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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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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一代宗師》

這天晚上依舊很冷,姜徹裹著棉襖蓋了毯子縮在三輪車上,還是感覺風不斷灌進來。然而今天打場上的人要比昨天多得多,畢竟那是一部很新鮮的、中國之外的電影。有老太太早早搬了凳子坐在幕布前,收拾完家務的婦女也三兩個聚在一起閑聊,不時擡起眼看看四處亂跑的孩子。不過聽師傅說,他們那時看的人更多,裏三層外三層,掛幕布的時候已經有小孩子在地上畫方塊,劃分勢力範圍了。現今鄉下也有人家添了電視,放電影的夜裏,打場上就沒有往日的熱鬧了。

姜徹把三輪車停在人群外,舒舒服服躺好,仰頭望著幕布。愛情電影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是引人矚目的。電影還沒開始,他想起來那個戴了自己帽子的小孩兒,再一晃神,又想到他很美的母親,便下意識用目光掃一圈眾人,最後談不上失落地重新躺好:縣城裏的女人,大概都不會湊熱鬧看這種太老舊的片子。

音樂聲響起的時候,他看見程銳拿著糖葫蘆朝他走過來。打場上人一多,做小生意的也會聚集過來。五毛錢一串,裹著糖稀看起來閃閃發亮。他躺得很舒服,不想動,便懶懶看向他說:“來晚了,沒位置了吧。”

程銳一手握著竹簽,對他張開手臂:“我想在你這兒看,好不好?”

“你還真會享受。”姜徹翻個白眼,看看他的紅臉蛋和鼻子下頭亮閃閃的一串,揉揉胳膊坐了起來,挪到車鬥邊兒,兩手抓住他的腰往上一拔,放進車來。車鬥裏位置不大,姜徹想躺回去,無奈多了一人,只好把他抱進懷裏,扯過毯子包緊。肩膀上多了程銳的重量,他在脖子下作枕頭的衣服上蹭了好久才找著舒服的姿勢,叮囑道“別亂動啊,不然風就進來了。”

程銳整個人被他攬在懷裏,偏忘了還高高舉著糖葫蘆的胳膊,從毯子裏伸出來,姿勢僵硬,不好動彈。見姜徹開始專心看電影,不打算管自己了,程銳另一只手在毯子底下戳戳他,說:“糖葫蘆。”

“真是事兒多,小孩子們就沒一個乖的。”姜徹嘟嘟囔囔說了句,把毯子拉開一點,伸手幫著程銳把胳膊往懷裏拽,信手一扯,猛得坐了起來,罵道,“我操!沾我一腦袋。”

他動手把頭發上黏黏的山楂拽下來,弄得滿手都是糖稀。程銳坐在一旁偷偷看他,話都不敢說。

“我就說小孩子都是……”姜徹伸手在程銳衣服上使勁蹭,差不多幹凈了才攬著他重新躺回去,確定這次全鉆進來了,把毯子拉緊,絮叨道,“真是的,沒事了吧,給我好好呆著。”

程銳枕著他的肩膀,沒再說話。他有點心疼那顆山楂,本來還想給姜徹吃,現在給糟蹋了。

不過他的心思很快就轉到幕布上去了。電影裏那個人真好看。有些地方他看不大明白,擡頭想問姜徹,才發現這人睡著了。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姜徹有些幹裂的嘴唇微微張開,口水在暗淡的燈光底下直發亮。程銳睜大眼睛看看他的睡臉,枕著他的胳膊蹭蹭腦袋,換了舒服的姿勢,又將目光移向幕布。

電影終了,打場上的人三三兩兩散開了,姜徹還在呼呼大睡。姜老頭要收拾東西,才發現徒弟沒了影兒,走過來一瞧,樂了:昨天那小孩兒正哭得稀裏嘩啦的躺在姜徹懷裏,這小子還睡得跟死豬一樣。老頭子一巴掌敲他後腦勺上,大嗓門吆喝道:“起來,收攤了!”

