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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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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方亭沒拿下榕庭居這一單,鯰魚精心痛無比,旁敲側擊往東家打探,沒問出一個所以然。罷了罷了,可能有難以言明的厭嫌。鯰魚精又給她介紹一對中年夫婦的東家,兩人都是工作狂人,無心顧家,老人孩子也不同住,所以需要一個住家保姆照料日常起居。

可徐方亭還是沒熬過三天試用期。

男東家頗為奇葩,地板一定要用毛巾跪地擦,說這樣才幹凈。偷懶沒用,他家全屋攝像頭。保姆變成仆人,東家是高貴的地主。

即便他同意雇傭,徐方亭還不一定願意。

試用期在女東家的怒罵中結束。

前兩天女東家出差,選保姆全憑男東家一雙色眼。

臥室裏傳來“大屁股”“土狐貍”“騷貨”等等詞眼,徐方亭不難對號入座。第一天來時她短衫縮水,顯短,站著沒問題,蹲下擦地漏出一縫腰肉——徐方亭敢肯定還沒一張竹葉那麽寬——偏偏女東家在監控裏看見了,男東家更是在沙發上看個一幹二凈。

據說還盯著她屁股看。

徐方亭胯骨較寬,仙姬坡的阿嬸阿婆都愛笑她以後肯定生個大胖小子。那會她才上高中,身高165,在上一輩眼裏已經是“大個女”,若是沒讀書,離嫁人不遠了。

徐方亭當時只覺不舒服,後來誰再笑她屁股大,是生兒子的命,她鐵定回擊:讓我一屁股坐死你算了。

就像現在,可惜隔著一道臥室門,女東家只想管束老公,“土狐貍”不值得她紆尊降貴對話。

若是不小心露個腰就叫騷包,那徐方亭的前小東家要騷沒邊了。

於是,徐方亭又領了一次試用期工資,“光榮”賦閑。

徐方亭也留意過一些餐飲店的招聘,商場檔次的都需要大專學歷。在沁南這所移民城市,最不缺的便是人才。

想她能考上家鄉舟岸市的重點高中,也算一個小學霸,可沒能往象牙塔升級,所學知識竟變成一張廢紙。

與此同時,談韻之這邊不好過。

談禮同這回親自出馬,從另一家家政公司找了一個年長的、據說有育兒經驗的保姆。

談韻之這位老子向來不靠譜,談韻之想確認她在前東家的情況,帶的是女孩還是男孩,從多大開始帶,帶了多久,為什麽辭工。

談禮同煩躁頓腳,揚言道:“再怎麽也是生過小孩,養大小孩的家長,怎麽樣都比你找的小女孩有經驗!”

“不一定,”談韻之目光陰森森,“有些家長生了小孩就不養。”

談禮同故作玩笑道:“你說你姐嗎?”

那雙眼睛寒光更甚,盯得他脊梁骨發毛。談禮同訕訕癟嘴,不敢再直視:“先試用,試用三天,好吧!不行再換。”

前兩天東家和保姆相安無事。

阿姨還說起有一個跟小秧差不多大的寶貝孫子,多麽白胖可愛。談韻之反問為什麽不去帶孫子。

阿姨說跟兒媳婦不對付。

談韻之對婆媳問題不感冒,拐到另一點上:“小秧快兩歲還不會說話。”

阿姨和顏悅色地說:“可能你們之前不常跟他說話吧,有些小孩就是說話晚,沒事,說話那麽簡單的事,以後誰不會啊?”

得到一位“經驗人士”的重磅肯定,談韻之懸浮的心稍稍安定,暫時不再晃蕩。

哪知阿姨又補充致命的一句:“小秧性格像女孩子一樣,安安靜靜,斯斯文文的,一個人都能定定玩好久,真乖!”

“……”

談韻之稚嫩的心覆又飄搖,這兩天他沒日沒夜查閱孤獨癥相關資料,海量的老家長經驗貼、新家長求助帖,每一篇文字都在驗證徐方亭的苦口婆心。

就連新阿姨也發覺小秧喜歡一個人玩——這是顯而易見的癥狀,表明他容易沈浸在自己的世界,沒有跟其他人社交的需求。

小秧所謂的玩,是很喜歡推著汽車低頭觀察輪子轉動,或者翻過來撥動輪子。

徐方亭口中的“這種小孩”,很大一部分喜歡轉動和發光的東西,喜歡尋找視覺刺激。

岔子出在第三天午飯,談韻之速度解決後回到書房,用手機開著餐廳監控。

談禮同自然不會監督,早跑到他的茶臺擺弄他的寶貝茶具。

這個阿姨居然嚼碎牛肉,吐出來餵小秧!

