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蘇盯著男子手中的請帖，紙面上滿色的棗紅，隱約可見幾個鍍刻的金字，四周又是精細地制成鏤空雕紋。

雲蘇斂了眉，望向湖面，眸色淡然，道，“寂澤，他為何不親自送來。”

寂沈青將請帖擱上矮桌，哂笑道，“不足半月便要成親，若這等小事都要他親自來一趟，那是不是牛鼎烹雞，小題大做了些。”

“是莫。”雲蘇冷哼，“既然請帖已送到了，那雲蘇便不留五長老了，趁今日天色尚早，沈青叔叔還是早些動身回去吧。”

寂沈青正拿了個矮凳子先屈就著坐下，手上動作頓了一下，隨後長腳一跨，自顧坐了下來，笑道，“如今，小了了與五叔叔怎麽如此生分了。”

又狀是委屈，桃花眼兒閃著淚光望向雲蘇道，“小了了，澤小子對不住你，要生氣亦該去找他，如何就牽連到我頭上了呢。”

此時，魚線微微顫動，雲蘇拉起魚竿，一尾幾尺長的鯉魚被她甩到一旁鐵架上，不過片刻，便可聞得陣陣魚香。

雲蘇冷眸瞥了眼寂沈青，道，“姜公釣魚，願者上鉤，可我的魚鉤上掛了一個極誘人的餌，那些魚嘴饞的自然上鉤。”

雲蘇將魚線收起，拿過魚鉤，將一顆瓷白珠子掛在勾上，在寂沈青面前晃了晃道，“釣上來的魚，都被靈玉吃了，它們想後悔卻為時已晚。”

寂沈青見到鳳翎果時，心中已猜到□□分，心中苦澀，只不知如何解釋亦無從解釋，只得說道，“五叔，從未想過害你。”

“是莫。”雲蘇冷哂，又繼續說道，“寂澤成親，雲蘇自然會去捧場，即便他不送請帖過來，我亦不是那等忘恩負義的人。”

“沈青叔叔，你還是先回去吧。這果子，你便拿回去吧。”說完，纖指一彈，那果子便飛了過去。

寂沈青接過鳳翎果，又望向雲蘇，見她面上淡漠，暗自嘆了口氣，沈默半響，轉身離去。

這邊靈玉見那人走了，而那女子卻不見離開。

於是屁顛屁顛地跑到雲蘇身旁，奶聲奶氣中夾著陰陽怪氣地道，“姐姐，你剛說那鯉魚是被我吃光的？”

雲蘇盯著矮桌，一縷發落在桌上，貼著請帖，同樣的緋紅融為一體。

身旁小兒搖了搖她手臂，雲蘇才怔怔回神，茫然地輕‘嗯’了一聲。

靈玉見她點頭，黑黝黝的小臉，小紅唇咕嘟著嘟起，道，“明明是那個女人吃的多，姐姐如何不分青紅皂白。”

雲蘇向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見女人亭亭玉立站在不遠處，一雙杏眸楚楚望著她，想要靠近，又躊躇不前。

雲蘇面上一瞬柔和下來，眸中帶笑道，“滾滾，我好想你。”

女子忙快步上前，抱住雲蘇，帶著哭腔道，“小主，幾百年了，你去了哪裏，為何不帶著滾滾一起。”

靈玉見二人抱得親熱，心中愈發吃味，拖拽住滾滾的衣擺，欲將女子從雲蘇身上拉開。

“誰是你小主，姐姐是我一個人的。”一面拽著，一面宣示自己的主權。

雲蘇見她耍性子，訓責道，“靈玉，不許任性。”

小兒手上動作一頓，黑黝黝的眼珠子立時滾出兩顆淚水下來，哇哇哭泣著跑遠了。

雲蘇懶懶瞥了眼跑遠的小兒，叫滾滾坐上一旁的矮椅，泡了杯茶，盯著女子道，“滾滾，如今長的真好看。”

不遠處的籬笆下，靈玉瞅了眼黑黝黝的手腕，心道，‘你白你了不起哦，景玉，不‘青玄帝君’就愛她這一身皮肉，哼。’

此時，九重天上，晟景指腹微一滑，杯盞滑落，青碧色汁水濺在衣襟上，將白月長衣染了一片綠油油的汙漬。

滾滾見雲蘇誇她好看，面上泛著紅暈，靦腆一笑道，“小主才是美極了，我還未見過能與小主媲美的人物，若讓寂羽那蠢蛋見了，只怕哈喇子得流上幾尺。”

