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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古怪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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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之試圖掰開尋夢環抱在腰間的手,可那雙手牢牢地纏住他,仿佛長在他身上一般,他終是低低一嘆:“夢兒。”

尋夢渾身一怔,手上失了勁,被他輕而易舉地掙脫開了。

江玄之走到枯樹旁,拔下插在樹幹上的長劍,冷漠道:“別再糾纏我,不會有結果的。”

“你明明心中有我,為何要這麽絕情?”剛才那聲“夢兒”,蘊藏何其覆雜的情緒,但她從中聽出了他對她的情意。

江玄之腳步一頓,平靜道:“我心中有你又如何?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我若與你在一起,如何對得起在苦痛中掙紮的父親?如何對得起慘死火海的母親?又如何對得起那些蕭家英靈?”

尋夢無言反駁,眼睜睜看著他決絕離去。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那樣自私,一味想著自己不能失去他,卻忽略了他的感受。他未必想放開她,但置身於這樣的境地,他不得不做出個選擇。他的理智,他的德禮,讓他做出了最明智的決定——放棄她。

而她的追逐,她的挽回,終是徒勞。

那堵信念之墻搖搖欲墜,她的決心開始動搖,她是不是不該再執著下去?其實,她從來不是個執著的人,從小到大懶散自在,有些東西失去了便失去了,這些年讓她有所執著的只有武藝罷了。因為喜歡,所以執著。而江玄之……若她的執著會成為他的負擔,她是不是該選擇放手?

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問著,始終無法下一個決斷。道理上清楚明白,感情上還是不舍得。在果決和理智上,她始終比不上江玄之。還記得,他曾冷冰冰與唐美人談論“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那時她便覺得他理智得近乎無情,如今他的理智與無情怕是更上一層樓了。

在她躊躇滿懷的時候,一道懶散的聲音傳來:“世有癡人,深陷迷途,不知歸路。”

尋夢茫然地轉過身去,只見泬水岸躺著一個人,懶洋洋地翹著二郎腿,一只手枕在腦後,一只手握著一個葫蘆酒壺,十分愜意地沐浴在冬日的暖陽裏。那人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粗布麻衣,頭發亂糟糟地散著,面色黝黑如炭,與那簇胡須融為一體,那邋遢的模樣讓尋夢想到了長安街頭的……乞丐。

尋夢久不開口,那人睜開一只眼,偷偷瞄了她一眼:“女娃娃遇到難題了?”

那一眼深邃而犀利,與他渾身的氣質不相襯,尋夢卻覺得自己一下子被看穿了,聯想到他剛才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謹慎地與他搭話:“長者因何在此?”

那人舉起葫蘆酒壺向口中倒酒,手法熟練,竟一滴也沒漏出來。他閉著眼,陶醉地品完口中酒:“曬太陽。”

尋夢:“……”

靜默片刻,尋夢湊上前去:“長者能解我心頭之惑?”

那人再度睜開一只眼,極是平淡地覷了她一眼,然後默默翻過身去。

“……”這是何意?不想理她?

正當她一頭霧水時,那人“噌”地坐了起來,吹胡子瞪眼道:“你這女娃娃好生不知禮數,有求於人不知道要獻殷勤嗎?”

“……”這老頭性情這般古怪,她若依言行事,沒準還得被他借機數落。換了平日她也許還有閑心與他周旋一二,可此時她心情極差,略帶氣惱道:“誰說我有求於你了?”

話落,頭也不回地離去,背後那人急切道:“你難道不想追回那個小郎君了?”

尋夢頓住,又聽那人高聲地說起了風涼話:“還以為你從宮中追出來,有幾分契而不舍的韌勁,沒想到……哎,真是讓老頭我大失所望。就你這點耐心,還想追回小郎君?老頭我勸你趁早回宮去。”

“誰說我要回宮了?”尋夢氣鼓鼓地回過頭。

泬水岸視野空曠,沒什麽遮擋物,幾乎一覽無餘,這怪老頭從哪裏冒出來的?為何剛才她一點都沒察覺到?還有,他怎麽知道她從宮中追出來?他跟江玄之到底有何關系?

怪老頭聞言,“騰”地蹦到她面前,驚得她本能往後一讓,只見他咧唇嬉笑,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你不回宮啊?不回宮好,不回宮好。”

“……”這臉變得也太快了。

怪老頭獻寶似的說道:“你既不回宮,老頭我便教你如何挽回那個小郎君,如何?”

尋夢眸光一亮,瞬間又換上一臉戒備。這老頭神神叨叨的,不知道是何來歷,言語間又透著善意,難道是江玄之的舊識?想來是了,否則,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何必管這檔子閑事?當真是吃飽了撐的?再說了,他那幹瘦的身板,哪裏像是能夠吃撐之人?

