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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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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冉是被一陣熟悉的聲音驚下樓的。

住院部已經熄燈, 顧冉沖下幽暗的樓道,奔出住院部的大樓, 立刻被眼前的場景怔住。

雨還在下, 茫茫雨幕後, 一個人立在瓢潑大雨之中,渾身濕透。

謝豫。

他醒了?!

顧冉心頭大喜,卻是沖上去吼:“你幹嘛!這麽大雨也不怕淋!”

她大步沖上去,拉著他往樓裏拽,“身上那麽多傷!人才剛醒, 還以為自己身體很好是吧!”

她一邊罵,一邊想找點什麽給他擦一擦, 找半天無果後急道:“這樣不行,你快回醫院,別又出事了……”她說著掏出手機給謝豫的助理, “陳助理嗎?你……”

話沒說完, 手機被人拂開,是謝豫突然奪了電話。

顧冉擡頭,這才看情謝豫的模樣,一米八多的男人,躺在床上幾天, 明顯瘦了一圈,他臉上有著受傷與淋雨後的蒼白, 狀態虛弱至極, 目光卻反常的灼然, 烏眸裏像灼燒著火苗,倒映出幾分狂熱,仿佛是第一次認識她。

“怎麽了?”顧冉被這眼神驚住,可一觸及他渾身的漉,又道:“別看了別看了,快回去吧,出這麽大的意外,現在又淋雨,還想再進ICU啊……”

他卻仍是看著她,紋絲不動。不知道是不是顧冉的錯覺,謝豫眸裏……竟然微微發紅。

“你這是怎麽了?昏迷一場腦子出問題了?”顧冉再次拿出手機,那邊陳助理竟然沒有掛,顧冉對著電話道,“陳助理,謝總狀態不太好,你快來把他接走……”

謝豫一把按下了掛機鍵,他終於開了口,虛弱的狀態下,聲音卻極其沈穩清晰,“高二四班,窗臺,一組,第三排。”

這話像是晴天裏閃過一道雷,顧冉楞了片刻後,手裏的手機啪地摔了地。

仿佛像聽到了最不敢相信的事,她緩緩擡頭,幽暗的光線中,如電影裏的慢動作般,一點一點,一幀一幀,移目向謝豫。

起先她是震驚的,可末了她蹲下身,有些慌亂地撿起手機,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我記起來了,全部,所有一切。”

“記起來我們同桌,記起來我給你補課,記起來你陪著我,記起來那個畢業夜……”

“夠了。”顧冉重重打斷他,她像是想逃避這個話題,扭頭向前走,“不要再說了!我不懂你說的話,你回去吧,好好養傷,公司需要你,你媽媽也擔心你……”

謝豫是沒料到她是這個反應,他快步上前攔她,“你這什麽意思?逃避什麽?把過去一切都否決?”

“沒什麽意思!”顧冉仍是一個勁往前走,越走越快,“我跟你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麽,現在你是我的上司,我是你下屬,除了同事外,我們沒有任何其他關系!”

謝豫看著她往前逃的背影,眸裏情緒翻湧,卻沒有追上去,只在後面突然喊了她的名字。

“顧冉!”

“你不想聽是嗎?那好,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他緊盯著她,一字一頓:“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在那一年放棄了斯坦福。”

顧冉腳步猛地一頓,一切真相再無處可逃,她轉過身,像是找不到言語來形容這一刻的震驚,嘴唇都在顫,“你……你瘋了!!”

“是啊。”謝豫亦是看著她,“我也覺得那時的我瘋了……”他緩緩上前,凝視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為什麽發瘋。”

顧冉不說話,她當然知道為什麽。

她再遲鈍,事到如今,也都清楚不過。

前塵往事,那個少年對她炙熱的愛戀,不論是過去的世界,還是眼下的世界,他過度的關註、他時常的“折騰”,他無故的嫉妒、他的吃醋,他的暴躁、他秘而不宣的愛護,他隱晦難言的心思,點點滴滴,隨著那橋上奮不顧身的一跳,昭彰天下。

可是……晚了啊,晚了。

她不說話,他將她拽了回來,“你不許再逃避。”他去握她的手。

顧冉卻像被電觸過般縮了回來,“不行!”

謝豫被她的拒絕震在那,“為什麽不行?”

顧冉微閉了閉眼,想起傍晚病房的畫面,一狠心道:“沒有為什麽!你喜歡我就得喜歡你嗎!你救了我我謝謝你,但我過去對你什麽樣你也清楚,我不欠你的,我也不喜歡你!不喜歡!”

