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異低回的吟詠，繚繞潮濕的霧氣，陰冷涼薄的月光，在此刻交融成一種無形的詭譎。

濛濛白霧中，怪物們的輪廓漸漸顯現。

調查員們驚恐地發現有巨大的陰影正在緩緩升起。

從陸地到天空。從霧中到圓月。

空氣中仿佛有水波蕩起漣漪，海浪翻湧，在月下無聲輕柔的流動。

可是空中除了白霧，明明什麽都沒有。

“是母親！是母親！是母親！”

“啊啊啊……是偉大的母親……您終於要來接尼尼了嗎……”

“母親……母親……母親……”

“請讓我投入您溫暖的懷抱……”

看著怪物們逐漸清晰的身影，陸邱腦海中的聲音再次興奮張狂。他克制不住地按住太陽穴，死死咬住蒼白下唇，頭痛欲裂，冷汗直流。

“陸隊？陸隊？！你怎麽了？”身旁有調查員發現了陸邱的異常，立即扶住他的肩膀。

陸邱捂住額頭，一聲不吭。一縷蛛絲從他發間析出，正要纏繞上調查員的身軀，陸邱突然一伸手，猛地一推，將猝不及防的調查員狠狠推了出去。

其他眾人頓時大驚。

“陸隊？你怎麽了？”

“陸隊，你沒事吧？”

“快去看看談越有沒有受傷！”

無視了周圍的動靜，陸邱依然死死捂著腦袋，身體幾近顫抖。

他艱難地吐出聲音，每一個字仿佛都用盡力氣：“別、管、我……”

“陸隊……”

不等周圍人有所反應，無數蛛絲突然從他體內噴湧而出，短短一瞬便將毫無防備的調查員們纏繞成白色的繭。

“陸隊！前面很危險，快停下！”

“陸隊，你要去哪兒？”

“陸隊，再不停下我們就要開槍了！”

陸邱掙紮而緩慢地向前走。

槍聲在他身後響起，他聞所未聞，柔韌而密不透風的蛛絲輕松地為他擋下了所有子彈。

白霧中的身影逐漸清晰。

他看到白發白眼的清瘦少年，高潔神聖的六翼天使，兔頭人身的類人生物，龐然猙獰的白色巨獸，陰氣森森的漂浮鬼魂，肆意揮舞的深紅荊棘……

它們組成詭譎怪誕的畫像，而在這副畫像的最前方，有一道纖細的人影格外醒目。

陰森蒼白的山羊骸骨面具。

修長纖秀的女性輪廓。

迎風飄揚的柔順黑發。

她看上去與身後的怪物截然不同，卻又奇妙地與它們融為一體。

她的周圍蕩漾著看不見的漣漪。

“啊啊……母親……”

體內的怪物發出震顫虔誠的低吟，大腦開始變得混沌不清。

陸邱怔怔地看著那道身影越來越近，無法動彈。突然，對方在他面前停下，伸出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陸邱？”

面具下響起熟悉的聲音，柔和平靜，如同傾瀉的月光。

是郁枝的聲音。

“……蕭隊，面具人來了。”

方歡站在蕭灼身後，神情緊張地看著霧氣中的怪物們。

“嗯。”蕭灼低低應了一聲。

他握緊刀柄，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走在最前方的身影。

祂被強大猙獰的怪物們簇擁著，臉上覆著森白的骸骨面具，步伐悠然，如同漫步在寂靜的湖邊。

朦朧的霧氣籠罩著祂，月光流淌在祂的黑發上。祂露出外面的肌膚瑩白光滑，像人類一樣幹凈，有種冰冷剔透的質感。

不同以往，這次祂從頭到腳都透出一種無比熟悉的氣息，熟悉到令人無法忽視。

“……感覺有點不對。”一旁嚴陣以待的蔚白筠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蕭灼沒有出聲。

沒有人出聲。

因為面具人停下了腳步。

祂一停下，身後的怪物們也一齊停下。黑色巨蛇懶懶地轉動燦金豎瞳，霧氣彌散，身著黑色西服的兔子上前一步。

所有人瞬間屏住呼吸，握緊武器，目光匯集到那只雪白的兔頭上。

“晚上好，人類。”他身形挺拔，聲音優雅而悅耳，“我的母親對殺戮沒有興趣，所以我們希望今夜的談判能友好進行。”

調查員們下意識咬緊牙關。

很顯然，這只異常也是面具人的“孩子”。

但他們都記得很清楚，這只異常已經被總局收容了——而且目前仍然處於收容狀態。難道，面具人不僅能孕育各種各樣的怪物孩子，還能克隆它們？

一想到這一點，眾人對祂的恐懼頓時又多了一分。

蔚白筠很冷靜：“你們這個陣勢，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友好的樣子啊。”

兔子微微一笑：“要說陣勢，你們的人可比我們多多了，不是麽？”

蔚白筠看了身後一眼，沒有說話。

她和蕭灼都很清楚，即使他們這邊的人再多，加起來可能也比不上對面的那條巨蛇。

雙方戰力肉眼可見的懸殊。

“那我們算是彼此彼此了。”蔚白筠牢牢盯著兔子身邊的面具人，“既然我們今晚的目的是談判，那不如你們先說，你們想談什麽？”

面具人仍然悠悠閑閑地站在原地，祂似乎完全沒有要開口的打算，安靜平和，一直在撫摸那只白色兇獸的背毛。

季嘉容站在人群裏，隱約覺得祂的動作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我們有三點要求。”身穿西服的兔子如同紳士般慢慢開口，“第一，將人質完好無損地還給我們。”

