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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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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玉醒來時,眼前漆黑一片,他每日夜間必然要打坐兩個時辰,辰時二刻出定,一睜眼就是天亮,從來不會出錯。

“怎麽回事?”銜玉下意識去摸阮芽,摸到熟悉的柔軟,趕忙把她抱在懷裏,鼻尖嗅到她的氣息才覺得安心

暖色燭光亮起,銜玉又去查看柳催雪,確定他們兩個都好好躺在身邊睡覺,他方才起身穿衣。

他的感覺不會錯,可屋子裏怎麽這麽暗。

銜玉邊整衣邊往窗邊走,推開窗一看,院子裏、遠處的樹林,頭頂的天空都是墨一般濃稠的黑。

山間空氣濕冷,風過時樹葉沙沙作響,偶聞遙遠鶯啼。

一切都是那麽真實,可為什麽天還沒有亮?

銜玉意識到不對,趕緊把阮芽和柳催雪叫醒。

阮芽倒是醒了,揉揉眼睛坐起來,銜玉扯著外衣往她身上套,“出事了,快快收拾好。”

“哦!”她頓時精神了,手腳麻利地套上外衣,穿上鞋襪去洗漱。

銜玉又去叫柳催雪,等到阮芽洗漱好回來,柳催雪還沒有被叫醒。

“怎麽睡得這麽沈?”銜玉又使勁推了他兩把,他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阮芽爬上來撓他癢癢,他不動,銜玉往他臉上噴了一口水,用力扇了兩個大嘴巴子,他還是不動。

阮芽:“不會是死了吧?”

銜玉把人往肩上一扛,“先不管了,離開這裏。”

出了房間,外面仍是漆黑一片,光被裹進粘稠的濃霧裏,燈籠能照亮的地方非常有限。

銜玉背著柳催雪,阮芽在前面領路,距離他僅一步之遙,她手腕上的紅色絲帶隨她心意變長變粗,跟銜玉的腰帶系在一起。

吊腳樓二層有三個房間,一間他們住,另一間是空房,之前蘇荔收拾出來讓丫丫住,她沒去。剩下一間就是蘇荔和溫紹住了。

銜玉站在樓梯口思索片刻,“不管她,去找華清。”

華清等八位道長住在一樓,於是他們下樓,然而推開房間門時,蒲團上卻空空如也。

阮芽疑惑回頭,“沒人。”她自顧自在房間內翻找,連桌子底下、床底下也翻遍了。

八個大活人,這麽小的房間哪裏藏得住,找不到。

“是什麽法陣嗎。”銜玉於法陣上不算精通,但他心境通明,大部分的幻境法陣都能一眼看破。

可光看破是沒什麽用的,人不見了,銜玉並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或者說其實不用非要找到他們,蘇荔的目標是丫丫,旁的都不重要。

他們回到二樓,來到蘇荔的房間,裏面同樣的空無一人,房前屋後全部找遍,吊腳樓裏,一夜之間只剩他們三個。

隨後打開門來到院子裏,被銜玉凍成冰的洗衣盆還放在原處,因是術法所凝,那冰至今未化,連著裏面的衣衫也被凍得硬邦邦。

還有花圃裏被銜玉摧殘的植物,蔫蔫巴巴倒在地裏,一旁的簸箕裏盛著沒來得及扔掉的瓜果皮。

總之,這一切跟睡前都沒什麽兩樣。

如果是幻境,那也太真實了。

因帶著阮芽和柳催雪,銜玉無心探究這些,他略一思索,“我們下山,離開這裏。”

阮芽被他牽著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她不斷回頭,吊腳樓很快被濃霧所掩蓋,什麽也看不見了。

“華清道長他們怎麽辦?”

“他們也許已經不在這裏了,我得先找個地方把你安置好,不然人沒找到,我們自己先搭進去了。”

阮芽沒有異議,“真的是蘇阿娘嗎?她想幹什麽呢。”

山路陡峭,銜玉緊緊牽著她,沒有回答。蘇荔想幹什麽,他也無法確定,但肯定是沖著她來的。

上輩子她挖了她的心,難不成還想再挖一次?可惜丫丫已經沒有第二顆心給她挖了,他也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現在鬧這樣一出,她肯定沈不住氣了。

銜玉心中暗暗發誓,她最好別出現,不然他一定會親手殺了她。

原以為天會這樣一直黑著,然而在下山途中,天空漸漸轉明,一開始是深沈的暮藍,後來是淺藍、灰白,只是霧一直很濃。

山間露水很重,阮芽裙擺和鞋子全部打濕,銜玉的手心傳遞的溫度很熱,她便不覺得害怕。

他們急著趕路,一路無話,粗重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林子裏的鳥兒醒了,空遠的鳴蹄憑添了幾分真實感,待走到山腳下那片竹林時,天已經完全大亮,路邊的小道上有背著竹筐的南疆人路過。

銜玉回首,不敢相信,他們就這麽走出來了。

是真實的嗎?

