錯，只是你媽媽太想念你了。”

護士似乎給馮薇加了一支什麽藥，她漸漸地平靜下來，只是口中喃喃：“軒軒，我的軒軒。”

陸洵走上前去，輕聲說：“馮老師，我那天也在現場。軒軒是個非常勇敢、懂事的孩子，他覺得自己是大哥哥了，很支持你保護低年級的弟弟妹妹。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馮薇呆呆的，淚水在臉上流成兩條河，默不作聲。

男孩想了想，擡頭向江桃說了一句話，她又轉述給陸洵。

於是，陸洵湊近過去，用低低的聲音說：“軒軒編了一串手鏈，想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你，就藏在他的玩具箱底下。你要早點恢覆，回去看看。”

馮薇猛然擡頭，只看見他的背影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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