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41章

關燈
第141章

天泰三年夏, 北齊越陽長公主與南周楚王雙雙斃命東海的消息,傳遍九州。

同月,南周豫王在丹陽被齊軍重傷生擒, 人還沒被押解回吉山大營,便被怒火沖天的北疆將領在丹陽郡五馬分屍。遠在洛陽與安錫岳交戰的陸元恒,得知長子喪命、次子慘死,當場噴出一口鮮血,從馬背上跌墜而下。

主帥失志、兵心潰散,安氏的大軍勢如破竹, 將三十萬的南朝大軍打得丟盔棄甲, 一路撤回了南疆的密林山地之中,靠著地勢的屏障、才沒至於全軍覆沒。

而與此同時, 江左一帶的全部兵力,都被用到了清剿王回及其麾下的水師之上。

趙白瑜與呼延義所率的齊國水軍,不分晝夜、圍攻廝殺, 將戰火延綿至東海大片的水域之中,浮屍千裏、血染碧波。不出兩月, 整個華夏大地, 北抵柔然、南至南疆、西起涼州、東入東海, 盡數已是大齊蕭氏的領土!

而原本該在這個時候榮耀萬丈的齊帝蕭喜, 卻因常年的酗酒與服用丹藥而油盡燈枯,死在了遷往洛陽新宮的路上。同年九月, 齊帝最年長的弟弟、亦是朝政的實際掌權者, 魏王蕭劭,在群臣的推擁之下,眾望所歸地繼承大統,成為大齊帝國的新君。

新君素有賢名、善得人心, 然而其繼位後的第一道旨意,卻是要徹查沂州船商的通敵叛國之罪,刑罰之苛刻,著實出人意料。

朝臣之中,亦有許多人表示理解。畢竟越陽長公主一直都是主上最為看重的親人,且又是為了不淪為被敵軍用來要挾兄長的人質,自投鯊群、忠勇振寰,新帝哀痛之下,不擇手段想為慘死的妹妹討還公道,也誠然是情理之中。

蕭劭晝夜不休地提審所有與此事有關的人,從親睹過阿渺投海的敵兵、到參與造船的工匠,逐一細察。在從工匠和白瑜口中聽說了船底設有暗艙之事後,便下令讓趙易在東海範圍內的島嶼中大量設埠,調遣水兵、征召船工,進行全範圍的搜尋。

對於蕭劭而言,由始至終,都無法接受阿渺已死的定論。

他的阿渺……怎麽可能會死?

那個他親手呵護著長大的女孩,活過了幼時的宮變、熬住了天穆山的錘煉、甚至殺進了層層戍衛的建業宮……

那樣堅韌頑強的一個她,怎麽可能會死!

阿渺墜海的一年之後,吉令群島上的船埠終於傳來消息,說派出去的船工在八百裏外的一座小島上、找到了當年海船的殘骸,經過工匠辨認,亦確認無誤。

收到急報的蕭劭,當即就從洛陽啟程、趕往吉令,又由趙易等人陪同,親自登船入海,在發現殘骸的島嶼附近巡航,遇島則搜、無一遺漏。

一個多月下來,船隊由南繞西,歷經十餘座孤島,俱是毫無所獲。坐鎮京城的許落星、夏元之等重臣,有些著急起來,說服安錫岳一同聯名寫了份奏章,讓婁顯倫送到海上,力圖勸諫蕭劭早日返京。

這日,婁顯倫帶著部屬追上海船時,船隊正剛探到一座由礁石環繞的小島,放了小船、送人上島搜尋。

見蕭劭親自上了小船,婁顯倫也趕緊跟了過去,在船上跪拜行禮,呈上書函,待蕭劭展信閱畢,諫言道:

“陛下,安侯和許相的意思是,尋找公主的事雖然重要,但並不用陛下親自涉險……”

他跪在搖搖晃晃的船頭,望了眼另一艘小船上指揮士兵發送鳴鏑信號的趙易,“趙將軍與末將,都曾與公主相識,完全可以繼續留在海上搜尋!陛下萬金之軀、身系江山社稷,還請早日返京,以定民心!”