他背著柳催雪走到路邊,拉住一名路人,突然在人家胳膊上掐了一把。

對方“啊”了一聲,毫不意外的,銜玉臉上被揍了一拳,那名男子用並不熟練的漢話摻著南疆話罵他,推開他走遠。

銜玉徹底淩亂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他們一下山天就亮了,為什麽屋子裏有那麽弄的霧,為什麽其他人全都不見了……

唯有手心裏傳來的觸感和後背的重量是真實的,銜玉定了定心神,“法陣有陣眼,要借助一些外物,還有限定的範圍和時間,我們走遠一點,去城裏看看。”

“好。”阮芽擦擦鼻尖的汗,跟上他的腳步。

路上,銜玉不停地張望,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城門、木樓、路過的行人、他們衣上的花式,不同銀飾發出的聲音……

都是真的。

他們似乎已經走出了法陣的範圍,蘇荔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南疆人眼皮子底下布陣。

路過買早餐的小攤,銜玉停下來。

這裏的早餐是一種細米粉,因為天氣濕冷,南疆人嗜辣,一個大海碗,底下是煮好的米粉,舀一勺紅通通的辣椒油,撒些蔥花,澆大半碗羊肉湯,上面蓋些切成薄片的羊肉。

銜玉氣得口水流,“他媽的,蘇荔的法陣總不能連這個也能仿吧。”他轉頭看阮芽,她果然饞壞了,不停在咽口水。

“吃嗎?”

阮芽用力點頭。

“不管了,吃吧。”

阮芽吃了兩碗,銜玉吃了一碗,身體終於暖和起來,好像也沒有那麽害怕了,他們找了一家客棧歇息,柳催雪被放倒在床上,銜玉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他奶奶的,死沈死沈的。”

阮芽嘴皮辣得紅紅,嘶哈嘶哈吐舌頭,一進屋就到處找水喝。

銜玉看著她對著茶壺嘴大口吞咽,忽然出聲問:“你為什麽不喝我的水?”

她好半天才放下茶壺,舔舔嘴唇,“你的水不是跟蘇……”她停頓了一下,意識到不能再叫她蘇阿娘,於是改口,學著銜玉的說法,“那個壞婆娘,你們打架不是全用光了嗎。”

銜玉目光牢牢鎖定她,“我早就重新灌滿了,在後山的小溪裏。”

阮芽撓撓頭,“你看你累了嘛,桌上有水,我就順手拿來喝了。”

銜玉捏捏眉心,他真有點神經質了,竟然會覺得丫丫也是假的。

米粉太辣了,阮芽繼續捧著茶壺喝水,銜玉心裏突然咯噔一下。

水!

水!

蘇荔為什麽要同他在屋子裏打那一場,為什麽要使他耗幹體內的儲水?

後山的溪水有問題!

此念剛起,他心口忽然一陣絞痛。

有問題、有問題,到處都有問題……

黑漆漆的房子裏似乎到處都充滿了危險,迫使他們不得不逃離,雨水和雨露使人渾身冰冷,饑腸轆轆的他們被路邊小攤所誘惑,最後不得不飲下茶水解辣。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提醒他,讓他發現,水有問題,在他心神松懈時,一舉將他拿下。

他還是中招了。

銜玉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噗”地吐出一口血來。

在暈倒之前,她看到阮芽繞到了屏風後面去換衣服,她的衣裙和鞋襪已經全部濕掉了。

銜玉朝她伸出手,喉嚨裏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努力朝著她爬過去,他看見她換好衣服神色如常地走過去,懷裏還抱著換下的臟衣,似乎是想拿給他洗。

銜玉朝著她揮手,她卻好像看不見他,朝著另一個人走去。

“丫丫,不要……”

他躺在地上,渾身被劇痛席卷,艱難地扭頭,看見另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家夥,接過她的衣物,使出跟他一樣的法術,像做過千百次那樣的熟悉,為她清洗著臟衣。

他聽見那個人,用他的聲音說著他最熟悉的話,“真麻煩。”

“叮——”

