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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騎射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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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三更,偌大的校場人影散盡,空蕩而寂靜,幽微的燈火照亮一隅,瘦弱的身影機械般地重覆著動作,搭箭、扣弦、拉弓,瞄靶、射箭……

一氣呵成,不知疲憊。

又一箭正中靶心,尋夢揉了揉發酸的左手臂,勤練六日總算有所突破。

第一日至第二日,熟悉左手拉弓射箭,直至箭箭不脫靶。

第三日至第四日,瞄準箭靶中心,每箭盡可能靠近靶心。

第五日至第六日,也就是今日,箭無虛發,每箭必中靶心。

明日,該練騎射了。

她困倦地打了個呵欠,這時辰應當過三更了,凡事講究勞逸結合,照理說她該回去就寢了,可一想起那忽高忽低的鼾聲,睡意頓時消去大半,默默取了一支箭羽繼續……

不遠處,兩道身影立在暗影裏。

江玄之近日格外忙碌,出巡一個多月遺留不少公務,年節降至各項瑣事繁多,諸如祭祀典禮,官員考評,軍隊調動等等,本可獨當一面的張相如,因受陛下器重而調去太常寺學習,無疑也加重了他的繁忙。

他幹脆宿在承明廬。

每日三更忙完公事,他便會來校場。這時辰校場寂靜空曠,但射箭場地總會有一人,不知疲倦地拉弓射箭,那瘦弱的身軀裏仿佛貯藏著無窮的力量,不足以撼動天地,卻足夠觸動他的心弦。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習慣站在暗影裏看著她的身影,從禦史府修習禮儀到驛館練習雙手刀法,再到近日校場練習射箭,每一次凝望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聞雞起舞抑或挑燈夜讀,日覆一日,年覆一年。

左浪凝望著那個身影,恍惚想起自己訓練的那些日子。他出身平凡卻不甘於平凡,一路走來靠的是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旁人訓練一個時辰,他便堅持兩個時辰,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有所收獲。

他心生共鳴,有感而發:“世人只知艷羨他人的才能與榮耀,卻不知那些人背後的堅持與辛勞。”

江玄之沒有回應。

左浪偏頭看他,暗影裏他的神情溫柔而專註,仿佛這方咫尺天地只餘他們二人。這一刻左浪心中駭然,仿佛不經意撞破冰面,窺探到水底暗藏的真相,江玄之與尋無影……謠言或許並非捕風捉影。

江禦史真是斷袖?

不然,他為何流露出那樣的眼神?為何百忙之中抽身來此?為何偏偏是三更半夜?為何一待便是半個時辰?為何……一瞬間,左浪心頭掠過的無數疑問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江禦史是斷袖。

縱使心中驚濤駭浪,但他仍是佩服江玄之,無論是人品還是才華,常言道“人無完人”,這話果然不假。左浪心思百轉,卻有一事不明,他日日來此陪伴那抹身影,又為何從不靠近?

“江禦史為何不過去?”

江玄之不知左浪心思湧動,神色如常道:“過去又如何?不過是擾她心神罷了。事關尊嚴與驕傲,有些東西失去了,只能自己奪回來。”

他或許有能力幫她,但她未必願意,每個人心中都有所執著,箭術顯然是她執著所在。他所能做的便是站在暗影裏陪著她,或許她永遠也不會察覺到他的存在,也或許某日她心有靈犀地回眸,就會知曉他一直都在她身後,觸手可及。

十日之約轉眼便至。

初冬的暖陽尚未鋪灑大地,校場早已擠滿了人,三五成群,翹首以待。

尋夢踏入校場,遲疑地頓了頓,莫不是走錯地方了?今日校場的氣氛與往日迥異,勁裝在身的宿衛不再埋頭訓練,素凈宮裝的宮人悄悄探頭張望,偌大的騎射場地被布置一新,高臺上鋪著厚厚的氈毯,中央擺著十幾張矮幾,背後豎著一面巨大的折屏。

一夜之間,校場換了天地。

尋夢生出不好的預感,偏頭問吳域:“這是怎麽回事?”

