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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綠竹猗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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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思的身世已經明了,但仍有可追查的線索,比如何人替她削臉易容?接她離開的姐姐又是誰?

江玄之命藍羽趕往東海郡,查證唐思族中姊妹。東海郡毗鄰楚國,快馬加鞭一兩日便可往返,但江玄之並不抱希望,唐思若真是被其姐接走,豈會輾轉入宮做了楚王姬妾?不過,這一趟必不可少。

他又向楚國百姓打探名醫,聽聞楚國曾有一名醫工,擅長替人削骨療傷。他當即前往拜訪,可惜屋舍空空,不見人影,詢問左鄰右舍才知這醫工常年雲游四方,行蹤不定。

他懷疑這名醫工便是替唐思削臉之人,便查探了他曾救治的病人,傷痕的手法用藥與唐思那臉極其相似,只是他們的生肌藥中麝香份量正常。

聽那些病患所言,那醫工脾氣古怪,不輕易替人醫治,但凡經手必是兢兢業業,一絲不茍,醫德醫風備受楚人推崇,江玄之由此推斷那盒生肌藥並非出自醫工之手,極有可能被人調換了。

線索由此中斷。

晚風習習,竹林如海浪般起伏,江玄之佇立在綠波邊緣,凝望著竹林發怔。

張相如忙碌一日,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竹院,迎上來便道:“蘭香是楚國人,自小入宮,約莫十餘年了,家中曾有老邁的祖母,三年前病逝。”

“毫無破綻的身份。”江玄之似笑非笑,“十餘年的棋子,一招舍命用來對付我,真是下了血本。”

張相如道:“子墨為何肯定她是十餘年的棋子?”

江玄之轉眸看他,緩緩道:“我且問你,她族中可有親人?宮中可有好友?或是戀慕之人?”

張相如搖搖頭:“她算是孑然一身了。”

“她既身無掛礙,旁人便無法威脅於她。至於錢財權勢,命都沒了,還要那些虛無的身外物何用?她如此狠絕,不惜自刎亦要害我,唯一的解釋便是仇恨。”

張相如驚道:“子墨何時與她結仇?”

江玄之沈吟:“我並非是她的仇人,但我或許阻了她的覆仇之路。”

張相如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江玄之眼眸微瞇,漫不經心道:“你有事瞞我?”

張相如好一番掙紮,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君子重諾,但我不得不做一回小人了。子墨,木香並非因唐美人虐待而逃往山陽郡,而是因為她無意中撞見了不該看見的。”

當日山陽郡,木香得張相如相助,感激不盡,不忍再蒙騙於他,終於道出了真相。其實,唐美人並無虐待侍女的惡習,只是她臉癢癥發作時,曾誤傷身邊侍女,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便傳開了。

而她逃離楚宮的真正原因是她無意中偷聽到蘭香與人交談,聽聲音可辨出是個年輕女子,可惜她戴著鬥篷,看不清容貌。因為隔得較遠,她聽得不太清楚,只知兩人隱約在談論唐美人的臉癢癥,但她意外聽清了鬥篷女的一句話:“她已經不受控制,恐怕需要除掉了。”

這個“她”顯然是指唐美人,她驚得不能自己,發出了輕微的動靜。鬥篷女反應靈敏,一把揪出了她,勒令蘭香殺她滅口。蘭香遵從她的命令,拔出匕首刺入她的腹部,她便那般閉上了眼。

可後來,她又在疼痛中醒來,原來蘭香念及往日情分並未痛下殺手,匕首刺偏了。蘭香助她逃離楚國,讓她此生再也不要回楚國,否則她必定會再殺她。

她承諾替蘭香保密,不再提及那夜之事,可張相如的誠摯讓她不忍說謊,一五一十相告,而她也求得張相如的承諾,讓他不可告訴旁人。

諾言有時候並不可靠。

江玄之也信奉“君子重諾”,可此時他卻感激木香的不重諾和張相如的“小人行徑”,他深知張相如那種將道德禮教刻入骨髓的人,此刻的坦白意味著什麽,為了助他查清此案,他真的寧願做一回小人。

“長卿,這份情意,我會銘記於心。”

張相如輕嘆,此事整整折磨了他一日,不說出來覺得對不住江玄之,一說出來又是對木香的深深愧疚。

江玄之想著“戴著鬥篷的女子”,不由自主便懷疑白冰,問道:“楚國官吏中有人酷愛綠竹嗎?”

