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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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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韻之趁著沒開學,帶談嘉秧去了解早教機構。

第一家開在和遲雨花藝同一商城,金貝貝早教中心,室內裝潢對得起每節課300塊起跳的報價,與星春天相比簡直如進口保時捷和報廢拖拉機。

早教機構跟醫院一樣,帶孩子的家長女性居多。

三人寄存鞋子,換上提供的室內地板襪,坐在游樂區的串珠架邊等接待的老師。

照舊有人不掩好奇打量他們這對“超年輕夫婦”,徐方亭和談韻之已然習慣,懶得躲避和辯解。寧願他們顯得異於常人,也不要是談嘉秧太過“出眾”。

旁邊的年輕媽媽對爸爸說:“我朋友她們家從出生開始就‘雞娃’學英語,人家現在才三歲,詞匯量好大,已經能說流利的短句了。我們還是‘雞’晚了,才懂幾十個日常單詞。”

他們的小孩也不過兩歲左右。

那爸爸說:“人家媽媽以前是名校英語老師,能比的嗎?”

“她可太能幹了,開了一小班教自己孩子和同齡學生,‘雞娃’掙錢兩不誤啊。”

談韻之盤腿而坐,依然兩手收進上臂之下,抱著胸膛,像個不倒翁往徐方亭那邊歪一下,低聲說——

“我們談嘉秧能會一種語言已經很不錯了。”

徐方亭以前說想考師範大學,有長輩第一反應也是:當老師好,當老師妙,一年有三個月假期照顧家庭,自己小孩自己教,不用花錢請家教,你不知道老師在相親市場上多吃香。

她啞聲問:“‘ji娃’是哪個ji?”

“打雞血的雞。”

“噢。”倒還挺形象。

“你以為是哪個ji?”

徐方亭說:“打激素的……不是,激勵的激,哎,都一樣。”

就像NT家長說“教育小孩”,而不像ASD說“幹預”,徐方亭和談韻之本質在“雞娃”,但“雞”的卻是NT的天生擁有的基礎項。普通小孩的家長“雞娃”是把娃“雞”進決賽,特殊小孩的家長僅是希望娃能獲取參賽資格。

“打激素……”談韻之偏開腦袋,恢覆正常語調,奇怪盯了她一眼說,“小徐,你想什麽呢?”

徐方亭訕訕辯解道:“打激素的效果也是變肥變壯嘛,像什麽激素雞……好啦,我知道意思不太好。”

激素這一敏感詞,在小孩諸多的場所,變得更加微妙。

那對“雞娃”父母疑惑而拒斥掃了她們一眼,老夫老妻默契對視一眼,湊腦袋說了幾句悄悄話。

接待談嘉秧的老師走過來,妝容精致,笑容可掬,自我介紹姓鐘,以前曾在幼兒園當過老師。

幼兒園老師見多識廣,不少ASD在園表現異常,不聽指令,離群索居,後經老師反應給家長,被帶到醫院確診,徐方亭她哥便是其中之一。

她一顆心提起來,以前到醫院或機構評估,對方對談嘉秧情況有底,家長反而有種交給專業人士的放心與踏實。現在這位老師不知內情,每一步都像摸底排查,談嘉秧不知能將馬甲捂多久。

鐘老師在串珠架邊逗了一會,談嘉秧眼神閃爍,反應寥寥。

鐘老師問:“寶貝,你叫什麽名字啊?”

談嘉秧無反應。

鐘老師問大人:“我看他是快三歲,應該會說不少話了吧。”

沒想到剛開始答卷便是失分題,徐方亭習慣在這種場合當發言者,道:“還不會說太多。”

“這樣啊,那家長平常要多跟他說說話,刺激他的語言發育。”

“……是啊。”

鐘老師指著一個三角形積木問談嘉秧:“寶貝,告訴老師,這是什麽顏色呀?”

談嘉秧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鐘老師換一個問題:“寶貝,那告訴老師,這是什麽形狀的呀?”

談嘉秧直接將扒拉掉她的手指。

鐘老師擡頭說:“他還不懂顏色和形狀哦?”