謝豫的歡喜僵住。

而顧冉什麽也沒說,轉身沖進樓道,幾分鐘過後她出來。這一次她不再是一個人,跟他並肩而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沈嘉文。

兩人是手牽著手的,以一個情侶的牽手方式,顧冉道:“我已經跟他在一起了。”

……

時間倒退到三小時前。

昏睡的謝豫還沒有醒來,而顧老豆的病房,一片兵荒馬亂。

上午還好好聽沈嘉文讀報的顧老豆,突然在傍晚時咳嗽起來,一開始都以為是普通風寒,畢竟顧老豆重病後身體脆弱,再小的病都能擊中。見他咳得難受,花姐忙去給他拿止咳糖漿,可喝下去後不僅毫無作用,反而越咳越劇烈,末了竟倒在床上痙攣性抽搐,口吐白沫。

一群人驚慌失措,立刻喊了醫生來。

兩三個醫生拿著儀器大大小小一番檢查後,為首的主治醫生將顧冉喊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無人,主治大夫面色凝重,“顧小姐,病人的病情,惡化速度超出了我們的估算,你們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顧冉不敢相信,“大夫,你們前段時間不是還說我爸有好轉嗎?怎麽今天突然……”

大夫道:“很抱歉,一般病情達到重癥後,我們醫生就很難掌控,今天好轉不意味明天就會安全。”

顧冉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忍著悲痛道,“那現在……到什麽地步了?”

醫生沈默半晌,道:“腎衰竭已經到了最末期,尿毒癥。”

顧冉腦袋轟地一響,好半天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咽喉裏擠出來,幾乎不像是她自己的,“那他還有多久時間?”

“你父親除了尿毒癥外,還有嚴重的心力衰竭、肺水腫並發癥,形勢很不樂觀,慢的話一年半載,快的話……也許幾個月。”

……

顧冉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病房的,大腦渾渾噩噩,每一腳踏出去都是踩在雲朵上。

病房內,也不知道醫生采取了什麽措施,顧老豆停止了痙攣,身上插滿了藥水管,在床上昏昏沈沈睡了過去,花姐原本在一旁,醫生的話她都有聽到,可她紅著眼圈,在顧老豆面前什麽也沒說,只躲去了衛生間,在無人的角落裏消化悲痛。

顧冉來到床邊,看著顧老豆因為這兩年被疾病折磨得削瘦如柴的模樣,喉裏發哽。

如果,真有如果……她多麽想真的回到過去,她想要過去那個胖胖的顧老豆,雖然啤酒肚、略微禿頭、發福的不像樣子,可她還是覺得那時候的爸爸最為珍貴。

大概察覺到她的來到,顧老豆睜開眼看向她,然後把眼神往床尾一轉,看向那側的沈嘉文——沈嘉文整個下午就陪在這。

隔著呼吸機,顧老豆像是想起什麽,虛弱地說:“小沈啊,早上的報還沒讀完呢……”

沈嘉文忙拿過桌上報紙,翻開顧老豆最喜歡的政治新聞,開始讀。

讀到領導人又頒布了新的民生政策後,顧老豆艱難地點頭,“現在的社會……真好啊……”

他語氣是笑的,口氣裏卻滿滿對這個生的世界的留戀與惆悵——他對自己的情況心知肚明,從醫生頻頻躲著他,喊家屬出去說情況,他就知道,他留在這個世上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人到末路最感嘆。

他緩緩看向了顧冉,握住了女兒的手,像是想起過去的時光,“丫頭啊,還記得你剛出生時,我把你抱在懷裏,你小手還沒有爸爸一個指頭大……”

“以前啊,你上幼兒園,每天都是爸爸接送,我牽著你的手走那個老街……你要吃糖葫蘆我就給你買糖葫蘆,你要小面人,我就給你買小面人……你要什麽,爸爸都給……”

“你小時候總淘氣,有一次把別家孩子頭都打破了,我氣得拿裁縫尺罰你……可以一尺子下去,你那小手就腫了,你哭著說爸爸我錯了……我就再也舍不得打……”

“有一次,你媽問我,她要是跟你掉到了水裏,我救誰,我說救你,你媽氣哭了……呵,沒辦法,我從小把你寶貝大了呀……我舍不得你受一點委屈啊……”

隔著呼吸機,顧老豆面容恍惚,“現在,我最寶貝的丫頭這麽大了……可爸爸還是擔心啊,萬一我不在了……誰再來寶貝你呢……誰能比我更寶貝你呢……”

顧冉心頭劇痛,仍是安慰,“那是以後的事,你別擔心那麽多,好好養病……”