蕭劭不動聲色地讀完奏疏,交予身畔的高序收起,示意婁顯倫:“起來吧。”

他連日奔波,眉宇間隱有疲色,玄色錦衣外的紫紗袍在海風中簌簌翩飛,襯得面色略顯蒼白。

婁顯倫是北方人,坐船十分不慣,扶著搖搖晃晃的船舷起身,暗覷了眼蕭劭的神情,見其仍是如往常一樣的看不出喜怒,遂也不敢再開口追問,老老實實站到了船側。

第三枚的鳴鏑射出不久,小船陸續駛過礁湖,抵達沙灘細白的海岸。幾個水兵率先跳下船,各自拉著船繩,尋找固定船身的最佳方法。

忽然間,士兵們手中的動作頓了下來,齊齊盯向岸邊樹林的方向,身形凝滯。

碧樹綠蘿之間,奔出了一位身形婀娜的少女,倏然止步、怔忡擡眸,望向岸邊的小船方向。

她身上的衣裙洗得發白,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可在海風中與墨發一同飄揚翩躚,黑白分明地反倒映得五官愈發殊色奪目。

大約是經歷了太多無功折返的搜島任務,士兵們一時都楞在了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直到身後傳來“嗵”的一聲,方才驚醒過來,循聲轉頭望去。

素來行事貴雅的蕭劭,徑直踩入了水中,大步朝岸上走去。

另一邊,一直頭腦空白、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的阿渺,也終於回過神來,朝蕭劭飛奔而去:

“五哥!”

船上的趙易、高序、婁顯倫等人,也紛紛跳下船朝岸上圍來,跟醒過神的士兵們一起興奮地歡呼高喊起來:

“公主!”

“找到公主了!”

這裏絕大多數的人,甚至包括趙易和高序,其實之前都在心裏默認了公主已死的事實,此時見到阿渺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面前,既是驚訝萬分,又不由得心生感觸,暗嘆果真是陛下與公主手足情深撼天,方能如此心念相通、不離不棄!

阿渺朝著蕭劭奔去,眼看要到近前了,驀然又遲疑地放緩了速度,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停住腳步,扭頭朝身後望去。

白沙與碧林的交界處,這時,徐徐又走出一道身影。

高挺俊逸的年輕男子,長發松綰飄揚,懷中抱著個小小的嬰孩,一大一小,正舉目望向阿渺。

蕭劭的步伐也滯了下來,默然停佇原地,眸色微斂。

趙易回過神,快步湊到蕭劭身側,低聲稟奏道:“陛下,那是陸澂!”

蕭劭已經有十年未曾見過陸澂,只聽阿渺的侍女描述過,說那人如今生得模樣極好……

提審南朝被俘的水兵時,也曾聽聞了那人追隨阿渺跳入鯊群的行徑,此事後來被他壓得嚴嚴實實,唯獨自己一人清楚:若是阿渺還活著,那麽與她一同墜海的陸澂也極有可能活著……

他心中,預先做足了準備。

然而親睹兩人同時出現、回首對望的一幕,蕭劭的心,還是陡然沈了下去。

婁顯倫也立刻認出了陸澂,當即拔出佩劍、號令部屬,殺意騰然地圍攻了上去。

“住手!”

阿渺連忙後退數步,擋在了婁顯倫與陸澂之間。

婁顯倫不肯撤劍,對阿渺道:“公主為何攔我?要不是陸澂奪下沂州、阻延戰事,當初少將軍就不會死!今日既然撞見了,我婁顯倫說什麽也不會放過他!”

安思遠的死,對於風閭城的將領而言、是難以言繪的傷痛與打擊,但凡碰到與此事有關的人或事,立刻就能被牽動得情緒失控。

阿渺如何不知對方想法?所以才會在瞥見婁顯倫的一瞬,就駐足停步、心生戒備。

“婁將軍……”

她斟酌開口,試圖平息劍拔弩張的氣氛。

這時,被陸澂抱在懷裏的小舟,顯然感應到了陌生人的敵意,癟了癟小嘴,朝著阿渺伸出手,猛地哇哇哭了起來。

阿渺下意識地就湊了過去,接過小舟,抱在懷裏哄了起來,動作自然而熟練。

婁顯倫看了眼那嬰兒,視線在陸澂和阿渺身上掠過,又有些惶惑地扭頭望向面沈如水的蕭劭,欲言又止。

其他的軍將,也各自在心中生出了相似的揣測,只是誰也不敢開口。

最後,還是趙易打破了僵局,諫言道:“既然找到了公主,就先……回船上吧。”