吳域不明所以,但他比尋夢熟悉宮廷,望著考究的場地布置,大膽猜測道:“可能陛下要來觀看比試。”

“……”一場私人切磋,怎麽驚動了陛下?

周越早已整裝以待,一身束腰勁裝襯出他高大的身軀,見到尋夢步入騎射場地,主動走過來:“嘖嘖,瞧你這倦怠的面容,待會可別從馬上摔下來。”

“……”尋夢摸了摸臉,真有那麽憔悴嗎?

說起此事,尋夢一肚子苦水,無處傾述。自從入了宿衛署,她再也沒能睡個好覺,近日為了練習射箭,特意熬到三更半夜回去,但仍需在床榻上輾轉半個時辰才能入眠。昨夜因念著十日之約,一更天便早早回去睡了,誰知半夜竟被吵醒,這一醒又熬了兩個時辰。

這麽下去,遲早熬成個妖精。

她暗自盤算著如何徹底解決睡眠之憂,耳畔傳來趙同尖利的唱叫聲,校場眾人齊齊跪拜在地,迎候陛下與一眾朝臣的駕臨。

劉賢易穿著墨色龍紋朝服,大病初愈面色仍顯蒼白,但掩不住眼底的笑意,時不時偏頭與沈涯說上兩句,心情似乎不錯。

隨行朝臣皆穿著墨色朝服,沈涯唇瓣開闔,時而眉飛色舞,時而低眉受教,將陛下逗得笑意連連。宋不疑臉上始終掛著和藹的笑,不緊不慢跟在陛下左右。江玄之緊隨其後,眉目淡淡,不曾與人攀談,但那俊逸之貌,從容之姿,輕而易舉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廷尉周晉與周越是父子,同為方臉,眉眼十分相似,但輪廓不及周越剛硬。他面色沈凝,不茍言笑,一旁同行的朝臣無人敢與他搭話。

劉晞也混在其中,他穿著金色錦服,在一眾墨色朝服中格外顯眼,卓卓如野鶴立於雞群。

眾人落座,劉賢易掃了一眼眾臣,開口道:“朕知眾卿近來忙碌,聽聞周越與尋無影在校場比試騎射,朕便忙裏偷閑領卿等來此觀看,眾卿不會怪朕擅作主張吧?”

朝臣自然連連否定,尋個樂子放松罷了,誰會怪陛下?怕是感激都來不及。

真正郁悶的是尋夢,好好一場私人切磋,莫名其妙升華成比試,而且高臺上這麽多看客……想來這場比試不會輕松,不過,贏者終將聲名鵲起。

劉賢易既然有興致,騎射比試規則顯然與往日不同。

往日騎射比試規則,箭靶離射箭起點約莫百步的距離。起點不是固定的點,而是一條長約八十步的線,即比試者從騎馬闖入起點線開始,便可拉弓射箭,待馬匹闖出起點線便不可再射箭。雖是八十步的起點線,但縱馬而過,不過轉瞬間而已。

而今日,左浪宣布增加的規則。

騎射過程中,宿衛會向空中拋圓環,一則幹擾射箭者心神與視線,二則射箭者串中圓環可額外得分。圓環大小不一,分為五個層級,越小得分自然越高。

騎射者有三次機會,每次可攜帶三支箭,使用幾支自行決定,總得分高者勝。

尋夢暗自罵道:誰想出來的餿主意?這是要玩死她啊?

