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村家家戶戶炊煙起，村尾馮家也不例外。

馮藍氏做好飯菜端上桌，平日不見肉腥的馮家大房，今日破天荒兩頓見肉。

中午是馮初一去謝三叔家借了一小塊，晚上這頓則是三房家馮彩屏偷了自家拇指大小一塊肉送來。說是她爹今日上城裏給一商鋪做木工換來的。

馮藍氏將肉切碎，和著野菜煮了一鍋湯，端上桌也有一大碗。

可是一家人都沒有胃口。

從昨天到今天，馮家又一次死裏逃生，對他們來說仿若劫後餘生，內心根本無法平靜。

連房間裏老太太也不安寧，張口閉口罵馮藍氏賤婦，生下禍禍馮秀昭，來來去去重覆著過去那些罵詞，只恨不得馮藍氏母女倆在她面前抹脖子。

馮藍氏朝房間看了一眼，沈著臉收回目光，端起碗給馮秀昭盛了大半碗菜湯。

“昭兒，這兩天你受驚了，是爹娘不好，阿娘保證，以後哪怕是阿娘死，也不會再讓任何人把你抓走。”

馮藍氏忍不住哭泣，手緊緊捧著碗，顫抖著端到馮秀昭面前。

馮秀昭雙手握成拳頭，心頭悔恨不已。她昨日真應該反抗到底，大不了和老李叔他們同歸於盡，也不至於讓家人為自己操心成這樣。

或許是看到阿娘哭，馮玉書也哇的一聲哭了。這一哭，屋裏老太太罵得更加兇。

“刀殺的賤人，全部給我滾出馮家，溺死在七星河裏，別再讓我看到你們。”

“娘，你還嫌家裏不夠亂嗎？”

一直孝順老母親的馮初一，從來沒在老母親面前大聲說過一句話。今日這一吼也是第一次。

馮藍氏怔了一下，馮玉書立即不敢哭了。都被馮初一突然的反應嚇了一跳。

老太太這下不得了了，連兒子一塊兒罵，帶著濃濃的哭腔。

馮初一也很後悔，但是話已出口。他起身要去屋裏看老太太，馮富貴攔住他，盛了一碗飯站起來。

“我去看奶奶。阿爹阿娘，你們不用擔心。”

馮秀昭看著大哥端了一碗飯進房間去了，也不知道說沒說什麽，反正馮老太太的罵聲嘎然而止。

馮藍氏抹了一把眼淚，給丈夫和馮玉書盛好菜。

“吃吧，別涼了。”

馮秀昭卻是沒有動筷子，站起身退後兩步跪了下去。

“你這孩子……”馮藍氏和馮初一驚了一跳。

“阿爹阿娘！”馮秀昭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壓抑，她怪自己為什麽要第二次妥協。

第一次在村廟，她就應該能體會到母親心中的痛苦。她已經因為妥協一次換了全家人的痛不欲生。為什麽昨天還要第二次妥協？以為這樣才能保護好家人。

錯，大錯特錯！

“是昭兒的錯，昭兒不該任由他們抓走，不該讓阿爹阿娘操碎心。更不該連累整個家。”

“是昭兒的錯，一次一次妥協他們以為這樣就能保全家人。”

“是昭兒的錯，以為寬容大量可以改變他們對我的看法。”

“是昭兒的錯，是昭兒的錯，全是昭兒的錯……”

馮藍氏的內心像是被什麽觸動了她的堅忍，一狠心將飯碗砸到地上，眼淚大顆大顆的流。

“你才知道你錯了，你怎麽到現在才知道你錯了？”氣惱的馮藍氏跪在女兒面前，一巴掌接著一巴掌拍到女兒肩膀上。

“阿娘……”

“繡兒……”

急壞了馮玉書和馮初一，趕緊上前要阻止，被馮藍氏吼了一句過去，雙雙停在原地。

“你這個不孝女，你多少次讓自己陷入險境，多少次讓你的家人擔驚受怕。你說說，你為什麽就不能保護好自己，為什麽要讓他們欺負你？你說，你說啊！”

“對不起，對不起！阿娘我錯了，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你以為我舍不得嗎？”

馮藍氏揚起手，在眼淚又一串滑下來時狠狠一巴掌拍了下來。

“你為什麽這麽不爭氣，為什麽不爭氣，為什麽不爭氣……”

馮秀昭已經感覺不到肩膀上的疼，心裏的痛遠遠超過母親的巴掌。她的悔恨，她的痛苦，她內心壓抑的一切，也在母親的巴掌下得到了釋放。

她需要這樣的釋放，重新把心空出來，才能過好以後的日子。

她咬緊牙，任由母親巴掌變成拳頭的敲打，這都是她該受的。

半年，她讓這個原本就一盆如洗的家變得更加破碎。一開始的宏圖大志根本沒有半點進展。她要換一個方式過日子，繼續朝她的理想前進。

馮初一抹了一把眼淚，抱住了妻子。

“繡兒，是我對不起你。我沒用！”

馮玉書則挨著姐姐跪著，小小年紀的她，若是放在以前肯定早已經害怕得躲進房間。可是這半年來，姐姐教會了她什麽叫堅持和勇敢。

“阿娘，大姐，沒事的，只要我們一家人團結起來，只要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就一定能越來越好。”

站在房間門口的馮富貴看到這一切，腦海裏想著的是他回來的這二十多天裏，每天看著大妹的笑臉，大妹的堅強，還有時時刻刻能從她眼裏看到的上進，甚至還有一股常人沒有的向往。他知道大妹是真的徹底變了，不再是過去那個懦弱的大妹。

發生這麽多事，不是大妹的錯，是那些人，那些人見不得大妹的好，見不得馮家好。

好在，大妹吉人自有天相，能平安度過劫難。

他相信，大妹一定有能力改變馮家的命運。

一定。

一頓飯馮秀昭沒吃兩口，望著天漸灰暗，她感覺全身骨頭都不對勁。便出門跑步去了。

剛才哭了一頓，她的心是放空了。可是她的身體還需要刺激。

跑了大約小半時辰，已經是豆大的汗水直落。想想這天好追問三個月沒下過雨了，夏末又是最熱的時候，大有把人蒸幹的預兆。

直到筋疲力盡才停下來，她才靠著墻頭重重喘氣。

這個時候的天空紅得像是著了火，灑下的餘暉都是火紅色的。

馮秀昭望著天空發了會兒呆，突然覺得有人盯著自己。扭頭一看，墻頭那邊的屋裏坐著一個在啃紅薯的女人。

是傻二姑。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傻裏傻氣，卻又帶著點對馮秀昭的懼意。

馮秀昭才明白，自己居然停在傻二姑門旁。

她也沒打聲招呼，自己溜進屋裏，靠著墻找了個位置坐下。

她可沒忘記傻二姑多次襲擊她的事。不過現在的傻二姑好像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看她如毒瘤了。

她把凳子拉近了點點，傻二姑怔了一下，趕緊退後一點點。兩個人的距離仍是先前那麽大。

馮秀昭不禁好笑，抱著腿把下巴擱在腿上，朝傻二姑嘟著嘴。

“你也覺得我是身上有邪靈，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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