他朝前走向阿渺,駐足行禮,“海船就停在礁湖外。”看了眼小舟、又擡頭朝內陸的方向張望一瞬,抱著一絲希望問道:“這島上可還有其他人?如有的話,也可以隨我們一同離開。”

阿渺哄著小舟,搖了搖頭,“就只有我們三個。”

趙易垂低了眼,做了個請的手勢:“公主先上小船吧。”

阿渺擡起頭,望向與自己數丈之隔的蕭劭。

兩人視線交匯片刻,一個覆雜糾結,一個冷若玄冰。

阿渺咬了下唇,微微吸了口氣,轉身對陸澂說:

“你回去拿一下給你表兄的藥露吧,還有小舟的玩具和碗……我在這兒等你。”

陸澂看著她,靜默了會兒,唇角浮痕淡淡,“好。”

語畢,轉身進了林間。

婁顯倫不甘地收起劍,退回到蕭劭身邊,行禮請罪。

趙易留在阿渺身邊,側頭看了眼陸澂離開的方向,思忖片刻,低聲斟酌出言道:

“如此也罷,留他自生自滅,也算兩全。”

他與阿渺自幼相識,又曾一同出生入死,有些話說起來比旁人多了幾分熟稔與勇氣,“公主孤身與他流落荒島一年多,結下孽緣亦是難免,此時當斷則斷,陛下定然理解公主之心,也必不會為難這個孩子。”

趙易一面說著,一面引領著阿渺朝蕭劭的方向走去。

阿渺下意識地被趙易護著朝哥哥走去,可腦子裏卻一片懵然。

結下孽緣?

為難孩子?

大家竟然以為……小舟是她與陸澂的孩子!

阿渺被這樣的念頭驚到,有些哭笑不得。她平日在小舟面前皆以姐姐自稱,這下被人誤會得……足足提升了一個輩份!可仔細算起來,她和陸澂流落荒島一年多、小舟看上去又比實際年齡小一些,別人會這麽想,確實也情有可原……

阿渺回過神時,人已走到了蕭劭面前。

眼前是自小就熟悉的眉眼,到底霎時就引出了久別重逢的悲喜交加,她心頭一酸,眸光氤氳,囁嚅喚道:“五哥……”

海風拂過,潮氣湧入紗袖,吹得蕭劭衣袍微微鼓動。

他抑住情緒,視線避開阿渺懷中嬰孩,定定看了阿渺一瞬,淡然牽唇:“阿渺。”

簇擁在側的軍將們,早已由最初的興奮雀躍、轉為了噤聲垂首,氣氛安靜的近乎暗沈。

蕭劭示意隨從遞上大氅,接過來裹在了阿渺身上,微微攬住她,吩咐眾人:

“上船吧。”

阿渺被哥哥擁在懷中,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蘭芷氣息,思緒微微迷茫,待走到了船頭、就要擡腳登船,突然反應過來。

“我們……不等陸澂嗎?”

趙易剛才說的留他自生自滅,難道竟是……

蕭劭扶著阿渺的手微微攥緊,語氣聽起來卻還平靜:“你要等他嗎?”

阿渺擡起眼,看著蕭劭。

沒有人比她比她更了解,昔日陸澂奪取沂州之舉,曾讓蕭劭在涼州經歷了怎樣的屈辱。那場帶著微笑迎娶周音綺的婚禮,在旁人眼裏或許是樁熱鬧歡騰的喜事,但對蕭劭而言,卻只是被逼到了無可奈何的境地而不得不做出的退讓……

要他容下陸澂,何等之難。

所以就連陸澂自己,只怕也萬分清楚這一點……

阿渺驀然怔住。

想起自己剛才讓陸澂回去取東西時,他那般地看著她,依稀還帶著微弱的笑意……

他也以為……她是刻意要支開他,留他一人在島上自生自滅?

