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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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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

歲暮天寒,北方尤甚,草叢裏欲墜的露珠都被凍成了冰珠子,‘啪’地落地碎裂開來。

幾個灑掃的宮人正拿著掃帚將習武場殘留的雪花冰晶清掃幹凈,以待大皇子學習射箭的時候使用。幸而這個時辰不曾再下雪,前頭積的團團白雪被堆疊到一旁,餘出中間幹凈的青草地,雖有微微的濕潤,倒不至滑腳。

宮人們打掃停當後呵口氣在凍紅的掌心,餘光不經意看見眉目間透著隱隱英氣的少年往這邊來,後面跟著身材魁梧的武將師傅,大步邁進、虎虎生風。幾人互相使了眼色,忙不疊退到一邊恭迎。

少年的面容雖然還很稚嫩,緊抿的嘴唇卻顯得氣勢十足。等到略帶恭謹的聽完師傅一番指點,他挺直背脊站到了箭靶十米開外,擡弓擺開架勢。從侍衛手裏接過的羽箭被架在弓弦之上,因人小手勁不足,不能拉開滿張弓,但他絲毫不以為意,目光仍炯炯盯住了眼前的箭靶紅心,將周圍一切視若無物。

武將師傅站在一旁滿意的點點頭,盡管迄今為止他只教過大皇子一個皇子,無從對比,但這番常人沒有的專註力卻讓他極為欣賞。

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他斷定,他日即使大皇子不能登基帝位,就憑他做事心思專一這個優點,也必定能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傑出成就。

在他一晃神的空當,只聽“嗖”地一聲箭支射出,接著,箭支應和那弓弦微顫的“嗡”聲穩穩地釘在箭靶之上,離紅心不過三寸之遙。

藍天碧洗,萬裏無雲,冬日陽光大片大片潑灑在少年高高揚起的笑容上,照耀出令人眩目的神采。

就連從來粗獷冷硬的武將也不由露出個讚許的笑容,然後上前調整大皇子肩部和臂膀有所錯差的姿勢,試圖能在因年齡而局限的臂力中取得更好的成績。

大皇子一反平日的傲嬌囂張,聽的格外仔細。直到武將從他額上冒出的涔涔冷汗和逐漸虛弱的笑容中發現出了不對勁:“大皇子?”

上好的紫檀弓倏然跌落在草地上,與冰珠的破碎齊聲而響。

“師傅,”大皇子按住肚腹,疼的彎下腰來,“肚子……疼。”

武將先是他以為吃壞了東西,想著上趟茅廁也就好了。等到發現他身子愈發縮在一起就差滾在草地上了,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武將不欲隨意挪動他,生怕顛簸會使情況變得更惡劣。但一想到習武場離太醫院過遠,再看大皇子煞白的臉色,不敢耽擱,馬上將他背在背上,往太醫院的方向大步邁去。

一旁近身伺候的內侍早慌了神,見狀氣喘籲籲的小跑跟在後面,不時緊張地問:“大皇子可是疼的厲害?”

大皇子只覺肚子裏墜沈沈的痛,好像被千萬斤的石頭扯住了,往卷湧的湖心底帶去,背上已被冷汗打濕了一片,件件冬衣將汗水吸透,無論是背著他的武將還是內侍都沒有察覺到少年難忍的痛楚。他稚嫩的手下死力掐住武將的肩,呼哧著,艱難吐字:“母、母妃,去母妃……”

即使年紀尚小,在自己母親的耳濡目染和人本能的直覺感應下,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什麽,微縮的瞳孔裏透著絕望。

武將往太醫院的腳步不頓,只是手背的青筋暴起,克制住想要一拳崩碎巖石的沖動。他是在死人堆裏滾過的,生沒生病、中沒中毒他不知道,但是人是不是快死了,他光靠聽的都能聽出來。宮裏的陰私勾當他也曾經聽說過,只是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對一個孩子下手。

“母、妃……”少年濃密的睫毛閃著,聚積於上的薄霧仿若也是被汗珠掛濕所致。

一滴熱燙的水滴掉在武將粗糙的臉上,他腳步一停,臉色緊繃地命令楞住的內侍:“你,去太醫院喊太醫!趕快!”此刻他也顧不得臣子未經傳召不能入後宮苑閣的規矩了。

“奴、奴才遵命!”那內侍一聽趕忙往原先的方向跑,中途還險些絆了一跤。大皇子要是出事,要的可是他的命啊!

德妃一聽宮人的稟報連忙慌張的走出來,室內才穿的薄輕繡鞋踩在雪地上,冰冷從腳底心開始蔓延,她卻毫無所覺。待看見原先朝氣蓬勃的兒子慘白著一張臉伏在武將的肩頭,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

“湘玉!去請皇上和太醫!”她竭力自持吩咐了一句,讓武將把兒子抱進去,緊緊握住兒子的手再也不肯放開。這一刻,什麽功成名就,什麽皇位尊貴,她統統都沒放在眼裏,她眼裏心裏,裝著的只有她的兒子,她的承運。

她厲聲問門外站著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兒怎麽會變成如此模樣?”

