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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什麽事沒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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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 曲盡人乏,酒醉的賓客在各自仆婢的攙扶下,意猶未盡地談笑著告辭離去。

蕭劭也起了身, 步履間似抑著醉意,由提燈的婢女引領著,緩步踏上回廊,出了水榭。

一路穿庭過院,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他摒退左右,踱入內室, 站在銅鏡前怔忡片刻, 然後擡手慢慢摘了發冠、解開絳紗罩袍,眼神一派清明。

屋內一盞孤燈, 柔光瑩瑩,映在鏡角搖曳拉伸,光影虛幻。

少頃, 靠西的窗戶被輕輕推開,一身黑衣的暗衛閃入, 低聲稟道:

“殿下, 有人闖進府來, 在荷荇園鬧出了動靜。”

“荷荇園?”

蕭劭正握著巾帕、用力拭著手, 思忖一瞬後吩咐道:“不必留活口。”

“是!”

暗衛躬身領命,轉身欲離開。

內室盡頭的屏風後, 忽然傳來一陣響動。

暗衛警覺拔刀, 護在蕭劭身前。

“是……是我。”

阿渺輕細的聲音,帶著些許的緊繃,“荷塘那邊的……是白瑜,她為了幫我引開護衛才鬧出動靜的。五哥, 別殺她。”

適才兩個女孩,在荷荇園旁邊的屋頂上,被宴樂場的香艷淫靡給震撼得鴉雀無聲。縱是涉世未深、不明就裏,也難免覺得羞窘汗顏,心情覆雜。宴會一散,阿渺就忍不住飛快躍下屋檐,循著蕭劭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而白瑜則很有默契地引開了周圍護衛的註意力。

屏風外,聽見妹妹聲音的蕭劭,默然怔立。

半晌,他對暗衛微微頜了下首,令其退出,自己朝屏風的方向緩緩走去。

“阿渺?”

阿渺躲在屏風後,瞧著蕭劭朝自己走來,不覺緊張起來。

她原本是抱著興師問罪的心態過來的,想要劈頭質問蕭劭何以南朝易了主,他還能耽於享樂、肆意荒唐。可剛才在屏風後面瞧見哥哥的神情舉止,又潛意識地覺得,自己或許是下了錯誤的判斷。

眼下瞧著蕭劭走近,她有些窘迫,可終究還是讓久別重逢的喜悅占了上風,期期艾艾地轉出身來後,依舊還像小時候那樣撲進了他懷裏,“五哥!”

蕭劭也下意識地擁住了阿渺。

他數月前已經及了冠,身形儼然已是成熟的年輕男子,肩寬腿長的,顯得懷中的阿渺愈發纖細嬌柔。

快兩年未見,她倒是長高了許多,體型也開始有了婀娜窈窕的起伏。

蕭劭松開手,將阿渺拉開了些,“怎麽跑來沂州了?”

阿渺擡頭,望向蕭劭那酷似阿娘的眉眼,心裏一下子委屈起來。

“為什麽不能來?”

她撇開身子,越過蕭劭,自顧自地在案邊坐下,“哥哥不想讓我來,但師姐要我來!有重要的任務做不可以嗎?”

蕭劭在她身旁坐下,沈默一瞬,“可上回我問了卞之晉,他說你至少還得再學上三、四年才能下山。”

阿渺撇頭,“任務是師姐給的,白猿師兄做不了主!再說,我現在已經很厲害了。”

蕭劭瞥見她手背上的傷痕,蹙眉伸手拉過,在燈下細細察看,“趙易送去的雲芝露呢?怎麽沒用?”

之前見阿渺練武時常傷手、長繭,蕭劭便讓人備了護手的藥露給她,叮囑要時常使用。

阿渺看了蕭劭一眼,有些結巴,“這個是……意外。”

都怪那個叫無暇的青門弟子太陰險!

她遮住手背,“哥哥給的雲芝露和珍珠粉,我一直都有用,手上也沒再長繭子了。”想了想,低頭托起腰間的冰絲鏈,獻寶似的,“這是我現在用的兵器,軟軟滑滑的,一點兒都不傷手。不信你摸摸看!”

蕭劭伸出了手,卻是撫向了阿渺鬢邊的一縷亂發,輕輕地將其撥至腦後。

“我信,阿渺說什麽,哥哥都信。”

燭光下,他眉目沈靜溫柔,一如往昔。

阿渺不覺抽了下鼻子,鼓了鼓面頰,“是嗎?可我不敢信哥哥。哥哥有什麽事……都不會告訴我的。”

蕭劭的眼神沈了下來,嘴角卻依舊噙著笑意,“什麽事沒告訴你?”

阿渺擡起眼,視線與蕭劭的目光觸碰了一瞬,沖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沒告訴我……”

她想了想,有些理直氣壯起來,“沒告訴我你娶親了!”

“娶親?”