雲蘇一時收了笑，沈默半響，一對柳煙眉，濃睫微微輕顫，問道，“哥哥，幾時成婚？”

滾滾亦斂去面上笑顏，低聲道，“下月初九，正巧是小主生辰日。”

雲蘇輕“哦。”了聲，自矮凳子上起身，望著湖面。

離別那日，亦是她的生辰，他可還記得？

夕陽餘暉灑在湖面上，金碧輝煌，湖面倒映出女子裊娜輕盈身姿，只微微暗下的天，多了一層落寞顏色。

幾日後。

雲蘇將妖族眾部安排妥當，便帶著靈玉，滾滾，孤擎君一道往蒼龍域飛去。

一路騰雲駕霧，自然沒有黑翼獸大鵬展翅，眨眼便是數萬裏來的星馳電掣。

此時，幾人踩在七彩祥雲上，放眼俯瞰山林河流，亦有別樣滋味。

飛了半日，身旁小兒扭扭捏捏說道，“姐姐為何不喚我做騎獸，如今這般行動，怕是天黑前是到不得蒼龍域了。”

雲蘇睨了眼小兒，笑諷道，“起初喚你為何不肯，如今倒是嫌騰雲慢了。”

靈玉瞅了眼身後二人，幽怨道，“靈玉還未成年，如何能背得動後面那兩人，姐姐若要騎，我現在便幻了形出來。”說著，便要跳下騰雲。

雲蘇忙拽住她，道，“十五歲不小了，若再鬧，不帶你去了，自回朱雀去。”

靈玉癟了癟嘴，悶不坑聲。

一旁的女子見狀，忙道，“小主覺得騰雲慢，便騎在滾滾身上吧。”瞬間幻化成一只白毛絨獸。

靈玉見那女人要搶了她的位置，鼻間‘哼哧’，轉眼亦幻做黑翼獸，不等雲蘇反應，已將二人一獸馱在背上，快速往蒼龍域飛去。

轉眼間，已近蒼龍族域門，雲蘇低頭望去，瀑水廊坊依在，那瀑水上的小橋卻已斷裂，兩條鎖鏈各自垂在一處，房屋樓舍多出破損，幾處亦無人居住已長滿野草。

女子靠近雲蘇，低沈地聲道，“自上次祈祭後，四族平衡被打亂，白虎族時有侵犯，有時，”說到一半，望向身後魁梧男子，住了嘴。

雲蘇見她望向孤擎君，替她說道，“妖族也來侵犯？”

滾滾點了點頭，道，“寂勳族長仙逝後，寂澤少主帶小主離開，族中無主，便由少主的父親暫為掌管，但白虎一族早有預謀，又打著蒼龍一族與妖族茍合的幌子，趁族中混亂，大肆殘殺，族人死傷大半。”

“那時，美婦無法，只得去尋少主與小主回來，……滾滾卻不知，為何只少主一人回來，還滿身帶傷，便是內力亦所剩無幾，小主你又小，身上亦無玄力，滾滾生怕，生怕小主已…”說著，眸中掛下一行淚下來。

雲蘇替她抹去淚珠，軟聲勸道，“我不是好好的嗎。”

女子抹去淚水，垂頭道，“若不是鳳族鼎力相救，只怕，蒼龍一族早已覆滅，只如今，少主卻要娶鳳凝初為妻。”

說完，望著雲蘇苦澀的笑了笑。

一時幾人站立不穩，卻是黑翼獸往瀑布下急速墜去，巨翼仿佛被下了禁制，僵在半空。

雲蘇忙施了術法解除黑翼獸的禁制，逼近瀑水時，靈玉極快地旋轉，毫厘間擦著洶湧而下的瀑水。

黑翼一震，轉息間，自瀑水下飛上廊坊，四人穩穩落地。

此時，廊坊上已站了幾人。

為首女子，一聲杏白長衫，望著雲蘇，眸中閃過一絲冷意，隨後展顏笑道，“了了妹妹，可盼你來了。”

說完，幾步迎上雲蘇，頂親熱地拉過她的手腕，笑著道，“妹妹提前來，也不知會一聲，剛巧阿澤有事不在。”

頓了頓又道，“阿澤與你許久未見，如今妹妹都長這麽大了，做哥哥的不親自來迎接，妹妹不介意吧？”