姜徹迷迷糊糊地應聲,翻身起來,原本應當撐著車鬥的手,按在了一只軟軟的手背上——估計勁兒不小。他趕忙移開,就看見眼淚汪汪的程銳正瞪著自己。糟了,睡太死,忘了身邊還有一活的。姜徹忙伸手去擦他眼淚,說:“你沒事吧?我睡傻了,你別哭啊餵!我給你吹吹……”

程銳的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抿著嘴不出聲,可憐巴巴的。

姜徹無奈,說:“好吧,你坐一下我的手,還回來?”

程銳把眼淚擦幹,看向他說:“不疼。”

姜徹一楞,洩了氣:“不疼你哭個屁。”

姜老頭把程銳提下車,摸摸他的腦袋說:“看電影看哭了,你看得懂?”

程銳搖頭,又點頭,說:“那個人死了,他們沒有結婚。”

姜徹從車鬥裏跳下來,捏捏他還帶有淚痕的臉,說:“屁大點兒人。”

“幹活去,”老頭拍他的背,又對程銳說,“快回去吧,外頭怪冷。”

程銳說好,走開兩步,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著兩個人關儀器收幕布。姜徹隔了老遠,不經意回頭見他還站著,便大聲問:“你自個兒能回去不?要不等等我送你?”

程銳在地上蹭蹭腳,借著昏黃的路燈看到姜徹年輕的臉,說:“不用了,我要回家了!你們明天還來嗎?”

晚上的風很大。姜徹的聲音順著風傳過來:“明兒早就走。”

程銳低低哦了一聲,轉身回家。路上還有人,也不害怕。鄉下的夜太冷,他一路小跑回去,還是凍得一下子躥進被窩。坐在火爐邊織毛衣的程湘婷給嚇了一跳,問他怎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敲門。程銳見媽媽出去,又很快回來,便問是誰。程湘婷給他掖被子,說:“是昨天晚上那個哥哥,他問你回來沒。”

“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怕黑。”

“怎麽不是?”程湘婷親親他的臉,坐回去絮絮地說,“孩子不管長多大,當媽的眼裏都是孩子。你今天看了什麽電影?不要總是亂跑,夜裏黑……”

程銳滿腦子是電影,轉動的放映機,還有白色的幕布,並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麽。

錦川是個很小的縣城,四面環山。走在路上一擡頭,就看到不遠處的青山,籠罩在蒙蒙的霧裏。隔著濃濃的山霧,看到的仍是依稀的遠山。不管什麽時候,擡眼望向窗外,看見的都是山的輪廓。一道河水穿城而過,這小城倒像是專為它起了名字似的,人們不覺得那恒久不變的山是錦川的山,這過客般的河倒是錦川的河了。城裏的建築都依著山,從這個山腳往那個山腳蔓延,漸漸聚成一塊,終又繞著河,成了縣城中心,帶些喧賓奪主的意味。

城北是縣城唯一的汽車站,車不多,院子很大,便顯得空蕩蕩的。為了填補這空擋,院子周圍便擠擠挨挨地蓋滿小樓,屋頂貼著屋頂,院墻粘著院墻。從山頂望去,底下像是一塊有著無數補丁的花布,顏色是暗淡的。姜徹就住在這補丁裏的一家。從朝北的窗戶望過去,山石樹木觸手可及。

從桃園村回來,他有一周的時間可以呆在這兒,算是家。說是家,也不過是租了間屋子,一個人住。十天半月不回來,桌上已經落了灰,一開門,撲鼻就是塵土味。姜徹抱著半月沒睡過的被子下樓,掛在晾衣繩上。院子裏有兩棵無花果樹,房東在樹上系了繩子,很方便。

這天陽光很好。

姜徹晾好被子,提著桶到車站大院打水。天氣冷,大院的自來水管一凍上,他就要斷了水源,便買了只大桶在屋裏放著。他站在水池邊,把桶涮了一遍,開始接水。臨近正午,院子裏沒什麽人,停了幾輛客車,司機躺在駕駛座上睡覺。周圍的住戶家傳來炒菜的聲音。姜徹盯著漸漸上升的水面,想中午要怎麽吃飯。

程銳拿了錢從家裏出來,穿過大院要去買飯的時候,遙遙便看見了他。

姜徹從沒想過還能再見到這個孩子。

所以聽到程銳叫他的時候,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孩子是誰。

程銳走過來仰頭問:“你住在這裏嗎?”他穿著藍色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

這孩子很漂亮,也很幹凈,眼睛亮亮的望著他。姜徹想起來了,說:“我一直住在這兒。你在這兒幹嘛?”