難怪她兒媳婦會嫌棄!

談韻之當下跑下樓當面對峙,阿姨還自有一套理論:“我在老家帶小孩都是這樣的,嚼碎了容易消化。”

談韻之抱過小秧,不想雞同鴨講,找談禮同要家政公司電話投訴。

談禮同一問三不知,談韻之再繼續敲打,好樣的,這阿姨壓根不是家政公司介紹來的,而是榕庭居的租戶,跟談禮同打撲克認識,軟磨硬泡讓他介紹活兒幹。談禮同這個沒出息的,引狼入室。

“我就知道你不靠譜!”

結清工錢,談韻之當下把人轟走。此時此刻,莫名想念那個十八歲的小阿姨。

剩下半天也找不來新阿姨頂替,談家父子只能分工合作,談韻之帶小秧,談禮同包晚飯——做是不可能自己做,打電話叫錦宴送過來一套,家裏的飯店,約等於家裏的飯——而談韻之卻得實打實帶娃,倒底還是虧了。

小秧滯留榕庭居這幾天,家裏雞飛狗跳,一直沒有戶外活動。這天談韻之良心發現,吃過晚飯領他到小區一樓轉轉。

剛一進電梯,小秧便仰頭尋找光源——是的,驗證了徐方亭說的,小秧喜歡尋找視覺刺激。

電梯下行幾層,進來一個年輕媽媽和抱著的小女孩。

小女孩比小秧小一點,睜著圓眼,從小秧打量到談韻之。

小秧還在看燈。

電梯繼續下行,又進來好幾個鄰居,這個點是飯後散步的高峰期。

談韻之把小秧抱起來騰空間,小秧依舊仰著頭,離他的燈更近了。

小女孩忽然指著小秧,興奮對她媽媽說:“哥哥。”

年輕的媽媽笑道:“對,那是哥哥。”

小秧還在看燈。

空調涼風仿佛直接灌進談韻之心房。

他看向小女孩,小女孩也發現他,看了好一會,剎那展顏,嘻嘻出聲,手舞足蹈,在她媽媽胳膊裏蹦恰恰。

小秧還在看燈。

談韻之的心如同失控電梯,從高層直接墜至地面,扭曲變形,稀裏嘩啦。

在小區散步一小時,小秧的活動主題依然是看燈,各種各樣的燈,路燈,球場燈,地燈,最喜歡其他小孩滑板車輪子的閃燈,既會轉又會閃,簡直視覺饕餮。

其他小孩看到滑板車會騎上去,他要把車掀倒,撥著輪子玩上好一陣。這又對上孤獨癥一大特征,正常小孩先看到整體(滑板車),小秧首先註意到局部(發光輪子)。

談韻之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抱孩子工具,失去作為人的意義。

回到家裏,談韻之把小秧交給談禮同,撥通妙手阿姨家政公司老板沈宏的電話。

一陣寒暄後,他切入主題:“小徐還有空檔嗎,有沒有安排出去?”

談禮同看娃本就敷衍,那個名字輕易拉取他的註意力,人立馬扭頭過來。

“那行,你把她電話給我吧,我自己聯系,回頭找你簽合同,”談韻之說,“對了,她是不是還有一個親哥?”

沈宏斷片般啊一聲,“你說方大傻子啊?”

談韻之提神警覺:“還真有?你當初不是說她只剩一個媽?”

“對啊!”沈宏說,“人走了,就剩一個媽,她爸和她哥都走了。”

談韻之猶豫是否深入,哪知沈宏繼續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她也今年高中畢業嗎,就高考前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小徐生日吧,她爸她媽也在舟岸市裏打工,就去看女兒的路上車禍,她爸當場走了,她媽現在還沒出院。聽我老婆說,小徐是當年仙姬坡唯一一個考上舟岸高中的。舟岸高中是市裏重點高中,沒有沁南市的高中強,但在老家也是第一,每年也能出好多大學生。小徐後來因為這事沒考好,沒錢也沒心思覆讀,就出來打工了。”

談韻之只能硬著頭皮問下去:“那她哥呢?”

那邊重重嘆息,道:“她哥啊,好像腦子有問題,小時候為了給他看病借了不少錢吧,沒什麽好轉。反正經常關在家,托她舅舅每天送點飯。出車禍那天舅舅也去醫院,把傻子忘在家裏。傻子估計餓壞了,自己撬開門還是爬墻什麽跑出來,摔村裏池塘淹了。她家的事,仙姬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多諷刺啊,兒子是傻子,拖累父母,女兒眼看有出息,父親又走了……”

談韻之找不到合適言辭,幹巴巴道:“小徐……命挺苦的啊……”

沈宏道:“是啊,這些保姆都各有難處,不然哪能放著家裏好日子不過,千裏迢迢來沁南打苦力工。”

……

結束通話,談韻之覆制沈宏發來的號碼。

談禮同咕咕噥噥幾聲,強調存在感:“又找小徐?”

