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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他是在問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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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渺僵立在原地, 慢慢消化著安思遠話中的信息。

白瑜拎著刀,從對面林子裏慢慢踱了出來,面無表情。

“他走了。我們回去練功?”

阿渺擡起眼, 這才想起自己每回跟安思遠見面,白瑜都總會在附近守著。那不就意味著……剛才安思遠說的話,包括那句“讓我親你一下”,都讓她聽去了嗎?

阿渺不禁有些發窘,飛快地將腰間冰絲鏈拋出、纏入樹枝,一眨眼的工夫, 人已借力上了樹, 隱入了蔥郁的樹蔭之中。

“你先去吧。”

她曲起膝蓋,倚靠著花楹樹粗壯的樹幹, 坐了下來,“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白瑜點了下頭,依舊沒什麽表情, 拎著刀,轉身就走了。

反正五殿下只讓自己盯著那姓安的, 又不是盯公主……

阿渺靠在樹上, 先前暫且擯至腦後的那些思緒, 又慢慢地冒了出來, 縈繞不絕。

六哥禪位,南朝易主……

而這些事, 五哥竟都刻意對自己隱瞞下了……

為什麽呀?

她揣測著這其間的種種可能, 不覺又有些胡思亂想起來,末了,拭了下眼角,鼓著面頰、呼出一口氣。

擡眼望向翠綠的樹冠, 只見此時正值紅花楹的花期,綴滿樹枝的紅花成簇、如火如荼,滿眼的奪目之色。

建業城裏的花,現在,也開得很好吧?

還有紫清宮裏的楊梅樹,應當,已經結了果子吧?

不知那新朝的宮人們,夜裏會不會在寧香閣的水潭邊撲流螢玩……

阿渺慢慢地合上了眼,腦海中有昔時的記憶漸漸浮現——

紫清行宮的釋心殿內,燈火明耀、熏香裊繞。

殿頂上架有纏花竹管,引園中渠水而上,再通過竹管和屋檐傾瀉而下,形成三面的水簾,水風夾雜著花香,撲面清涼。

一襲盛裝、妝容精致的阿娘,牽著小小的她,緩緩踏入殿內。白玉的禁步,輕輕甩動在冰絲緞裙之上,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殿內居中正坐的,是手裏搖著白玉柄麈尾的父皇,將她召至近前,噙著笑意,詢問隨侍左右的僧人們:“法師們覺得,朕的小女兒,可算得上是鐘靈毓秀?”

旁邊的坐榻上,是一臉慈愛的皇祖母,急切地想看孫女,讓侍官將她領了過去,攬在身前,又對身旁的程貴嬪叮囑道:“換牙的時候一定要註意飲食!咱們令薇生得這麽好,可不能長一口壞牙!”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扭過身,把臉埋進了阿娘的衣袖裏。

阿娘擡手撫了撫她的頭發,與皇祖母相視而笑,“這孩子……”

堂內的下首處,坐著她的哥哥姐姐們。

三哥蕭器和六哥蕭逸,坐在窗邊玩雙陸棋,一個眉頭緊縮、一個一臉得意,旁邊觀戰的蕭令露,端莊矜持地搖著藕荷色的絹扇,時不時側頭瞟一眼扭股糖似的貼著程貴嬪的阿渺,撇著嘴角表示鄙夷。

隔著鸞鳥髹金黑漆屏風的另一邊,五哥蕭劭神色沈靜,低頭撫著膝上的五弦琴,指間珠玉之音起伏輕躍,時而低語吟吟,時而悠揚清澈。

阿渺留心起來,努力去辨識那樂音。

華美古雅、意境綿長……

像是,祭典時聽過的那支《阪泉破陣曲》?

可這樂聲,又不全然像是低吟的五弦琴所奏,倏然間繁音漸起,促音漸急,猶如戰鼓齊鳴、三軍雷動。

視線中蕭劭的身影,也仿佛隱入了一片白霧之後,無論阿渺怎麽努力,卻再看不清晰。耳畔的樂聲,卻越來越高亢,帶著摧枯拉朽之勢力,直沖九霄。

意識被卷入颶風之中,跌宕起伏,無所倚憑……

阿渺猛地睜開了濡濕的雙眼,入目之處,只見葉影斑駁,滿樹繁花。

耳邊殘餘的琴音,也在同一瞬間噶然而止,歸入了一片肅殺寧靜之中。

那琴音……

分明不是五弦琴能奏得出來的。

而是……

阿渺心頭一動,垂下眼,透過層層疊疊的碧葉間隙,朝樹下放著阮琴的位置望去。

那把被安思遠扔在地上的阮琴不見了。靠近樹幹的位置,倒是多出來了一抹極淡的天青色,那種雨過天晴、雲破之處極清潤極淡雅的淺藍之色。

這般純凈色染的衣料,太過難得。以至於阿渺已經有很多很多年,都不曾見過了。

所以說……

樹下這彈琴之人,不是安思遠,也不是天穆山的人。

可又會,是誰呢?