此事江玄之早有交待,張相如自然查過,賣關子道:“子墨可能猜出是誰?”

他這話一出,便暗指果然有那麽一個人。白冰心機深沈,聰明過人,能得她青睞之人,必定非泛泛之輩。而張相如的口吻又透著一絲“此人會出人意料”的意思,江玄之凝思片刻,一時無法篤定,便含糊道:“定是當世人傑。”

張相如道:“楚相甘茂。”

江玄之眸光一定,竟是他?白冰與他相差十餘歲,怎麽會戀慕他?不過,若是拋開年歲之差,甘茂性情溫和,行事穩重,白冰戀慕他倒也不稀奇。不過,聽聞甘茂與甘夫人鶼鰈情深,十多年無子嗣,府中卻並無妾室。

“子墨,如今我們該從何處下手?”手邊的線索幾乎都斷了。

江玄之思索片刻,道:“你去查白冰的身世,我去會一會甘夫人。”

甘夫人擅長刺繡,平生愛好收集繡品,與楚國多數繡娘交好。江玄之便投其所好,以一幅價值不菲的刺繡品相誘,經繡娘之手,成功將人引到了茶館。

甘夫人年近四十,體態微胖,皮膚偏白,眼角有淺紋,她走進雅間,不見約她的繡娘,反而見到江玄之,先是一楞,繼而疑惑道:“小郎君為何在此?”

江玄之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拜:“甘夫人,在下等候多時了。”

甘夫人眼角微挑,戒備地望著他:“你是何人?”

“在下江玄之,有事相詢,望夫人不吝相告。”話落,他彬彬有禮道,“夫人請坐。”

“原來是江禦史。”江玄之聲名遠揚,甘夫人曾聽甘茂提過,對他的才學品性略知一二,遲疑片刻便在他的對面坐下,“江禦史有話請直言。”

江玄之替她倒了杯茶,又替自己倒了一杯,放下茶壺才道:“甘夫人如此爽快,我也不兜圈了。敢問夫人可識得白冰?”

甘夫人的呼吸有一瞬的凝窒,否認道:“不識。”

這般明顯的動靜豈能逃過江玄之的眼?他喝著茶,慢悠悠道:“夫人讓我直言,自己卻為何有所藏掖?據我所知,甘相與白冰相識,而且……”

“胡說八道。”甘夫人失控地反駁,自知情緒過激,靜默片刻便道,“江禦史所言,我實在是聽不懂,請恕我先行告辭了。”

“夫人——”江玄之叫住了她,“夫人可曾聽聞白冰意圖謀反?”

“什麽?她竟如此大膽?”甘夫人兩眼瞪得渾圓,顯然並不知情。

既然她全然不知,江玄之便肆無忌憚道:“她在泗水河心島上暗建密室,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每日訓練千餘士兵,不是謀反又是為何?聽聞白冰與甘相相識,恐他日東窗事發牽連甘相,我這才好意向夫人詢問。夫人三緘其口,莫非甘相當真與白冰合謀造反?”

“不,我夫君忠心耿耿,斷然不會做此糊塗事。”甘夫人辯白道。

“夫人既知曉我是禦史大夫,便知我有監察天下官員之責。我雖信甘相為人,亦相信夫人之言,但我若連其中內情都不知,他日又如何在陛下面前替甘相辯白?”江玄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甘夫人逐漸冷靜下來,思考江玄之的話。雖說夫君是開國功勳,但那些功勞都是十餘前的了,如今他又遠在楚國,與陛下之間定然生分了,而眼前這人是陛下新寵,深得陛下信任,年紀輕輕便位列三公,若是有他在禦前美言相助,定能保夫君無虞。

她向他確認:“你當真會替我夫君辯白?”