遲疑間,周越牽著一匹黑色駿馬走來,行至不遠處忽然翻身上馬,從她身側飛奔而過,馬蹄踏過處,塵土飛揚。尋夢立即擡袖遮眼,擋住那滾滾塵土,而那始作俑者回眸挑釁一笑。

騎射比試除了箭術水平,馬匹也很關鍵,尤其是人與馬的默契度。尋夢沒有固定戰馬,近日練箭一直騎一匹棗色馬,那匹馬個頭不大,性情溫順,磨合幾日也算有點默契了。

左浪是期門軍仆射,今日充當號令官。

隨著他一聲令下,周越胯/下的馬匹嘶鳴而起,狂奔著沖進騎射區。剛靠近起點線,漫天圓環被人拋起,周越搭弓瞄靶,箭矢如流星般滑過,套中一個圓環,穩穩釘在紅色靶心上。

校場爆出一陣喝彩聲。

尋夢遙望那個圓環,不大不小,應當是第三層級。她若是要勝他,必須一箭串中第二層級的圓環,也可以兩箭同出,但這個難度太大,暫不考慮。

她騎著馬奔向周越的終點,他的終點正是她的起點,因為她是左手箭。

兩匹馬擦肩而過,周越下巴微揚,唇角輕勾,滿是勝利者的挑釁姿態,偏偏尋夢凝視著前方,連餘光都不曾給他,讓他好一陣惱火。

號令響起,尋夢夾馬而行,速度快而穩,圓環漫天飛起時,她沒有挽弓。駿馬奔到起點線一半距離,忽而前蹄騰空,半身躍起,尋夢瞅準時機拉弓射箭,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直至駿馬奔出射箭區,那支箭才穿過圓環,牢牢地紮在箭靶上。

一箭正中靶心,而圓環如她所料一般,第二層級。

這一局,她險勝。

校場喝彩連連,周越面色微沈,尋夢無心理會,只將目光掃向高臺。劉晞明明端坐在那裏,她卻好像看到他慵懶側臥,邪魅含笑的姿態。江玄之正在飲茶,心有靈犀般與她對視一眼,她仿佛看到他眼底的溫柔,極淡卻極真實,與前次衛士比試那種故作的溫柔不同。

她忽然展顏一笑。

第二局,周越嘗試兩箭其發,一支串了第四層級的圓環,落定在靶心上,一支串了第五層級的圓環,射在箭靶邊緣,可惜那支箭紮得不深,搖搖晃晃,終被圓環的力道扯落在地。

這支箭算作脫靶。

尋夢汲取周越的教訓,並不貪多,仍舊只取一支箭羽。本想嘗試射中最小的圓環,可臨射箭之時,她卻察覺可串環區域並無最小的圓環,無奈退而求其次,射中了第二層級的圓環。

這一局,她仍然勝過他。

連射兩局,她悟出這場比試有運氣成分在,射箭串環的時機尤其重要。可惜她與胯/下馬匹並未達到心意相通地步,總要指揮它揚蹄而起,中間會有延遲,而時機稍縱即逝。

不經意與周越四目相對,那人隱有浮躁之氣,尋夢倒不急著追求極致了,反正這場比試的目標是挫敗周越,只要勝過他便是,且先看他第三局戰果如何,再尋求應對之策。

第三局,周越力求穩定,命運終於眷顧了這個愛挑釁生事的男子,一箭正中靶心,所串的圓環正是尋夢心心念念的最小之環。

按照比試規則,三場比試總得分高者勝。按照計分規則,尋夢第三局只需射中第三層級的圓環便可勝了,可若不能把把勝他,總覺得無法挫其銳氣。

她想放手一搏。

她遙望著高臺上那人,他如往昔那般從容沈靜,似笑非笑,但她仿佛從那裏讀出了讚許與鼓勵,手中韁繩一抖,駿馬飛掠而出。她擡手搭上兩支箭,胯/下駿馬痛嘶一聲,前蹄一折栽倒在地。

尋夢猝不及防向前傾去,腰身一閃,巨大的疼痛從腰間蔓延開來,好在她反應靈敏,第一時刻丟了弓箭,整個人盡可能蜷縮起來,如圓球般滾落在地。

全場一片嘩然。

江玄之霍然起身,劉晞一躍而起,沖向校場中央。沈涯也跟著下了高臺,陛下與朝臣雖安坐著,大多仰脖張望,圍觀的人群更是交頭接耳,唏噓不已。

左浪原本就在騎射區域內,當即奔過去,周越也下馬圍了上去。

“別動她,我先檢查她是否傷及骨頭。”江玄之喝住欲上前扶抱尋夢的劉晞。

若是往日,劉晞定然要與他擡杠,可這種關頭,他不敢大意,乖乖站在一邊。

尋夢躺在地上,發髻松垮淩亂,衣衫沾滿塵土,有幾處磨破的痕跡。連滾兩圈,她的腦子尚在暈眩中,視線模糊有重影,渾身散架般疼,尤其是腰身,仿佛斷了一般,動也動不了。

江玄之一邊輕輕按壓她的全身,一邊問道:“哪裏疼?”