阿渺想開口相詢,卻又很想再聽聽這人撫琴奏曲、舍不得就此驚擾,遂屏息禁聲,靜靜地等待著。

然而樹下的那人,似乎也沒了動靜。

就如此一上一下,謐然地僵持著。

直至過了良久,有微風拂過,楹花簌簌而落,灑落滿地嫣紅。

樹下那人,驀地開了口:

“這把阮琴,是你的嗎?”

他的聲線,還帶著幾分少年郎獨有的清越,口音卻是江左京都的散漫柔軟。

阿渺楞了一下,控制著呼吸,沒有出聲。

他看見自己了?

可她所棲之處,明明離地面甚遠啊!而且還隔著密密層層的枝葉和花朵,沒道理能被人看見!

所以這人,真的是在問自己嗎?

阿渺忍不住俯低頭,再度朝下面張望了一眼。

豈不料,那一抹天青色的人影此時正施施然而起,手中握著安思遠的紫檀阮琴,似要就此離去。

這是……沒找到主人,就打算侵吞了?

“等一下!”

阿渺心中一急,手中冰絲鏈靈蛇出洞,人借勢縱身而出,卷著大片的落花繽然飛落。

樹下那人覺察到身後破風之聲,擡手掠至後腰處,剎那間將一柄銀色的軟劍遽然彈開,於空中挽出電光火石般的朵朵劍花,絞碎漫天嫣紅。

好一把柔軟纏綿、寒芒奪目的利劍!

阿渺沒料到這人的戒心如此之重,一出手便殺氣十足。可她對他手裏的兵刃起了興趣,也不喊停,手中的冰絲鏈在半空轉了方向,身體從樹幹的後面急繞而出,使出七十二絕殺裏的“表裏山河”,將一頭的鐵薔薇擊向對手後背。

鐵薔薇的花瓣展開,露出尖利的瓣緣與花蕊,折射著點點光芒,直刺那天青色的背影。

她想借此試試他手中的軟劍,能否使出一招神龍甩尾……

誰料那人卻突然收了劍,也不轉身,緊接著衣袖翩飛,手腕輕旋,將手中拎著的紫檀阮琴反舉到身後,堪堪擋在了自己與夾風而至的鐵薔薇之間。

這……是什麽招數?

眼看著薔薇利刺就要紮入那鑲鈿描金的琴面之上,阿渺忍不住驚呼出聲,連忙收勢撤力。

來不及完全合攏花瓣的鐵薔薇纏入手臂,在手背上劃出一道血痕,疼得她緊咬了一下牙關。

這算是哪門子的打法?

她自幼跟著一根筋的卞之晉學武,成天被耳提面命的就是要老實苦練、以實力來拼勝負,何曾見識過這種拿對手心愛之物來擋兵器的攻心招數?換作是卞之晉在場,早就開啟“狡詐”、“陰毒”的咒罵了……

阿渺壓著手背,怨忿地擡起頭來。再比一次的話,她決計不會讓他得逞!

紅花楹樹下,那“狡詐陰毒”之人,也正轉過了身來。

阿渺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一瞬,霎時怔然楞住,湧到了唇邊的質問與怨言、不自覺地又咽了回去。

尚未加冠的少年郎,身形頎長俊逸,模樣亦生得極好,鼻梁和下頜的線條、精致的猶如細細琢磨過的玉器一般。

只不過,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上,縛著一層天青色的輕紗,不透光的,繃在高直的鼻梁上,系於腦後。

適才從背後望見,還以為那是抹額或者發巾,卻不曾想過……

這人竟然,是個盲人。

“你……”

原本理直氣壯的阿渺,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麽了,瞄了眼被他拎著手裏的阮琴,清了下喉嚨,“那琴,是我朋友的。”

盲少年神情疏冷,將軟劍摁入蹀躞。

“既如此,剛才為何不答話?”