銜玉閉上眼,頭顱重重落下。

衣裳洗好了,也弄幹了,阮芽整齊疊好,放入芥子袋中。

她嘴皮還辣乎乎的,銜玉凝了塊冰給她抱著敷,她乖乖地坐在凳子上,“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銜玉為柳催雪探脈,“他只是睡著了,我們先把他放在這裏,休息一下,再回去看看,必須得找到華清道長他們。”

阮芽點頭,“好。”她脫了鞋子躺到床上去,“我好累,我睡一會兒,要走的時候你把我叫醒。”

“好。”銜玉體貼為她蓋上被子,親了親她的額頭,“放心吧,沒事的,一切有我在。”

阮芽確實累壞了,沾上枕頭很快就睡著。

下午銜玉把她叫醒,沒有繼續背著柳催雪,兩個人在客棧吃了東西,準備出城回吊腳樓去找人。

天氣變好了,出了太陽,陽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牽著銜玉的手,阮芽心中信心十足,他們一定可以救出所有人的。

阮芽握拳給自己打氣,一擡頭,見大街上,迎面走來一名男子。

這男子一身紗制紅衣,容貌昳麗,身形修長,極腰的黑發用一根簡單的紅絲帶束起。

他全身都是紅色,連靴子也是暗紅的緞面,這顏色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艷俗,倒將他襯得輕靈飄逸,仿佛不在人間。

他的眼睛生得極為漂亮,溫潤如春水,眼尾上揚,天生帶笑,皮膚也如上好的寶玉,沒有一絲瑕疵。

阮芽看得呆住,擦肩而過時,才註意到他懷裏還抱著個女孩。

那個女孩也是一身的紅裙,腦後一左一右紮了兩個圓坨坨。她的小腦袋擱在男子肩頭,小胖手摟著他的脖子,正歪著腦袋好奇看著阮芽。

阮芽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她忍不住想追上他們,迫切想跟他們打個招呼,說兩句話。

但她還沒來及的動,身邊人已經追上去。

“餵!那個紅衣服,等等我!”銜玉叫住他們,牽著阮芽過去。

紅衣男子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銜玉迫不及待為阮芽介紹,“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小魚吃果子的故事嗎!他就是那棵樹!月華,我就是吃了他結的果才會變成蛟的!”

他雙手交疊,規規矩矩行了個禮,“恩公,我終於找到你了!上次見你,你在忙我就沒跟你打招呼,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月華笑瞇瞇地看著他,“呀,原來是你呀,小銀魚,我還記得你呢。”

阮芽也跟著道謝,“謝謝!謝謝你給銜玉吃果子。”

“哪裏哪裏。”月華擺擺手,“我並沒有做什麽,也是他自己爭氣。”

銜玉很激動,拉著他袖子不讓他走,阮芽也很想好好謝謝他們,請他們吃個飯什麽的,可她更擔心華清道長。

她拽拽銜玉的袖子,小聲說話:“山上,道長們還等著我們去救呢。”

月華很熱心,“怎麽,你們遇到麻煩了嗎?”

於是銜玉和阮芽,你一言我一語的,省略了前因,只說了被陣法所困之事。

月華人很好,當即便決定跟他們走一趟,銜玉和阮芽自是感激不盡。

半路上,月華的女兒突然吐了一口血,暈了過去,阮芽嚇壞了,月華為那個小小的女孩拭去唇邊的血跡,才說起他此行來南疆的目的。

原來他的女兒,天生沒有心,她活不過六歲。

月華通過占蔔,算到南疆或許會出現屬於她的機緣,於是就帶著女兒來了。

但是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今天是最後一天了,過了今晚,他的女兒就要死了。

月華女兒的經歷,讓阮芽和銜玉心情沈重,他們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吊腳樓。

月華修為很高,他一口氣就吹掉了包圍著小樓的黑霧,再掐指一算,就算到八位道長被關在角樓下面的雞圈裏。

銜玉一拍腦門,“哎呀,當時怎麽沒想到。”他馬上就沖進雞圈裏,拔開上面的茅草一看,可不是嘛,八位道長全躺在裏面呢,母雞還在華清道長的臉上下了一個蛋。

八位道長全部被救了出來,月華給他們服下據說可解百毒的丹丸,不多時,他們全部醒來,紛紛向月華道謝。

月華卻只是苦笑,“可惜,我空有一身本領,卻救不了自己的女兒,實在是可悲、可嘆。”

阮芽捂住胸口,也覺得難受。

很小的時候,娘親也常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哀傷,無奈。

沒有找到幹壞事的蘇荔,但是大家全部都得救了,也算有驚無險。

眾人回到了城裏的客棧,連柳催雪也醒來了。

他的病也好了,他抱住阮芽,不停地道謝,謝她這段時間無微不至的照顧。

阮芽很高興,試探著問:“那,我的工錢?”