顧老豆卻沒回話,握著女兒的手,又慢慢拉住了那邊沈嘉文的手,顧冉正一楞,就見顧老豆握住沈嘉文的手,疊到了她手上,他明明被病痛折磨得臉色蠟黃,卻仍是強笑著看向沈嘉文:“丫頭,爸知道你之前跟他是假的,只為了讓我寬心……可你也三十了,該找一個了,不然爸爸擔心啊……這個小沈啊,爸爸挺喜歡的,你們要是成真的,爸爸也就放心了……”

被顧老豆這一引,沈嘉文立刻握住了顧冉的手。可顧冉將指尖縮了縮,就在這時,顧老豆背脊猛地一僵,再次猛烈咳嗽起來,遠比上一次更嚴重,連呼吸機都戴不住,下一刻,有什麽東西啪地砸到顧冉手背上,顧冉手驀地一濕,再一看,三魂六魄都丟了幾分。

血。

大口大口的血自顧老豆口裏吐出來,床單,顧冉的手,沈嘉文的手……全部都是。

病房裏再度亂成一團,饒是如此,顧老豆還是緊抓住顧冉跟沈嘉文的手,他口中吐著血,渾濁的眼裏都是期許,溫熱的血燙在顧冉手背上,潑開大片的紅,顧冉心如刀割,伸手想捂父親口裏的血,可是卻越捂越多,她幾乎整個人都在抖,末了帶著哭腔點頭,“你別嚇我……我聽你的話……你好好的……”

她如保證一般,抓緊了沈嘉文的手。

血在兩人的手背暈開。相握的掌心,在顧父的註視下,終於十指緊扣。



寂靜的夜,秋雨還在繼續。

夜半的長廊上,兩男一女,三人還在對峙。

見沈嘉文出來,謝豫仍沒有離開的意思,顧冉對身側沈嘉文道:“你先上去看看我爸爸,我跟謝總說幾句,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

沈嘉文看看顧冉,再看看那邊謝豫,顯然不想上去,但最後他沒有反駁顧冉的意思,保持著風度,上了樓去。

沈嘉文走後,顧冉對謝豫道:“你看清楚了吧,我跟小沈董在一起了。”

謝豫表情難測,眼底有陰郁,“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

謝豫身子一轉,攔在她面前,“好啊,那你證明,那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不喜歡我,說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顧冉沒有看他,喉中梗了梗,將目光移向別處。

“你說啊!說!”

他將她堵在長廊一側,幾乎是逼視她,顧冉再也忍不住,拂開他的手,道:“好,你要我說,那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

“既然你知道有那個荒謬的夢,那我就告訴你,整個事情的真相就是我回到了過去的世界,對,你沒聽錯,我穿越時空,回到了16歲……我遇到了高中的你們,我本來很討厭你,可我知道你以後會有權有勢,會變成高高在上的總裁後,我就拼命巴結你,博你好感,妄想在你身上討到好處……所以你聽明白了嗎?我對你的好都是有目的性的,我就只想抱你的大腿!一切都是我刻意裝出來的!那根本就是假的!”

廊外的雨嘩嘩如註,一席話落地後,仿佛風聲雨聲統統消逝,整個長廊死一般的寂靜。

方才還篤定至極的謝豫,仿佛站不穩當似的,往後退了一步,但口裏仍是說:“我不信。”

“你憑什麽不信,你那會是怎麽對我的,刻薄刁鉆,侮辱我虐待我……我只不過是為了日後的好處,昧著良心忍受而已!所以你聽清楚了!我對你,從頭到尾,從來都只是做戲,沒有過真心!一絲半點也沒有!全是利用!利用!”

謝豫終於沒再說話,那一剎那,她感覺他眸裏有什麽撕裂開來,他的臉蒼白如紙。

死心了麽?

顧冉轉身而去。

可就在轉身的一瞬,一只手抓住她手腕,他看著她,臉色依舊蒼白,表情卻是笑著的。

他緩緩開口,語氣裏有濃重的苦澀,“那很好啊,你目的達到了啊,你來抱我大腿,來利用我啊……”

顧冉猛地擡頭,與他相識數年,她從未這樣震驚過,這個從年少一直清高自負的男人,低下他驕傲的頭顱,用微笑的表情,透出低到塵埃裏的卑微。

他笑著,握緊了她的手,如強調般重申:“隨你利用啊,沈嘉文能給你的,我也都可以……”

他目光越發炙熱,“哦不,他不能給你的,我也可以……只要你要,只要你想……”

顧冉心口發堵,卻是猛地推開他,“謝豫你夠了,我不會答應你的,你放手……”