他朝著左前方邁出幾步,腳觸到地上的琴囊,俯身撿起,將手中的阮琴慢慢地收了進去。

阿渺的目光,一直追循著他的舉動,此刻意識到之前他拎琴離開,大概就是想去撿被安思遠踢遠了的琴囊、不是真想偷拿琴走。

她語氣不由得放輕了些,霎時有了幾分軟糯的意味,“你突然發問,我也沒法確定啊。按道理說,你是不該覺察到我在樹上的……”

她話未說完,卻見那人裝琴的動作、遽然停了下來,朝著自己的方向偏過頭,原本溫潤的面龐輪廓繃出一絲近乎緊滯的專註。

阿渺楞了楞。

這是……生氣了?

先前想不通對方何以發覺自己藏身樹上,後來再做推敲,倒是有所徹悟。

剛來天穆山不久的時候,卞之晉為了訓練她的反應能力,曾花了半年的時候逐步封閉她的五感,讓她感官缺失的狀態下、做出對敵的正確判斷和應變。其中大約兩個多月的時間裏,阿渺每日跟卞之晉過招,都必須蒙住雙眼,只依靠聽覺、觸覺甚至嗅覺來避開攻襲。那段時間,她的五官敏銳度被提升到了極限,整個人猶如脫胎換骨。

眼前這位,常年無法依靠視覺,對聲音的敏感必然高過常人。自己剛才在樹上雖然沒弄出什麽動靜,但醒來時呼吸的微微一促、俯身下望時擦過樹幹的輕輕摩挲,未必就能逃過他的耳朵。

阿渺望向依舊微微偏著頭、沈默而緊繃的盲少年。

反應這麽大……

是以為自己在嘲諷他的身體缺陷,所以動了怒嗎?

天穆山的仆役大多身有殘疾,阿渺從小和他們生活在一處,同理心至深,就算剛交過手,也不願去揭這種傷疤。再且,她心中對這人的身份也有所猜測,不想將關系弄得太僵。

思及此,她整肅了語氣,鄭重道:“我沒別的意思。算我失禮了。”

那人聽了阿渺的話,靜默一瞬,依稀竟是有些失望之意,面上的神情很快恢覆了先前的冷漠疏離,也不答話,默然裝好阮琴,站開了身來。

“無瑕師兄!”

這時,對面的林子裏,奔出來一個眼若點漆、唇紅齒白,莫約十歲出頭的小僮,“船已經駛過來了,可以走了!”

跟在小僮身後的,是天穆山的船夫岑大。

岑大遠遠看見阿渺,摘了鬥笠過來行禮,“小貍姑娘怎麽在這裏?甘姑娘剛還在尋你呢。”

“師姐尋我?”

阿渺的視線從那對師兄弟身上掠過,將岑大拉到一旁,略壓低了聲音,“他們……是映月先生派來送信的人?”

先前交手的時候,心中就曾閃過一絲猜測,眼下見岑大親自下山來駛船,更是坐實不疑了。

岑大點頭,“這兩位的師父冉紅蘿,是映月先生的師姪。他們的船本是從南邊來的,剛才見過甘姑娘之後,說要北上,甘姑娘就讓我把船給他們調到這邊來,走暗河。”

天穆山上的侍者總共只有三人。負責山中夥房雜物的岑二、和眼前這位岑大是親兄弟,看守庫房和庭院的那位鐵匠啞大叔與他們也是舊識。年輕的時候,不知江湖深淺,觸怒了仇家、被下了毒,各自落下殘疾,幸得穆山玄門收留,一直避世居住於此。

岑大水性甚好,常年負責外出采購山中所需用品,對附近的水路十分熟悉。

阿渺見甘輕盈讓岑大親自相送、又肯將暗河路線相告,足見是把對方視作了貴客。

她躊躇了一瞬,打算還是得過去跟那兩個師兄弟正式見一下禮,可一擡頭,卻見那被喚作無瑕的盲少年,已然早轉過了身,領著小僮迤迤離去,縛目的系紗掠過肩頭、隨風揚出起伏的弧度。

“哎!”

岑大扭頭一看,禁不住喊出了聲,迅速朝阿渺點了個頭,疾步追了上去,“兩位等等我!”

阿渺拾起地上的琴,望向那道絲毫無意減速、逐漸消失在了林間的天青色身影。

倒是,有幾分像夢裏面那些反覆重現的繁華綺麗、虛無縹緲。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呢……

無瑕?

好狂妄的名字。

好狂妄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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