說完，雙眸含笑地望著雲蘇。

雲蘇淡著眉，道，“無妨。”便要往前走去。

卻被拉住，鳳凝初笑道，“妹妹要不先去遠樓住著，等阿澤回來了，我同他說，到時我們幾人在一起敘敘。”

雲蘇見她一副女主人的把式，又聽得要她去住‘遠樓’，心中冷笑，面上卻不表露，不動聲色的將手掙脫，懶懶點了點頭。

鳳凝初見她如今這般好說話，雖有詫意，卻依舊笑著道，“姐姐今日不巧需得趕制嫁衣，就先讓女史帶你過去，不會覺得姐姐怠慢了吧？”

雲蘇見她紅唇一開一合，甚是聒噪，如今不願作陪，自然舒服，更何況，她想我住遠樓，我便得合了她心意？

於是，便開口道，“凝初姐姐自去忙吧，這裏我比你熟悉。”

聞言，鳳凝初面容微微僵硬，隨即笑道，“那姐姐就失陪了。”

說著，便吩咐身後兩個女史領著雲蘇幾人往遠樓走去。

等幾人走遠，鳳凝初盯著那抹倩影，尖指狠狠掐入掌心，眸中射出寒光，不想幾百年不見，小胖子如今能長成這副妖孽模樣。

身後女史走上前來問道，“鳳長郡主，織女已將嫁衣備好，郡主要不要去試試，看合身不合身？”

鳳凝初擰眉瞪向女史，冷哼道，“需你多言。”便甩袖離去。

幾人到了遠樓，進了房間，雲蘇便往軟榻上懶懶靠了去，一手搭著細嫩下巴，望向窗牖外。

女人走近來時，見雲蘇側著身子半靠在榻上，一束光折在雲蘇面上，柳煙眉下濃睫懶懶半闔，美眸似水天生帶著嬌嗔氣，薄唇輕抿時，讓人覺得不由心動猶憐。

雲蘇懶懶回頭，見女人呆立在門欄處，便道，“滾滾，寂澤可給你取了大名字沒有。”

女人自出神中醒來，面上驀然一陣緋紅，將茶具放置在圓桌上，問道，“小主剛說什麽？”

雲蘇便又問了她一遍，她搖了搖頭道，“是寂羽取的，小主可喚我合蔻。”

雲蘇吃了一口茶，道，“寂羽取得名字好不錯，你以後也喚我雲蘇吧，哥哥將要成婚，恐怕不合適，何況我原也不是你的小主。”

合蔻正欲反駁，陡然沈默，無聲嘆了口氣，道，“小主，靈玉確實比我厲害很多，定能保護好你，不像我…”

雲蘇正要解釋，門被人從外推開，進來一個清雋男子，見到雲蘇，跑過去一把將她抱入懷中。

“了了，我好想你。”聲音帶著激動地顫抖。

男子身量高大，手臂修長有力，雲蘇一時掙脫不得，只得任由男子抱著，可抱了半日不見男子松手，脖子上又緊卡地難受，無奈用勁猛掙了出來。

雲蘇見男子面上已哭成淚人，兩行淚幹在面上，滑稽的緊。

笑道，“羽哥哥，可不許再哭下淚來了，我可沒有多餘的絹帕給你。”說著，將一塊素黑的絲絹遞給男子。

寂羽一把抓過，胡亂在面上抹了抹，等抹幹凈了仿佛才看清那絹帕，愁眉道，“了了，你平日最喜艷麗色，如何現在穿了這麽一身黑。”

頓了頓，忽然恍然大悟道，“定是來氣大哥的對不對，大哥丟下你，要娶鳳凝初為妻，我亦心中不憤。”說著，握拳往桌上狀似憤怒實則輕輕的敲了幾下。

雲蘇淡然一笑，坐回軟塌，望著窗外，“羽哥哥，哥哥要娶妻，娶便是。”

寂羽一時沈默，緩緩道，“你真的不在意？”

雲蘇轉過頭，長眉下，星眸笑的燦爛，道，“哥哥如今都三千歲了，凡間早已是而立之年，成婚生子，便是孫兒都快滿地跑了，難不成我當妹妹的還得攔著他不娶妻，要他不能人道莫。”

寂羽面上一頓愕然，偏頭與合蔻對了一眼，驚異雲蘇心性竟與往日全然不同了，心中好奇，若是大哥聽到這些言論，不知是何感想。

此時，靈玉突然跑進來，將錦盒推在桌上，喘著氣道，“姐姐，這蒼龍域的果脯蜜餞比九重天上的好吃的多多了去。”