“啟稟娘娘,微臣不知。”武將答後皺著眉,極力思索,最終卻只能沈默的站在一邊。

德妃無心再質問他,實是眼前兒子的情況實在不好。手心濕透,身體蜷在一起大口呼吸,就像被拍在岸上的魚,離了水再沒有活路。他全身的力氣都在與疼痛對抗,眼皮已經乏力到快要閉上。她想起兒子近日偶爾會腹痛的情形,太醫院一群庸醫都說是脾胃不健,她心中不安,仍是讓人去民間搜羅偏方。卻沒想到兒子等不得這片刻。

“承運,承運,你快睜開眼,睜開眼看看母妃……”縱然急切萬分,德妃出口的聲音卻只顯溫柔,將萬般憂慮都壓在心底。她想晃醒自己的孩兒,卻又怕驚擾更讓他痛苦。然而再怎麽隱忍,大片霧氣仍是氤氳了她的眼睛。那些平素閃爍的權謀,爭鬥,威嚴,統統消融——她終究只是個母親。

承運微微動了動身子,像是知曉了母親的呼喚,掙紮著睜開眼睛,渙散的目光好一會兒才集中在德妃身上。這小小的少年,看到母親泫然欲泣的面孔,仍是勉強扯動嘴角,露出平素慣意的笑容想要安慰母妃的:“母、母妃,你不要哭……承運、承運在這裏……”聲音越發頹敗,德妃傷心欲狂,卻只能緊緊攥住兒子的手。

“好、冷……”承運呼出一口氣,虛弱地擡眼望去,依舊不見自己心目中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父皇,不由失望的垂了垂眼。繼而被母妃握住的小手微微攀緊,想要好好和母妃說話,出口的聲音卻極輕。

德妃努力俯身附耳傾聽,才能聽清斷斷續續的話語:“承、承運不能、陪、陪母妃吃飯、了……”

“承運……”德妃淚如泉湧,她想起承運長這麽大,自己第一次給他剝蝦吃,當時兒子那滿足得意的笑容,她絕不相信這樣的笑容就此會看不見。她的承運才八歲,堪堪長成一個朝氣蓬勃的小少年。他還要讀書上進,還要娶妻生子,他有祖宗庇佑,福澤綿長,怎麽可能毫無緣由的就此斷送。

她轉臉沖身後的宮人聲嘶喊道:“太醫呢!太醫在哪!要是我兒出了事,本宮要你們所有人的腦袋!”等她回過身卻看見兒子的眼神逐漸變黯,就連死死按住肚腹的手都無力似的微微松開。她從未有過的慌亂:“承運,你喜歡吃蝦,母妃再給剝,再給你剝……”

他笑了,一如當時的滿足得意:“母妃剝的蝦……最好吃……”

那烏亮眼珠裏的光彩陡然一空,散淡消失。

“娘娘,太醫院院使朱太醫……”宮人匆忙的腳步聲終於在空曠的宮殿中響起。

元徵四年十一月十三日,聖上最為寵愛的大皇子逝,聖上追封其為齊王,以親王規制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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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輕輕撥動手中的檀木珠,雙眼微闔,口中往覆念著往生經。佛像前供的香爐中有一線輕煙騰起,繚繞漸消。

“……枳多迦唎娑婆訶。”

這一回沒有梔子來喚她,她獨自從蒲團上緩緩起身。雙膝跪的酸疼,邁步時尤為明顯,她不過腳步一頓,繼而挑開布簾往外走去。

“你去告訴永和宮的宮人,那些水多喝無用。”也許她還是不該把這事交給梔子,但她總想著,假如自己不在了,她也能好好照顧自己。在宮裏,長大不過一瞬間,只需揭開她最親近的人面具一角。

梔子坐在桌邊,自簾風一動,她的視線便盯緊著走出來的賢妃不放。擱在腿上的雙手絞緊,蒼白的嘴唇輕顫:“娘娘,真的是你嗎?”她沈寂的眼裏沒有期冀,但凡她是個傻的,賢妃如何會喜歡她。

賢妃走到她面前將玉潤的手心放在她的發頂,安撫般的摩挲著她烏油的辮發。溫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你啊,已經想透了,就不必再為我找借口。”只此一句,卻宛然嚴冬的厲風掐滅她心裏僅剩的燭光星火

她將那個消息分享般的告訴與她交好的宮人,包括永壽宮裏的人,只因娘娘說“這水對孩子是最有效的”,是啊,最有效,她們喝了都好好兒的,孩子卻承受不住。其實,在娘娘要求她去拜訪宓貴人的時候她就已經隱約知道了什麽吧,她不過是做了一回明明白白了解判官意圖卻為其不斷辯解的儈子手。

她既然想透了,為什麽在消息傳來的時候還要掙紮。

“二公主……”她記起早年永和宮裏幾個服侍賢妃的老人,用那樣近乎嘆息般的口吻說“二公主雖然不是咱們娘娘親生的,但她去了,娘娘比誰都傷心……”

“梔子,你要早點懂事啊。”

賢妃飄渺如身藏雲端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入她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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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長久食用井花水,即清晨初汲的井水,就如服用有毒的石硫黃、鐘乳之水一般,腹中聚金,墜痛難當。”碧桃手執書卷,眼光掠過上回初曉打斷的那一處,若有所思。

她有些吃力的微微側過身:“蕓縷,你再將大皇子和永和宮人的情況都說一遍給我聽。”

“是。”

作者有話要說:生離死別什麽的很苦手啊,寫完果斷腆著臉讓師傅過目了。感謝師傅的指點~(≧▽≦)/~還有被師傅誇說寫的很認真好開星!

t^t腦補大皇子死的時候哭瞎了,雖然只出現了兩次?但是好有感情啊傲嬌小少年……

然後放正版資料,免得誤導大家。

有道士說:如果有人常年食用“井花水”(清晨初汲的井水),就像服用有毒的石硫黃、鐘乳之水一樣,會法疽。常可見到這種事情:取井水儲存七日,水中便會有物如雲母狀,道士稱它為水中金,可養煉丹。——《東坡志林》

發疽聽起來有點毛毛的,我就改成類似腹墜的感覺?其實大皇子是痛死的……所以等不到父皇和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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