徐方亭忙說:“他懂的。——談嘉秧,看這個是什麽顏色?”目標物件是一塊綠色正方形木頭。

談嘉秧全然投入新玩具,仿佛屏蔽一切外部聲音,不耐煩哼哼唧唧,也扒拉開她的手,不給玩。

徐方亭像主動舉手在課堂上回答問題,卻當眾答錯,幹巴巴笑了下,悄悄望談韻之一眼,那邊也是差不多眼神。

鐘老師又說:“他平常是不是很專註在自己的事情上?”

ASD也過分專註於自己的事情,這一剎那,徐方亭敏感地懷疑她是否真的在刺探。

“……有點吧。”她含糊道。

鐘老師說:“像寶貝這樣的年齡,有一定專註力是好的。如果太過專註自己的事情,沒辦法配合老師的指令,也是有點不太合適。”

醫生還講究望聞問切,這個早教老師大概是火眼金睛,目測三秒即可診斷病情。

鐘老師的武斷建立在多年從業基礎上,一方面令家長不舒服,一方面又像苦口良藥。

徐方亭正組織詞匯,只聽談韻之突兀地說:“那也不能打斷他的興趣,別說是小孩,就算大人被打斷,心情也不會好。

她覷了他一眼,談韻之大概是鐘老師職業生涯裏最年輕的家長,也是最刺頭的一個。他又使出對付談禮同那套“偏不好好說話”的魔鬼話術,暗示他生氣了。

果然不像她一個小保姆,沒有選擇權,不敢正面回懟。

鐘老師見多識廣,秉著客戶就是撒金財主,笑了笑說:“一方面要鼓勵培養興趣,一方面也要幫助建立常規,我們兩邊都牢抓,那是最好的。”

有個老師過來提醒鐘老師教室已準備好,鐘老師便叫上剛才的“雞娃”父母,一塊到游戲房間,和另外幾家同齡的孩子上體驗課。

談嘉秧還不想離開串珠架,談韻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安靜抱起來,接收到徐方亭眼神,困惑低聲道:“幹什麽?”

徐方亭反而無解道:“沒什麽啊。”

談韻之哼了一聲:“還以為你要罵我。”

徐方亭奇道:“罵你幹什麽?”

“沒事就好。”

“……”

他們全程用氣音說話,腦袋湊一起,胳膊不意撞上,若要分開,氣音便只有氣沒了音。姿勢狼狽,對話倉促,匆匆了結時,兩人耳廓莫名泛紅。

上課教室以膠軟墊為地板,另一老師背著擴音器,讓家長和小孩圍坐一圈,準備游戲。

第一個游戲是彩虹傘,小孩站到圈子中央,家長把彩虹傘蓋下來,讓小孩感受空間的變化。

有一個小孩不足一歲,走路踉蹌,為防大孩子碰撞,老師允許家長抱著坐進去。

談嘉秧能跑能跳,卻死活不願意進去。談韻之沒轍,只能抱他一起當靶心,彩虹傘蓋下來那一刻,其他孩子在他耳邊尖叫嬉笑,談嘉秧卻死死抱緊他。

彩虹傘再度掀起,談嘉秧又怯怯仰視,眼睛將眨未眨,如薄翼顫動。

第二個游戲是吹泡泡,讓孩子追逐拍打泡泡,鍛煉追視能力。

這個談嘉秧愛玩,且玩得發瘋,老師叫坐回原處也充耳不聞。若不是另一同齡小孩一起發瘋,談嘉秧不顯太異類,兩位小家長的心恐怕又要吊到嗓子眼。

……

體驗課結束,鐘老師把她們引到另外一間空教室。三個大人齊齊盤腿而坐,談嘉秧安靜搗弄小玩具。

鐘老師先問上課體會,談韻之代表發言,惜字如金,“還行”。

“剛才你們上課時,我從外面也看到了,寶貝性格應該是有點內向和文靜,不太主動,是吧?”