“姐姐，你要不要來一口。”

雲蘇不動，瞪了眼小兒，只將一旁的酒壺拿過，纖長白皙的脖頸微揚，喝了幾口入腹。

“哎呀。”靈玉恍然大悟，道，“我忘了姐姐，早已戒了蜜餞這等齁甜食物，如今姐姐是天仙，只需喝酒做個酒仙。”

說著，往一旁的凳子上一坐，抓過蜜餞，便往自己嘴口中送去。

寂羽眼巴巴的瞧著那黑小兒將一整盤蜜餞吃盡，一時不知該說何言語。

臨走時，對雲蘇依依不舍的道，“了了，明日我再來看你，到時候，到時候將娘親藏著的佳釀偷來與你吃。”

雲蘇回眸淺笑，道，“那我明日等你拿酒來。”

粉面桃腮，明眸皓齒，真真是回眸一笑間，百媚生，寂羽呆楞著，一時發起了癡。

忽然尖叫大喊，卻是被一旁的女子捏著耳肉提了出去。

……

不過幾盞酒，幾杯茶的時間，天色漸暗，天際上，層層雲朵覆蓋，那彎月偶見淺露，到晚時，便全然黑了下去。

雲蘇一步步走上石階，見到院落，書著‘泱喜院’，一片白的扶餘花墻收入眼內，亦如她離開時，開的蔥郁。

她將門推開，院內一片沈寂，不見人影，不聞人聲，只葡藤上，紅紫一顆顆碩大剔透。

忽然，搖門‘嘎吱’作響，她猛然一驚，忙轉身看去，卻不過是一陣風將老舊的木門吹了開。

心中若有所失，筆挺的身子微微松散，雙眸久久盯著那打開的房門。

過了半響，才堪堪擡起腿，走跨進去。

一眼瞧見兩張並排書桌，一張桌子空蕩蕩的，放著幾樣小物玩件，靠裏的書桌上，幾本書子，雜亂地推放，仿佛久未曾打開。

走進裏屋，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雲蘇眸中一瞬染了濕意，忙轉身，匆匆跑出房間。

她來到後院，小廚屋內已沒了孫婆圓胖身影，鍋碗瓢盆上已落了厚實灰塵。

雲蘇悶悶走出，往自己往日住的房間走去。

推門時，手不由輕微一頓，深吸了口氣，才將房門打開。

只見屋內依如往日，窗牖上幾株芍藥開得艷麗，圓桌上亦不見一點灰塵，放著的食盒擺了滿滿一盒果脯，床榻上被衾折的整齊，慣用的淡香縈繞鼻間。

雲蘇微微瞇眼，輕吸了幾口，打開衣櫥，裏面裝了滿滿的衣裙，艷麗顏色，一時琳瑯滿目。

她拿出一件緋紅長裙穿上，只衣擺過於肥大，隨後使了術法，眨眼間，已是合身穿在身上，勾勒出她如今纖纖身姿。

走至桌前，拿過食盒，倚在床榻上，吃著蜜餞，盯著滿室漆黑，一時困意來襲。

……

寂澤回蒼龍域時，已是寅時三刻。

妖族進犯，戰了一天一夜才得以擊退，如今身上早已疲憊不堪。

回到院子，望著漆黑院落，心中無端生起煩悶，一徑往後院泉池走去。

男人脫去外衫，赤足長腿走入泉水中，冰涼的水緩緩隱沒他的身軀，帶來一陣冰涼，他坐在池邊，緩緩瞇了眼。

八年百多年時間，男人的身軀亦有了變化，如今身形更加挺拔壯碩，修長有力的手臂抱在胸前，美艷一如往日俊逸，只下顎上微微泛著青色胡渣，眉眼間多了幾分沈穩。

男人陡然睜眼，漆眸冷冷望向泉池。

此時，池水中心，氣泡翻湧而出，巨大的水花下，一縷棗紅長發飄起，皙白的面頰逐漸浮現在男人眼前。

男子一時錯愕，定定望向女子，女子仿佛未瞧見他，緊閉著雙目，紅唇微張著深吸了幾口氣。

細白的指將粘在面上的發別向耳後，又將水珠抹去，露出女子如黛長眉，濃睫下點點粉腮，猶如春日裏的桃花，挺翹小鼻上亦點點紅潤。

男子視線往下移，定在女子濕潤的唇上，凸起的喉結不禁上下滾動。

女子緩緩睜眼，一雙星眸，撞入男人漆黑深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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