“腰……”尋夢虛力道。

江玄之又檢查她的腰部,確定只是扭傷,並未傷到骨頭,暗自舒了口氣。

“怎麽樣?”劉晞急道。

江玄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沒傷及骨頭,休養幾日便好。”

“幾日?那這場比試……”周越滿心記掛著騎射比試,見眾人投來各異的目光,生生閉了嘴。

他心中憋屈,好不容易第三局搏個高分,偏偏發生這種倒黴事,原以為尋無影只是摔一跤,不影響比試,誰知這一摔就要休養幾日,那這場比試結果怎麽算?

尋夢聽見周越的話,掙紮道:“等我傷好……”

“啊……”她痛呼一聲,驚愕地望向江玄之,那人竟然暗中壓著她腰部的痛處。

“逞什麽強?”江玄之無視她的抗議,冷淡道,“左仆射,派人將她送回宿衛署。”

左浪比旁人知曉更多內幕,正暗自觀察兩人,聞言正色道:“諾。”

高臺上,沈涯向劉賢易轉述尋夢的傷勢,劉賢易沈吟著點頭,擺擺手允準左浪等人帶人離開,揚聲問校場中的江玄之:“江卿,駿馬摔倒是意外嗎?”

江玄之繞著那匹臥倒的駿馬踱了一圈,又蹲下身查驗一番,向劉賢易回道:“馬掌松了,想來是小吏疏忽了。”

馬掌是弧形鐵鑄物,釘在馬匹蹄子下,既可延緩馬匹馬蹄的磨損,又使馬蹄更堅實的抓地。馬掌不牢固導致行進不穩,馬匹極容易摔倒。

掌管車馬的太仆也在場,聞言立刻下跪請罪:“臣失察,請陛下恕罪。”

劉賢易興致敗盡,懶得處理這些瑣事,朝江玄之道:“江卿,此事交由你處置。”

“諾。”江玄之應道。

劉賢易正欲領著宋不疑去宣室商議政事,擡眸看到布置一新的騎射場,宮人擁堵的盛大場面,忽然想起一事,犯難道:“至於這場比試結果……眾卿以為如何?”

“依臣看,尋無影更勝一籌。”沈涯不假思索表態。

尤武不敢茍同道:“尋無影第三局不記分,如何勝過周越?”

沈涯反駁道:“若非馬匹摔倒,尋無影第三局豈會無分?”

尤武不甘示弱:“騎射比試瞬息萬變,即便馬匹完好,誰又能保證尋無影第三局不會失手?”

沈涯還要再爭執,劉賢易打斷道:“周卿以為如何?”

周晉忽然被點名,毫無心理準備,硬著頭皮道:“若以前兩局來看,尋無影確實技勝一籌,但第三局周越發揮不錯,尋無影意外受傷,結局會如何,臣不敢妄加揣測。”

繞了半天等於沒說,劉賢易不大喜歡這種立場不明確的做派,又問江玄之:“江卿之意呢?”

“尋無影若是沒有受傷,只需射中第三層級的圓環便可勝了。她前兩局表現穩定,即便第三局有所失手,也未必會輸。”江玄之說了兩句話,第一句以事實為依據,第二句赤/裸裸表達了自己的信任。

劉賢易遲遲不下判定,宋不疑看出帝王的遲疑,笑道:“這場比試本就是騎射切磋,既無結果,凡事以和為貴,陛下不如判為和局?”

劉賢易欣然一笑:“準。”

誰也不曾想到萬眾矚目的騎射比試,竟被陛下判了個和局,如此草率,如此戲劇化,如此出人意料。

而真正的結果,或許永遠成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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