思及此,她蹙眉問道:“你為何知曉我們的事?你與他是什麽關系?”

怪老頭見她神情幾度變化,便知她心思飛轉,略過前頭那一問,模棱兩可地回道:“我是我,他是他,我們沒什麽關系。但你楞要說有關系,確實也有那麽點關系。”

這話說了不等於沒說?尋夢的眉皺得更深了。

怪老頭嘆了口氣,自述身世:“老頭我本是北海郡人,因與兒媳不合,一氣之下跑了出來。本想揣著錢財四處游歷,沒想到遇上一群黑心肝的盜賊,所幸小郎君出手搭救,這才讓我撿回一條命。”

寥寥數語將他與江玄之的關系道了個清楚明白,尋夢將信將疑地打量他,這老頭性子活脫,瘋瘋癲癲,話中幾分真幾分假,還真讓人辨不清。她也懶得費心去琢磨,只懷疑道:“你當真能助我?”

怪老頭高深莫測地繞了起來:“不是老頭我助你,而是你助他。”

尋夢眼眸一轉,狐疑道:“此話何意?”

“老頭我這些年走南闖北,旁的不說,瞧人的眼力還是有幾分的。”怪老頭微微躬著身子在她面前踱步,尋夢暗忖:走南闖北?莫不是走南闖北行乞?

怪老頭沒註意到她的哂色,自顧自道:“小郎君並沒有真正放下仇怨。”

尋夢大驚:“怎麽會?他明明放過了父皇……”

“放過仇人就表示放下過往了?”怪老頭站定腳,斜眼瞄她,“他可曾跟你提過幼年之事?”

幼年之事?哪一樁事?尋夢眼珠一轉,繼而茫然搖頭。

怪老頭翹著嘴摸了摸胡須:“當年他們被困火海,他母親身懷有孕,為了救他以身相護,最終喪生火海。他雖然幸存於世,卻在火海中留下陰影,很長一段時間懼怕火光,連夜晚的油燈都讓他恐懼。”

尋夢一震,難怪崔妙晗曾在她面前說漏嘴,說他師兄懼火,原來竟是這樣的緣故。

怪老頭的神情變得格外沈凝:“但他很快調整了情緒,痛下決心克服懼火的障礙,從此孜孜不倦,勤勉於學,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你可知道他為何會如此?”

尋夢吞了吞唾:“因為……他母親?”

“哎,到底是凡人,那樣活下來的人,豈會毫無心結?他背負他母親的性命,他母親的期望,他母親描繪的盛景,一步步向目標前行,成為潁川第一才子,成為禦史大夫……可如今一切都變了,有些東西他握不住了。”

怪老頭又是一嘆,“女娃娃,你也別怪他對你狠心。在為人處世方面,他一向有自己的標準,所有的道德準則讓他做出了最理智的抉擇,卻未必是最好的抉擇。”

早就發現江玄之這人心思重,竟是背負太多了嗎?尋夢喃喃問道:“如何算是最好的抉擇?”

怪老頭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有點口幹舌燥,仰頭飲了一口酒,才道:“真正放下仇怨。”

尋夢對上他的眼,仿佛有脈脈水流順著那雙眼淌進心間,又聽他道:“你與他的相遇看似離奇,焉知不是天意冥冥?也許唯有你可以助他,真正地放下仇怨。”

江玄之會因她而放下仇怨?尋夢不敢抱有這種幻想,但他的話倒是為她添了幾分勇氣,總還沒走到絕望的境地。她收起諸多心思,恭聲問道:“長者如何稱呼?”

怪老頭捋了捋胡須,含笑沖她頷首,仰頭飲酒離去,恣意的笑聲從空中傳來:“渺渺兮如天地蜉蝣,浩浩兮與萬物同生。”

蜉蝣?萬物?極小又極大,似乎蘊含某種禪意,尋夢聽得似懂非懂,也沒深入去想。不過,他自述的身世肯定是胡謅的,他對江玄之知之甚深,一定與他頗有淵源。

等等,不是說要教她追回江玄之嗎?怎麽就這樣瀟灑地走了?尋夢心中不無惋惜,不過想到老頭那些話,仿佛心口灌入了一股力量,讓那堵信念之墻不再搖晃。

探知蕭家父子會在安置所待上幾日,尋夢厚顏無恥地住到了他們隔壁,反正留下的醫正也沒幾個了,休憩所四五間屋子空了出來。

她極有分寸地在江玄之眼前晃悠。他練劍,她在旁邊溜達,一雙眼時不時瞄向他;他熬藥,她趁他不在,幫他添炭扇火;他出門,她尾隨在身後,被他撞破了就假裝偶遇。

然而,江玄之只有一招——視而不見,冷漠以待。尋夢最受不了旁人這樣,哪怕是罵她也好,趕她走也好,他好歹搭理搭理她,這樣視若無睹,冷漠得像陌生人一樣,簡直戳得她心肝疼。