程銳眼睛一亮,說:“我也住在這裏!”他扭頭指著院子那頭,“看見了嗎?三樓的那個,窗臺上有一盆花。我和媽媽住在那裏。”

春天還沒到,姜徹看不出空蕩蕩的花盆裏有什麽,點了點頭說:“以前也沒見過你,原來咱倆還是鄰居。”

“我和媽媽剛搬到這裏,就在上上上……”他數了數手指,篤定道,“上上上上個星期。”

桶裏水滿了,姜徹關掉水管提著水打算回去,對他說:“那我回去了——你在外頭做什麽?不回去吃飯?”

程銳晃晃手裏的錢,說:“我媽媽去上班了,我到外邊吃。”

從大院出去,要過一條馬路,對面有很多小吃店。姜徹問:“你總是出去吃?馬路上車多。”

“我已經能一個人上學了,不怕過馬路。”小孩子大概都不喜歡被當作孩子,程銳反駁道。

姜徹不再說什麽,對他揮了揮手要走,不想程銳又追了過來,停在他面前問:“你家裏有沒有那個?”

“什麽?”

“就是那個,”程銳伸手畫了個方形,又畫了兩個圓,望著他說,“能放電影的那個東西?”

姜徹笑了:“小屁孩兒,那玩意兒我怎麽買得起。”

程銳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低頭不說話了。

姜徹看他這樣,便揉揉他的腦袋,說:“不過我家裏有錄像機,要是修修,興許也能看。”

“真的?跟那天的一樣嗎?”

姜徹笑道:“你不信就算了,假的。”說罷要走,程銳忙拽上他的胳膊,說:“現在就去看,現在就去!也有潘冬子和那個電影嗎?”

姜徹左手拎著水桶,被他一拽就失了平衡,身子一歪,小半桶水灑了滿身——“我操!就這身兒還幹凈了!”

程銳吐吐舌頭,乖乖松手。

姜徹在他腦門上敲個栗子,惡狠狠地說:“我就知道,小孩子最麻煩了!”

程銳縮著肩膀小聲說:“對不起……我讓媽媽給你洗洗,好不好?”

提著桶重新接滿,姜徹翻了個白眼說:“又不是臟水,曬曬就好了——唉!我說,這次你別拽我了!”

程銳收回剛剛伸出的手,跟在他旁邊慢慢走回去。

房東家小樓蓋了兩層,第二層專租出去,一條長走廊並排住著兩三家。姜徹租了一間,沒有廚房和洗手間,便在門口擺了個液化氣竈。程銳看著他開門,問:“你一個人住嗎?”

“嗯。師傅回他家。”

“真好,”程銳看看身邊的簡易竈臺,“能自己做飯睡覺,沒有媽媽管著。”

姜徹摸著後腦勺,說:“羨慕吧,我們換換?”見程銳沒搭腔,真的在考慮似的,又補充說,“想得美,給一百塊錢也不換。進來吧,把電視開開。”

房間裏一目了然,一張鋼絲床,一把椅子,一張矮桌上放著小電視,地上是蒙著灰的錄像機。程銳的註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開電視。姜徹把桶放在走廊裏,往鍋裏舀了點水燒著,心想:要是能有個媽管著,大概也不錯。

程銳不會用錄像機,便坐在床上看電視。收到的頻道不多,還是黑白的,不過剛好有動畫片,他看得很認真。

姜徹在外頭吆喝:“程銳,中午吃面條,成不?”

“好。”程銳擡高聲音,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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