談韻之隨便應聲,回憶小徐的本名……但失敗了,直接存“小徐”。

談禮同說:“我說你找保姆還是母老虎,小徐性格那麽強勢,‘小秧這種孩子!’,哼,遲早有一天她會騎到你跟我頭上來。”

談韻之回擊:“你又想推薦你的哪個好牌友?下次讓她用牙刷刷馬桶嗎?”

“……”談禮同噤若寒蟬。

談韻之放下手機,“拜托,你是東家,她是保姆。如果她太過囂張,或者哪裏做錯了,你可以扣她獎金或工資。怕什麽。”

談禮同仍舊不服氣:“小徐有什麽好的?”

“……眼緣。”

談韻之握著手機拐上樓打電話,小秧已經半扶著扶手半四肢並用,爬上了五級階梯。他後怕揚聲道:“談禮同,你孫子爬上樓梯了你都不看!”

談禮同罵罵咧咧跑過來,“我看我看,我有幾雙眼睛可以看!——哎,你只馬騮仔!就不能讓我喘口氣!”

徐方亭這天“錯失”工作機會,收工還早,在小超市買了菜回去做晚飯。

鯰魚精為了安全和衛生,沒有給宿舍開通燃氣,洗澡用電熱水器,廚房自然沒有爐竈。但大姐們每人自備電飯煲,自己搗鼓吃的比外面實惠幹凈。

徐方亭剛來沁南市,還沒安定下來,不敢增加太多行李,電飯鍋沒有買,套近乎跟同屋大姐一起煲。

電飯煲只能煮點面和燉菜,飯煲好盛出來,徐方亭做了雞腿燉胡蘿蔔,出鍋前撒上青椒——一頓飯控制在人均10塊左右。排骨短短一根近20塊,還沒幾口肉,她們一般不買。

果真像沈宏說的,她們做保姆的只有到東家家裏,日常生活才夠得上沁南市的平均水平。

徐方亭和大姐一人盛了一大碗,坐塑料矮凳,在下鋪擺上大姐手機,一起看不費腦的古裝偶像劇。

吃到半路,她的手機鬧起來。

一個陌生號碼。

以為是垃圾電話,徐方亭隨手接起來餵一聲。

“是小徐嗎?”

徐方亭一口飯險些嗆了,起來放到矮凳上,走出悶熱的陽臺聽電話。

“談、哥?”

稱呼太過拗口,徐方亭以為不會再拗下一次。

曾聽大姐說,保姆做久了,跟東家有了感情,有時辭工後還會偶有聯系,甚至回去拜訪。這種情況在育兒保姆裏更為多見,孩子的感情比大人更為直接熱烈。

但談韻之這種直接叫她滾蛋的東家,別說見面,聯系恐怕也沒必要。

那道熟悉的少年音道:“聽沈宏說你還沒找到工作,還有興趣來榕庭居嗎?”

徐方亭摸不著頭腦:“你家?”

“……對啊。”

“哦。”

“哦是幾個意思?”

“……考慮一下。”

“還考慮什麽,你之前不是挺想留下的嗎?”

“那是三天前的想法,我現在需要重新考慮。”

談韻之涼涼道:“……你還挺多變的啊。”

樓下沿街大排檔開始熱鬧,每桌人高談闊論;下班高峰期,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一切喧擾不堪,跟悶熱的夏天一樣惱人。

徐方亭自然想起榕庭居的清涼和安靜。

她輕輕嘆氣:“那我能好奇你為什麽改變主意嗎?”

這問題讓對面窒息,久久不見回音。破爛手機開始發燙,徐方亭特地拿下來看了一眼,並沒有誤觸掛機。

“我覺得……”談韻之別扭清了下嗓子,“你挺好的……對小秧,還有,做其他事,很認真,有效率。”

徐方亭摸摸鼻子,“哦,那當然。”

談韻之笑了,“你還挺不謙虛啊。”

“這樣吧,”徐方亭也清嗓子,“為了以後能和平共處,你先給我道個歉,我們算扯平了,再談合同。”

那邊氣焰起來了,“我為什麽要道歉?”

“你罵我瘋子,罵我有病,難道不應該道歉嗎?”徐方亭說,“我哪裏說錯了,你為什麽要這麽說我?”

“……”

對端陷入瘋狂的沈默,時間越長,越是難測。

“餵?”徐方亭提醒。

談韻之冷笑一聲,“你做夢吧。”

嘟——

電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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