金貝貝所有教室采用玻璃墻體,玻璃下半部分用純色色塊遮擋,上半部分保留透明,方便老師在外觀察。

鐘老師說:“以我在幼兒園當老師多年的經驗,這樣的寶貝以後上學容易被老師忽視。幼兒園老師三個人看管三十多個小朋友,做不到每時每刻照顧到每一個小朋友,這就需要寶貝自己主動像老師表達需求……”

談韻之以慣用的姿勢抱胸,默默聽著,似在對抗反駁的沖動。

徐方亭便說:“他可能到一個新環境還沒適應。”

鐘老師說:“有家長陪伴,他應該很有安全感,可以很快放開來才是。”

“……”

徐方亭放棄辯駁,對方給人感覺總在挑小孩毛病,想讓她知道只有這裏才有救。

鐘老師職業性地忽視兩人的抵抗,按部就班介紹完課程。

談韻之客套地說:“我們回去再考慮一下。”

鐘老師便掏出手機,道:“加個微信吧,有什麽想咨詢的也可以來找我。”

換回自己鞋子走出金貝貝,超出試聽範圍,徐方亭便問:“小東家,你覺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她才接觸談嘉秧多久,就給貼內向標簽,‘這樣的寶貝以後上學容易被老師忽視’,”談韻之郁氣未消,怪聲怪氣模仿道,“小孩要是個個都是人精,還要老師做什麽,內向文靜一點又怎麽了,不應該因材施教嗎?難道每個小孩都得外向活潑可愛大方——而且談嘉秧哪裏內向文靜,一根筋,皮得很。”

徐方亭悄悄松一口氣,要是每天帶談嘉秧來面對這樣的老師,恐怕她也不見得好過。

“我感覺也不太好,有點過於強勢了,雖然之後也不一定是她來上課,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吧。”

商城這一層有一半為培訓機構,每到寬闊的地方,就有機構擺小桌招攬潛在客戶。拿著氣球或小玩具的一般是早教機構,每經過一個帶小孩的家長,都被銷售員黏一下。

這不有一個年輕女孩就舉著氣球棒子過來,直接鎖定談嘉秧——

“小朋友,姐姐給你一個氣球好不好?”

談嘉秧想伸手去拿,談韻之攔了一下,說:“不用。——舅舅給你買玩具。”

年輕女孩很堅持,道:“拿著吧,姐姐給你。”

徐方亭初時接過小玩具,代價是填寫表格,留下手機號碼,之後幾天被電話推銷幾次,婉拒之後那段時間各種培訓機構的垃圾電話似乎比平常多。

果然天上不會掉餡餅。

談韻之直接將人抱走,好在談嘉秧不算太執迷於氣球。若是換成小風扇,恐怕徐方亭又要交一次電話了。

徐方亭問:“小東家,我看小區有好些小朋友上樓下那家格蕾絲早教,要不要去看一下?”

談韻之問:“評價怎麽樣?”

徐方亭說:“我聽其他媽媽說,是樓下最大的早教機構,有三層樓,一個戶外小陽臺,其他機構就一層一小塊地方。還有外教——”

談韻之笑了下:“談嘉秧用不著外教。”

徐方亭頷首道:“它總要設置一點有特色的東西,樓下就格蕾絲有外教。”

談韻之問:“哪個國家的外教?”

徐方亭回憶半晌:“一個沒怎麽聽說過的小國家,好像英語不是第一語言。”

“果然啊,英語國家的外教早該去大機構,”談韻之思忖片刻,“去看看吧。”

三人又一同回來,有了金貝貝做比較,中規中矩的格蕾絲一下子出挑了。半托班早8點半到中午11點半,小班教學,至多15個學生,目前一般七八個,兩教一保,和小區裏幼兒園是同一個老板,餐食統一供應。

談韻之出了門便問:“你覺得怎麽樣?”

徐方亭說:“早上那麽早的話,還是近一點好,不然搭車趕路小孩吃不消。”

談韻之沒說什麽,回家冷卻一把再做決定。

次日,金貝貝的鐘老師果然發來微信,向他們推銷課程,又問還有其他體驗課要不要幫他們安排一下。

一些沒聽說過的陌生機構也前來問訊,比房產中介推銷樓盤還頻繁,談韻之不客氣反問:“你們怎麽有我的號碼?”