“放手?憑什麽要我放手!”那一瞬,像是所有情緒的再壓不住,顧冉只覺得面前陰影一晃,一股大力將她推到了墻上,謝豫的唇直接壓了過去。

顧冉扭著頭拼命地躲,謝豫卻將她箍得緊緊地,不顧一切去親吻她。

背後的墻是冷的,他身上的布料是冰的,然而他的身軀與氣息火熱如燙,冷與熱的交雜,失控與混亂的摩擦,他的聲音斷續的傳來。

“你讓我放手……那你就別招惹我啊……”

“為了你我放棄前途、信仰……你卻告訴這一切什麽都不算……”

“你把我當什麽……”

……

他一聲聲質問,顧冉心如刀絞,卻只能拼命的躲。

淩亂的交纏中,樓梯之上,忽然一道人影沖了過來。

是沈嘉文。

他放心不下,上去沒一會就下來,結果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昏暗的光線中,沈嘉文拽過謝豫的衣領,一拳擊了過去,他的怒吼響徹雨幕!

“謝豫你他媽明白點,顧冉是我女朋友!!”

謝豫唇邊打出了血,抹都沒抹,他原本就有傷,本該是虛弱的模樣,可也不知道哪來的血性,也跟著一拳揮過去,“你不配!!”

“滾你!!”

黑暗中,兩個往日礙著公事保持著客氣的男人,終於掀去了各自的偽裝,徹底爆發。

……

這場男人的戰役,在數分鐘後被人拉開。

醫院的保安趕到,陳助理趕到,丁秘書感到……浩浩蕩蕩來了十幾二十人,才將兩個男人拉開。

現場一片狼狽,兩個男人被各自的人強行帶離後,只剩顧冉一個人,她看著空蕩蕩的雨夜,再看看向醫院大門口的方向。

……

周楚楚不知道什麽來了,就站在他身後,他已經聽了兩個男人為顧冉大打出手的事,瞪大著眼難以置信。

沈嘉文肯走他能接受,但謝豫的性格……他有些震驚。

顧冉只是苦笑,兩個男人即便被拉開也不肯休戰,末了她無奈先勸沈嘉文,好說歹說將沈嘉文勸走後,再是謝豫。

她想,她可能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個晚上,她站在謝豫面前,用幹脆而絕情的聲音坦白一切:“謝豫,不管我過去對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已經不圖你任何回報,我爸的日子不多了,他既然已經認了沈嘉文,我就不會反悔再去刺激他的病情。”

她擡頭,鄭重其事地說:“就當我拜托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大雨依舊嘩嘩而下,仿佛天破了個窟窿沒完沒了。謝豫一身的傷,就站在她面前,可他絲毫不覺痛似,只定定地瞧著她,他的聲音低沈沙啞,像是從靈魂深處壓抑而來。

“所以,你這是求我……成全你跟他?”

“是。”

“你求我……”他突然不可控制地笑起來,仿佛是聽到了極諷刺極絕望的事,“呵……呵呵……”

“這麽多年,你第一次求我,竟然是叫我成全你。”

……

大雨還在肆虐,像要將整個城市淹沒。

“你還好吧?”周楚楚見顧冉久久不答話,推了她一下,“你在想什麽呢?”

顧冉回神,看向雨幕中謝豫離開的方向,緩緩摸向了自己心口,道:“就在剛才……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遲鈍了很久的事。”

“什麽事?”

顧冉仍是摸著胸口,搖頭,不說。

或者,這件這麽多年才頓悟的事,現在說了,也是徒增煩惱。

周楚楚見她不說,氣鼓鼓道:“你幹嘛要答應沈嘉文!你不答應不就沒這麽多事了嘛,再說你也不喜歡他!”

“我爸喜歡沈嘉文,他做了一輩子的粗人,就想女兒找一個溫文爾雅的人……這是他多年的願望。”

顧冉移目向周楚楚,她突然想起顧老豆,彼時他握著她跟沈嘉文手,那期盼的眼神,像是最後的夙願……他的血濺在她手背,熱的,滾燙的,灼她的手。人生從未有過那樣的感受,當真是心如刀割,肝腸寸斷。

“我也知道這個選擇很蠢……可是楚楚,如果有一天,你走到我這個地步,你就會了解我現在的感受。”

“當你的至親重病不治,當他的血湧在你身上,溫的,熱的,也許下一刻就會冷去,你想留他,可你留不住,那一刻,別說代他受過,他有任何要求,但凡能讓他好受一點點,你都願意。”

“我現在什麽都不想,我只想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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