“當然少不了你的。”柳催雪大筆一揮,給她寫了五千兩的金鈔。

“哇塞!!”阮芽捧著那張金鈔,人都傻了。

大家全部得救了,銜玉找到了恩人,柳催雪病愈醒來,好事一樁接一樁。

阮芽被喜悅沖昏了頭,已經忘了他們為什麽到南疆來,只知道這一趟值!特別值!

晚上柳催雪又在酒樓請客吃飯,桌上全部都是阮芽愛吃的菜,她太高興了,敞開肚皮狂吃猛吃。

然而到了晚上,樂極生悲,月華的女兒要死了。

阮芽不知道該怎麽辦,月華那麽厲害都想不到辦法,她能有什麽辦法呢。

她有一顆善良的心,她想替人分憂,可她什麽也不會,她無能為力。

大家圍坐在一起,月華的女兒躺在中間的蒲團上,她長得很漂亮,圓圓的臉蛋,雪白的皮膚,睫毛像兩把小扇子。

她才五歲,但她永遠也不會長大了,她活不過子時,馬上就要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銜玉忽然轉頭對阮芽說:“丫丫,把把你的心借給她用一用吧。”

“對啊對啊!”就連柳催雪也跟著說:“反正你的心也是石頭做的,你又體會不到感情,把你的心借給他用用吧。”

阮芽茫然,她下意識捂住心口,一步步後退,“我很想救她,可是……可是,我沒有了心,該怎麽辦呢?”

銜玉起身,高大的陰影籠罩了她,他居高臨下,眼神睥睨。

他步步緊逼,阮芽退無可退,他慢慢地彎下腰,“沒關系的,借給她吧,你不會死的,我會想辦法的,我會幫你的,丫丫,相信我。”

他伸出手,“給我吧。”

他低聲蠱惑,“把你的心給我吧。”

“丫丫,你不相信我嗎?我一向都是對你最好的。”

“救救她吧,她才五歲,她很快就要死了,救救她吧。”

“丫丫,把心給她吧,獻出你的心。”

阮芽難過得癟嘴,“銜玉,那我沒有心該怎麽辦啊,你不管我了嗎?你教我愛你,你說喜歡我,說永遠會對我好,護著我,你怎麽能騙我,我沒有心該怎麽辦啊……”

銜玉變得不像銜玉,他低聲嘶吼,雙手卡住了她的喉嚨,“快點!沒有時間了,快說!只要你說願意,你只需要說出這兩個字就可以了!快點說啊!!”

“銜玉,不要這樣對我……”她臉頰通紅,抓住他的手試圖解救自己,可她的力氣太小了,怎麽也推不開他。

“快!沒有時間了!”

“不,都不是真的,你不能這樣對我……”

她淚眼婆娑,低聲哀求,銜玉卻不管不顧,掐住她,使她不能呼吸,臉憋得通紅。

“銜玉……”

有滾燙的液體流過面頰,滑進脖頸。

他的面容漸漸變得模糊,阮芽手指撫上面頰,濕漉漉的。

她伸出舌頭,舔了舔,是鹹的。

是眼淚,鹹鹹的。

她流眼淚了。

是假的,丫丫不會流眼淚。

面前的這張臉,偽裝如煙塵般被風吹散,露出一張怨毒的、瘋狂的、扭曲的臉。

周圍的一切都在散去,什麽月華,什麽小女孩,全都是假的。

蘇荔看著她,怔楞片刻後,她更加地歇斯底裏,“我不想殺你,可我真的沒辦法,你就再原諒我一次吧,對不起。”

她蒙住了她的眼睛,右手顫抖著伸向她心口。

“壞婆娘。”櫻瓣般的小嘴微啟,“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哢嚓——”

是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頭頂陽光明媚,綠蔭隨風招搖,鳥鳴啾啾,隱約還有燒雞的香味飄來。

這世上,有誰不渴望愛與溫暖呢,傻子都知道怎麽選,哪怕是無心之人。

她伸出手,徒勞地往上抓,卻止不住下落的趨勢。

“銜玉,銜玉,你在哪裏,怎麽不來救我啊……”

深淵、泥沼、黑暗,寒冷再一次席卷了她。

意識墜入虛空之前,阮芽胡亂的想,她還有沒有機會拿到那五千兩黃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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