白天她笑盈盈地追著江玄之跑,夜裏卻安分地待在屋裏,有時挫敗地癱在床榻上唉聲嘆氣,有時煩悶地抱著被褥一通翻滾,有時卻沈下心雕琢一塊玉佩,欠了數月的生辰禮物,她還是打算還上,雖然他現在也許不想要。

有了上次的經驗,尋夢這次特意請雕刻師傅替她把關,經他指點打磨,雕刻出來的兔子果然比上次更精致細膩,栩栩如生。穿好掛繩,她揣著玉佩,喜滋滋地回了安置所。

日頭掛在西天,紅彤彤的日光將人影拉得老長,尋夢一腳深一腳淺地蹦了回來。遠遠聽到江玄之與人說話,她悄悄向後退了幾步,躲到了屋角後面。

“我與堯叔商量好了,過兩日便啟程回東甌國。你們父子分離十多年,好不容易才相聚,反正你現在也不是炎朝禦史了,不如隨我們一同去東甌國吧?”

這聲音和語氣……是鄒楠。尋夢心口砰砰地跳了起來,手心也不自覺緊緊握了起來,江玄之會答應她同去東甌嗎?

那端靜默一瞬,清清楚楚傳來一個字:“好。”

尋夢的心跳似乎戛然而止,他竟然答應了?他竟然要去東甌國?

“真的?你答應了?父王一定會奉你為上賓。”鄒楠立刻雀躍起來,“對了,我們那裏有炎朝沒有的木棉花,盛開時滿樹花團錦簇,緋紅如火鳳。待春天花期一到,我請你去賞花,如何?”

江玄之輕笑出聲,溫柔道:“但憑公主作主。”

眼前浮現出他們同賞木棉花的景象,尋夢暗自咬了咬牙,氣鼓鼓地沖了出去:“你真的要去東甌國?”

連日來,她在他面前總是笑容可掬,一副討好賣乖的模樣,此刻卻黑著一張臉,目中隱忍著怒火,仿佛隨時都會爆發出來。

江玄之還沒回話,鄒楠得意洋洋地迎了上來:“他去哪裏是他的自由,用得著你過問嗎?”

看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尋夢實在不想搭理她,側身避過她。誰知那人十分不識趣,腳步跟著一擡,端端正正地擋在了她的面前,尋夢怒火中燒,一邊擡手推她,一邊沖她吼道:“你給我讓開。”

鄒楠的身子往側邊一歪,作勢向後退去,江玄之長臂一伸,穩穩扶住了她,冷冷盯向尋夢:“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

尋夢一臉愕然,滿腹的火氣被他這句話澆滅。他難道沒看到鄒楠挑釁在前嗎?他難道沒發現鄒楠自己向後退去嗎?他不是不知道,而是裝作不知道,他也許真的厭了她,煩了她,不想再看到她。

她現在像什麽樣?她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她喜歡的模樣。她以為她一生都能瀟灑恣意,沒想到遇見了他,一個可以讓她不再恣意之人。每次他冷漠以對的時候,她都暗暗告訴自己,再堅持一次,也許下次他就不會那樣待她了。一次又一次,她心中的希冀和信念在一點點磨盡,也許某一刻便會消失了。

怪老頭的每一句話都刻在她心裏,他幼年不易,他背負太多,他行事自有原則……她不能怪他,也無法怪他,因為造成這種局面的罪魁禍首是她父皇。她想挽救這種局面,想助他放下仇怨,多擔待些多忍受些,也在常理中。

可越堅持越心灰意冷,他的心如冷得如三尺厚的冰,他的原則如城墻鐵壁般堅固,仿佛她做再多事都只是徒勞。即便是這樣渺茫的希望,她仍然沒有放棄,可如今他馬上要去東甌國,她的堅持還有意義嗎?

她一步步走向他,輕輕地抓住他的手臂,仿佛瀕臨死地的鯉魚在做最後的掙紮,聲音中帶點嘶啞與希冀:“你,可以不走嗎?”

那只手臂輕輕扯開了,她的手上驀然一空,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她以為她會勃然大怒,會歇斯底裏,但奇異的是,她的心境格外平靜,像那無風無浪的水面,平靜得連波動的漣漪都沒有。

也許自始至終都是她在自欺欺人,那堵信念之墻早已坍塌,她終將為自己的堅持劃上終點。想起那個費心雕刻的玉佩,她從腰帶中取了出來,目光靜靜撫過那只兔子:“也許我真的沒有送你禮物的命……”

她忽然握緊那個玉佩,狠狠向地上一砸,那塊玉佩摔在石上,碎裂成片,如她支離破碎的心,但她說出口的話卻異常堅定:“江玄之,我放手了,以後再也不會糾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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