江玄之鄭重道:“我素來言出必行,夫人若不信,我可起誓。”

“不必了,我信你。”她低眉瞧著案幾,靜默良久,終於找準了情緒,低低一聲嘆息,開口的第一句便是,“真是一段難以啟齒的孽緣啊。”

甘夫人娓娓道來,此事要從十多年前說起。

甘茂與甘夫人原是沛縣人,少年便結成伉儷,感情深厚。次年,甘夫人生下嬌女。那小女孩長得眉清目秀,十分惹人憐愛,甘茂夫婦視其為掌上明珠,寵愛有加。

不久之後,天下大亂,甘茂隨劉賢易揭竿而起,從此東征西討,居無定所。後來戰事穩定,甘茂派人將甘夫人與嬌女接到身邊,可惜運道不濟,途經泗水河遇到了叛亂,混亂之中嬌女墜河身死,甘夫人也身受重傷。

甘夫人經醫工診治,勉強保住了性命,但她傷及宮腹,無法再孕。她整日為嬌女之死傷懷,以淚洗面,甘茂不忍,一得空便陪在左右,承諾此生與她相伴終老,必不會納妾室。

日子久了,那份悲痛便轉為思念。

因嬌女死在泗水河畔,屍身隨水而逝,甘茂夫婦每年都會去河邊祭奠。三年前,嬌女忌日,甘茂夫婦意外在泗水河救了受傷落水的白冰。

那樣特殊的日子,那樣從天而降的年輕女子,兩人簡直將她當成了魂歸的嬌女,悉心照料,無微不至。既是天賜的緣分,甘夫人有心認她為義女,待她傷勢稍好,便表達了此意,但是白冰拒絕了。

甘夫人自是失落,卻也不能強求。

甘夫人出身不高,不通琴棋詩畫那些文雅事,只愛鉆研刺繡和收集刺繡品,可甘茂算是出身書香門第,幼時修文習武,骨子裏是個極其風雅之人。甘茂愛重甘夫人,因嬌女之事心有愧疚,便承諾此生彼此相伴,兩人平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卻少了一絲心靈慰藉。

可白冰不同,白冰知書達理,琴棋書畫皆有涉獵,甚至連朝政局勢都略通一二。她與甘茂性情相投,平日吟詩作對,雅談風月,常至深夜而不倦。

久而久之,甘夫人憑借女人的直覺,覺出了不尋常的意味。

甘夫人心有懷疑又怕傷及白冰顏面,便旁敲側擊試探她,可白冰聰慧過人又頗有勇氣,當著甘夫人的面,竟毫不避諱地承認了。她承認她戀慕甘茂的品性才華,沈醉於他的和善溫柔,但她無意甘夫人之位,只願以心相交。

她言語誠摯,磊落大方,甘夫人怒不可遏,偏生無力反駁,與甘茂以心相交這種境界,她此生怕是無法企及了。

消息不脛而走,甘茂得知此事,委婉地向白冰表達自己無福消受的意思,又對甘夫人多加安慰,表明自己對白冰無意,只當她如女兒般憐惜。

白冰因此離開了甘府。

這段回憶於甘夫人而言委實痛苦,但她的神色尚算平靜,低嘆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夫君若有意,納她為妾,我亦不能阻止,但白冰此女心氣頗高,想來不願為妾。”

妾室地位低微,與家中侍女並無多大區別,屬於男主人的所有物,無非就是多了繁衍子嗣的職責,若有幸生得一兒半女也算老有所依,若是無兒無女,晚景大多淒涼。

江玄之與白冰有一面之緣,心中不免感嘆:白冰生為女子,實在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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