那邊自然不會正面回答,一套銷售話術刻板而規矩,仿佛被人拿槍頂著後腰說出來似的。

談韻之當下便敲定格蕾絲一個月的半托,4500不含午餐,餐費另按20一餐。不用餐11點40分放學,用餐12點10分。睡醒午覺便帶談嘉秧一塊去繳費。

“怕他不適應,先回家吃午餐吧。”談韻之說。

之前在星春天每月自費7200,徐方亭已經不會像去年一樣感嘆學費昂貴。江湖戲稱小孩為四腳吞金獸,徐燕萍曾跟人提起“窮有窮養法,富有富養法”,但生活在同一個環境,恐怕再節約也是一筆占比巨大的花銷。

她突然好奇孟蝶以後會不會也“雞娃”,送去上各種興趣班或課輔班。

領了新書包,徐方亭出門便拆開塑封袋,給談嘉秧背上。

“我們談嘉秧也要跟舅舅一樣上學啦。”

談嘉秧哼哼唧唧,不願意背東西,縮著肩膀脫下來。

談韻之回校之前,和徐方亭帶談嘉秧到婦幼保健院體檢,又是一番人獸大戰。

抽血自不必說,大人都會害怕。可談嘉秧不肯接受聽力檢查,醫生塞入類似耳機的儀器失敗,他的狂吼狂叫還影響在簾子隔壁測試的其他小孩,只好請他出去。

體檢表黑字註明:不配合。

入園體檢表還有一項問答,小孩會不會玩假扮游戲。

ASD抽象思維有限,想象對他們來說難於登天。

談韻之鬼使神差往上面打勾,會。

每一個“不”字都像拆掉向上階梯的一塊磚,直到階梯崩塌,無路可走。

每次走出醫院體檢科,談韻之都像確診癌癥,郁郁寡歡。

哪怕再辯解這不是他的孩子,他本可以不負責任,也不用負終身責任,但談嘉秧總歸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他沒法眼睜睜看著孩子壞掉。

“我聽說,”他低聲跟徐方亭說話,人來人往,他們又得像在金貝貝時一般,肩膀不小心蹭上,挪開一點又聽不見,“像談嘉秧這樣的小孩,以後要是做牙科手術,都得全麻。”

“應該是吧……”徐方亭看了一眼小孩,不意碰上他手肘,又立刻避開,“談嘉秧刷個牙都叫得不行。有些小孩刷都沒法刷,一口黃牙,口氣也特別……不是我哥,我哥不願用牙刷,我媽還是會用毛巾給擦一擦。”

談韻之咕噥:“我也沒說是你哥……”

9月1日,談韻之上午10點開始上課,可以一起送談嘉秧。

在家吃過早餐,談嘉秧背上水杯、兩三套備用衣服和室內鞋,拉著兩人的手,一同步行前往格蕾絲。

格蕾絲老師的名字都是英文疊詞,方便小朋友叫喚,現有兩個班級,他們班主班老師叫didi。

didi老師開學前問談嘉秧英文名,談韻之說沒有,但一定要登記,只能寫一個“Yangyang”。

今天還有另一個新來的小朋友,分離焦慮讓其奔潰大哭;就算之前來過的,也紅著眼讓家長記得來接Ta。

談嘉秧毫無感情般晃手跟他們說拜拜,立刻給新環境吸走註意力,什麽姨姨舅舅,沒有天花板筒燈來得親切。

其他四五個同齡小朋友在換室內鞋,談嘉秧忙著看燈。

生活老師過來提醒和幫忙,談嘉秧慢吞吞上手,繼續分神看燈。

其他小朋友開始跟著老師在進門大廳做早操。

談嘉秧換好鞋坐在沙發上,笑瞇瞇發呆。

其他小朋友繼續做操。

談嘉秧被didi老師安排進隊伍裏,手把手教他比劃動作。

談嘉秧在星春天是狀況相對良好的小孩,一出來混進NT中便原形畢露,像個異類。

談韻之看不下去了,拉一下徐方亭絞在手腕上的門禁卡帶尾端,低聲說:“走吧。”

兩人在沃爾瑪門口分別,談韻之折向商場電梯,從這邊下商業區地庫繞回住宅區,開車上學。

徐方亭第一次不帶談嘉秧去買菜,推著空空的購物車,頓時有些迷惘:談嘉秧上學的三個小時,她該幹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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