蕭劭想起阿渺今夜去過荷荇園,臉色不由得有些難看。許久未見,剛一重逢,就讓她撞見了自己最荒唐的一面……

阿渺卻不知哥哥所思,哼哼唧唧地講起在王府側門、看見趙易護送華服女子歸府之事。

蕭劭神色一松,繼而又有些啼笑皆非。

“那是令露。”

沂州不似建業富庶,且如今宮城尚在擴建、無法單獨為公主立府,因而蕭劭從風閭城接回蕭令露之後,便讓她一直住在了自己的王府。

阿渺楞了一楞,垂低了眼簾。

蕭劭註視著她,“當年令露說謊之事,她已解釋過緣由,無論是真看錯了、還是有意為之,我們都沒法改變已經鑄就的結局。哥哥之前讓趙易帶給你的《韜策論》可讀過?居高位者,必當懂得容人容錯。”

阿渺的腦袋越垂越低。

蕭劭停了下來,似有幾分無奈地輕輕一笑,“算了,也不用你容她。若不喜歡,便避開不見好了。有哥哥在,你理應活得隨心所欲些,喜歡誰、不喜歡誰,都不必藏在心裏。”

阿渺沒說話。

她不怨令露當年撒謊騙了安思遠,卻怨她騙了程卓和程芝,間接導致了阿娘的死。

她也知道,蕭劭心中亦有怨恨。可即便如此,他仍舊願意將令露留在身邊、朝夕相伴著。

這難道,就是血脈至親之間永無法割舍的羈絆?

蕭劭起身走到銅鏡旁的盥盤前,換了清水,潤濕幹凈巾帕,返至阿渺跟前,給她擦了擦臉和手,又取過藥膏,坐下為阿渺的手背塗藥。

多年前的流離輾轉,從沂州到風閭城、再到封邑絳夏,早已將少時那些旖旎散漫的習性消磨殆盡,可流亡途中照顧年幼妹妹的習慣,倒是一直不曾遺忘,做得十分熟練。

阿渺感覺到蕭劭手指間,有薄繭摩挲的觸覺。那應是先前在北疆學騎馬射箭時起,就開始留下的。

小時候,阿娘生活精致,會讓人專門用蜂蠟和木香子調配了香膏,塗到兄妹二人的手指上,將兩人的指甲都養得漂漂亮亮的,聞上去還有淡淡的香氣。可如今,他們都長大了,也都弄糙了手,再也不是阿娘呵護下的小寶貝了……

沂州自古貧瘠,如今這所謂的王府,其間陳設與布局,跟五哥從前在建業所居的純熙宮比起來,實乃天差地別。

阿渺舉目四望,見坐榻上空空無物,似是極少使用。靠窗一面的銅鏡、衣架,亦是造型甚簡。除了梨木屏風和後面的臥榻,整個內室之中,便再無其他的家具。

回想起從前純熙宮中的月華殿,換衣的地方也正對著雕窗,可人在鏡前,擡眼便能望見殿外的韶光明媚、滿目芬芳。旁邊的百寶架上,擺滿了古玩雅器,年幼的阿渺,時常伸著小手去摸那柄戰國傳下的青銅劍、卻怎麽也夠不著,最後都是蕭劭笑著取來給她……

阿渺的視線,慢慢地移向了蕭劭。

先前初見,覺得他好像變了許多,那種習慣了駕馭權柄的氣度、完全替代了少年時清貴閑適,儼然是個有些陌生的成年男子了。可眼下他低頭為自己塗藥,神色專註、動作溫柔,分明又還是從前的模樣。

五哥……

阿渺的心,慢慢安寧下來。

之前那些胡思亂想的情緒,也終是漸漸、煙消雲散而去。

外屋的門上,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緊接著,趙易推門而入。

“殿下。”

蕭劭放下藥膏,示意阿渺在內廂待著,自己起身去了外屋。

趙易跪地,“末將失職,被人潛入府中而不知,請殿下重罰!”

語畢,伏地叩首。

蕭劭令其起身,低聲詢問了幾句。

趙易意識到內廂有人,遂也壓低了聲音,迅速地稟報了一番情況。然而阿渺自小習武,聽力遠勝常人,依稀捕捉到趙易提及白瑜的名字,便立刻留了心,豎起耳朵。

“……白瑜那丫頭素來怕我,又性情憨直,一見我帶人過來,就慌著大聲解釋,說她是跟公主來沂州辦事的,恰那時曹府的家仆正扶著曹啟出園,看神情,多半是聽見了……”

趙易誠惶誠恐,“我已經讓人盯緊了曹府的馬車。只需殿下一聲令下,便可……”聲音漸低。

蕭劭沈吟片刻,否決了趙易的提議。

“暫時別動他。讓你的人先回來吧。”

趙易很是愧疚,“白瑜的錯,再加末將自己的失職,實難開脫,還求殿下重罰!”

“總是罰你,又有何用?”

蕭劭道:“今夜你入宮接令露回府,不司護府之職,失職之處,也並非是被人潛入府中而不知,而在於用人不當。府中暗衛,由你選擢部署,卻無需你時時親力監管。你身為統領,當知如何選出得力可信的部屬為你所用,而不是事事親為、把所有的責任都放在自己一人身上。這個道理,我原以為經過上次絳夏暗殺之事,你就該明白了。”

他語氣淡然,說起話來,還似從前在宮中責備宮人時的不疾不徐。

然而趙易聽完,卻是俯首更甚,額頭觸地道:“易以性命擔保,這樣的失誤,絕不會再有。還請殿下信我!”

蕭劭將趙易扶起,“我自是信你,就怕你將來吃虧。你自己誠然做得了千軍的表率,但千軍未必個個是良臣。今日我若不逼著你看明白這一點,他日又如何放心讓你獨當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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