蔚白筠：“什麽人質？”

“被你們抓走的那兩個人。”兔子言辭緩慢而清晰，“你們應該是知道的。”

蔚白筠與蕭灼對視一眼。

他們已經得知柯律帶走了巴別公司創始人和主管的事情。

創始人是由一只形似章魚的異常假扮的，而陪同左右的主管則與那只異常沆瀣一氣，乃至整個巴別公司都已經脫離了中心城的掌控。

經過驗證，他們發現假扮創始人的異常和襲擊前第七特遣隊的巨型章魚幾乎一致，雖然二者的體型相差有點大，但基本可以確認，它們就是同一只異常。

如果說一開始他們還只是懷疑如今的巴別公司和面具人之間是否存在某種關聯，那麽現在他們終於可以確定，巴別公司也淪為了面具人的附庸。

沒有比這更糟的情況了。

蔚白筠保持鎮定：“那兩人現在不在這裏，況且他們已經被移交中心城處理，我們異常管理局無權處置他們的歸屬問題。”

兔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面具人突然擡了下手。

兔子會意，隨即恢覆平靜無瀾的表情：“第二，停止對我們的抓捕與收容，不得幹預我們的生活和自由。”

蔚白筠不由皺眉：“那不可能。”

怪物們開始蠢蠢欲動。

深紅色的荊棘在夜空中攀越舞動，發出少女般甜美而狂氣的笑聲，血色迅速彌漫了茫茫白霧，懸浮在空中的使徒也揮動翅膀，掀起颶風，此起彼伏的咆哮如同青銅巨鐘轟響，在夜空上方回蕩著振聾發聵的音波。

氣氛一瞬間變得劍拔弩張，人類一方頓時齊齊舉起武器，緊張地看著這些可怕而瘋狂的怪物們。

面具人倒是沒什麽反應，祂微微歪頭，似乎是輕笑了一聲。

祂的聲音太輕，像風一樣很快消散在霧裏，對面眾人隔著茫茫血霧，聽得並不真切。

蕭灼仍然緊緊盯著祂。

面具人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莫名的熟悉，不可思議地，他又想起了之前那個荒謬的猜測。

兔子紋絲不動。他註視著人群，血紅的眼眸像寶石般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平靜而冰冷地說出第三點要求。

“第三，給我們一座寬裕舒適的海島。”

“……海島？”

蔚白筠一時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兔子微微頷首，語氣很認真：“我的母親希望得到一座海島。”

“……”雖然不理解，但蔚白筠仍然搖了搖頭，“那更不可能。”

“談判失敗。”

兔子語氣平靜，側頭看向一旁的面具人。

“母親，看來我們只能使用強制手段了。”

面具人輕輕嘆息：“讓小琉璃來吧。”

“好耶，媽咪！”

空中突然傳來少女興奮的回應，眾人立即擡頭張望，短短一瞬，無數根深紅色的荊棘在空中揮舞暴漲，如同流竄的血管，迅速飛襲向在場的每個人！

“快開槍！”

不止是誰大喊一聲，眾人紛紛開槍掃射。

數不清的荊棘被子彈割斷，紛紛灑灑墜落一地，更多荊棘緊隨其後，伴隨著少女的狂笑，在人群中飛快穿梭裹纏。

蔚白筠盯著血霧中的面具人，低聲道：“要是陸邱在這裏就好了……”

他的第二能力倒是可以和這些瘋長的荊棘抗衡一下，可惜她從剛才就聯系不上陸邱了，也不知道他那邊遇到了什麽棘手的情況。

蕭灼聲音低沈，目光淩厲：“你看那些白色的絲線……像不像陸邱的能力？”

“什麽？”

蔚白筠一頓，立即順著蕭灼的目光望過去——

只見面具人的周圍，有大量蛛絲一樣的白線正在將飛射而來的子彈一一擋下。隨著蛛絲越來越多，一個身形修長的青年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他面容清俊，眼睫低垂，正是失去聯系的陸邱。

蔚白筠驚呼出聲：“陸邱？！”

陸邱聽到她的聲音，頓時渾身一顫，隨即擡眸，臉上露出了掙紮的表情。

“蔚隊……”他語氣滯澀，艱難地吐出語句，“她……她是……”

“不許你說出母親的身份！”

“不許你說出母親的身份！”

“閉嘴！閉嘴！閉嘴！”

尼尼在陸邱的腦海裏瘋狂咆哮，陸邱頭痛欲裂，膝蓋一軟，幾乎要跪下來。

“不要折磨他了，尼尼。”

面具人輕嘆一聲，伸手扶住陸邱。

陸邱神色痛苦，雙手卻緊緊抓住了祂。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不由自主地貼近祂。

他們怎麽看也不像是敵對的關系。

蔚白筠深深皺眉：“陸邱……”

“算了，讓我來說吧。”

面具人又發出一聲嘆息，然後擡手伸向山羊骸骨面具——

她輕輕摘下了面具。

月光投落到她臉上，照亮了她柔和白皙的面孔。

一瞬間，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

蔚白筠和蕭灼瞳孔驟縮，在場眾人不約而同停下動作，齊齊露出無比震驚的表情。

幾乎每一個人都見過這張熟悉的、美麗的臉。

“各位，晚上好呀。”

郁枝微微歪頭，溫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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