阿渺的心,像是被細繩牽扯拉拽著,漾出絲絲縷縷的難受。

她看著蕭劭,動了動唇,“可我……可我不能拋下他。”

懷裏的小舟,不安地咿呀著。

阿渺將孩子擁緊了些,微微吸了口氣,註視著蕭劭黯若幽潭的黑眸,“陸澂他,他……對這孩子很重要,我……不能拋下他。”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堅定的清晰,一字不漏地傳進了周圍所有人的耳中。

趙易面露焦慮、欲言又止,婁顯倫則是徑直偏開了頭、皺眉懊惱,扶著船的士兵們踩在淺灘的波濤之中,垂目摒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齊長公主蕭令薇,在眾人眼中一直都是不懼強敵的巾幗豪傑,只身勇闖建業皇城、為母覆仇,不願淪為敵軍要挾兄長的人質、舍身投海。

若說孤男寡女漂落荒島、相依為命之下有了肌膚之親,並不是什麽太難理解的事,但身為皇族,在此時此刻依舊不能尋回些理智,著實是有點令人失望了。

蕭劭移開目光,望向海波翻湧的水面。

那起伏翻騰著的波濤,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茫然無序、卻也無法平靜……

“哥哥……”

阿渺語帶祈求地喚了聲,同時扭轉頭,焦急望向陸澂離開的林邊。

那人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然出現在了樹下,手裏拎著他們平日去島西摘野果的竹籃,寂然孤立。

阿渺猛然有些來氣,撇下蕭劭、轉身快步奔回岸上,“你站在這兒幹嘛?”

她抱著孩子,仰頭質問陸澂。

小舟像是感應到了兩個最親近之人間的氣氛變化,適時地哇哇哭了起來,一手扯著阿渺的頭發,一手伸向了陸澂。

陸澂放下手裏的竹籃,從裏面取出小舟的陶土玩具、塞進孩子的小手,一面哄著他,一面又小心翼翼地將阿渺的頭發“解救”出來,緩緩道:

“東西我都拿來了。小舟的玩具和碗……還有他的藥,應該夠十日的量。等回了中原,你再讓大夫給他重新診治,好好調理。”

阿渺盯著陸澂,“你什麽意思?”

陸澂也看著她,清炤的雙目中翻攪著覆雜的情緒。

仿佛就在昨夜,他們還在秉燭夜談、想象著若是在島上困住一生的情形。

木屋窗臺外種下的秋海棠還沒開花,秋千上纏的薔薇藤蔓還沒長滿……

可轉眼之間,人就要離開了。

“我沒別的意思,令薇。”

陸澂凝視著阿渺,“無論你做怎樣的決定,我都不會有任何的異議,真的。”

他並不愚蠢,也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抑或者說,他一早就明白,當他和她、一旦又站在了國仇家恨的面前,往昔種種寧靜恬淡必然煙消雲散,虛無的猶如鏡花水月、南柯一夢,終有醒來的一日。

可縱然……夢醒的剎那委實太痛、太苦,但只要想起夢裏那些甜美的回憶,他想,自己還是應當對命運感激涕零,不是嗎?

“你在瞎說些什麽?你的醫術,尋常大夫怎麽比得了?”

阿渺截斷陸澂,瞥開眼,“你得先跟我回去,等映月先生的弟子來接手了,才能離開小舟!”

她抑住情緒,把小舟塞到陸澂懷裏,自己拎起地上的竹籃,側轉身,又躑躅了一瞬,微微偏過頭,略顯慌亂地囑咐道:“你……你就一直抱著他,不許跟任何人說話!要是……要是有人問起小舟的身世,你就說……說他是我跟你……”

話未講完,臉已燒得通紅,小媳婦似的垂低了眉眼。

陸澂心緒恍惚,“你……”

“我什麽我!我都是為了小舟……”

……

小船前的眾人,將樹下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縱然聽不見對方說了些什麽,但少女姿態神情中的一抹嬌羞,男子俊朗眉目間的灼灼觸動,即便是對此樁孽緣深惡痛絕的旁觀者,也免不得在心中暗嘆一聲,所謂郎情妾意、佳偶天成,不外乎如是矣!

蕭劭的視線,落在了身前的綿白沙地上,好長一段時間,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

半晌,他轉過身,淡淡吩咐趙易:

“去接他們上船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