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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飯菜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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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外,暖風熏人,春光正盛。

西郊灃河水岸,一個身著本色麻衣的少年趴在水邊,掬起清水往臉上潑,連潑了三下,總算降了暑氣,清涼不少。他疲憊地癱坐在地,清秀的臉上沾著水跡,發髻松松有些淩亂,儼然經過長途跋涉,一身風塵仆仆。

他仰著頭,炫目的陽光照得他瞇起了眼,臉頰上的水珠順著臉廓往下流,滴在衣領口,瞬間暈成一個深色的圓點。他遙遙望著遠處,那裏有一座高聳的銅柱,柱頂有一個銅鑄的仙人,掌托玉盤,慈悲地俯視眾生。他舔了舔發白的唇,展露出一抹愉悅的笑容。

傳言不虛,未央宮有柏梁臺,臺上有銅柱,柱上有仙人……

那麽,柏梁臺暗藏天下奇珍,擅闖者無一生還,到底是真是假呢?

尋夢咧開的唇收了回來,無論真假,他都要去探一探。母親尋櫻害了心疼病,無藥可醫,而柏梁臺或許是最後的希望了。為此,他不惜女扮男裝,跋山涉水,千裏迢迢從南越來到了長安。

不錯,她是女子。

說起女扮男裝,倒不是她故意如此,而是自小跟隨外祖父習武,久而久之,習慣了這種麻布短衣。外祖父尋天盛曾是南越將軍,一身武藝,驍勇善戰,後來傷重隱退,閑來無事將畢生武藝傳授於她。母親也會武,尤其擅長箭術,但害心疼病日久,很少動武了。

“咕嚕”一聲,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

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撐著地面站了起來,緊了緊背後的布包,堅定地往長安城中走去。

尋夢從雍門而入,踏進長安城,被城中景象驚住了,長安果然比南越繁華。南越是炎朝的附屬國,也有城池,但街上行人遠不及長安城這般多,也有屋舍,但布局設計遠不及長安城這般恢弘大氣。

她站在西市街上,眼前是往來的行人,熙熙攘攘,耳邊是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鼻間是混雜的氣味,馥郁芬芳,心中感嘆:長安果然繁華。

她新奇地左看右看,忽然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菜香,不由吞了吞口水,循著香味走去。

面前是一家酒舍,牌匾上刻著規整的篆體“三江膳坊”,門口客人進進出出,店內人滿為患,座無虛席。她摸了摸肚子,再也抵不住五臟廟的叫囂,提步走進去。

酒舍內大多是平民百姓,身著麻衣,端正地跪坐在長形矮桌前,一言不發地用著膳食。尋夢逮著一處空桌坐下來,點了一菜一湯,一碗粟飯。

醬湯剛端上案,她迫不及待喝了一碗。她實在是餓極了,端起粟飯,一頓狼吞虎咽。她狠狠扒了幾口飯,覺察到幾道怪異的目光,眼珠子轉了轉,放緩了吞咽的速度,添了幾分斯文模樣。待那幾道目光收了回去,她默默翻了個白眼,安慰自己:哎,入鄉隨俗。

尋夢重重地放下碗筷,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桌案上的三個陶碗都空了。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布包,從裏面掏出幾枚五銖錢,還不及招呼小二過來,一聲巨響吸引了她的視線。

鄰桌用膳的短衣男子重重倒在地上,雙目緊閉,嘴唇發紫,胸脯微微起伏,似乎是中了毒,但是尚未氣絕。同行的男子撲到他的身邊,搖晃著他的身子,不停地叫喚著,卻怎麽也搖不醒他,猛一擡頭,惡狠狠嚷道:“掌櫃的出來,你家飯菜毒死人了!”

食客們驚惶地站了起來,原本安靜的店內,此刻靜得有些詭異,空氣中湧動著不安與躁動,偏偏無一人發作。所有的食客面色古怪,估摸在懷疑自己吞下的飯菜是否也有毒。

尋夢暗暗松開手掌,將掏出的五銖錢盡數丟回布包,綁上布包站了起來,飯菜有毒?為什麽她好像並無異樣?

掌櫃的聞聲趕來,那是一個年近四旬的男人,穿著一身粗布麻衣,眉眼有商人的精明氣,被眼前的中毒現場驚得目瞪口呆。他溫言勸慰,企圖息事寧人:“客官消消氣,我……先派人請醫工。”

店小二得了命令,還未踏出店門,便被一群官差堵了回來。

來人個個提著刀,身著黑色深衣,主動讓開了一條道,一個年約三十,身材矮胖,頭戴法冠,身穿墨色官袍,腰上別著青綬的男子,倨傲威嚴地走了進來。

這男子故作正派,身上卻透著一股佞氣。

“令尹。”那個面色兇狠的同行男子伏跪在地,先發制人,“這三江膳房的飯菜有毒,望令尹徹查,還我們公道。”

尋夢正疑惑官袍男子的身份,聽聞“令尹”二字,猜出他大約是掌管長安的京兆尹,但她又隱隱生疑,男子中毒才這麽一會兒,又無人去報案,為何京兆尹這麽快便來了?而且,京兆尹就算要抓人,又何必親自上門?

不容她深思,滿店的人伏地跪拜,她左右看看,急忙裝模作樣地跟著跪拜。南越的跪拜禮儀與炎朝略有不同,尋夢不太懂炎朝禮儀,只能濫竽充數糊弄過去了。

掌櫃的顫顫巍巍伏跪在地,抹了抹額頭的汗:“令尹,食客中毒昏迷,不如先讓人去請醫工吧?”

若食客被救醒了,他尚有轉還餘地,若食客中毒身亡,他便是百口難辯,死罪一條了。

京兆尹輕輕咳嗽一聲,對掌櫃的所言充耳不聞,打著官腔說道:“來人,將三江膳房內所有人帶回府衙。”

見死不救?果然不是好官。

話落,官差得令,上前拿人,食客惶恐不安。

尋夢素來看不慣這等仗勢欺人的昏官,正巧一個官差押住了她的肩膀,她反手一握,拽住他的手臂,將人重重撂倒在地。

那摔在地上的官差疼得哎呦直叫。

這動靜鼓舞了店內食客,他們掙脫了官差的束縛,拼命往門口湧去。他們無心與官府作對,但他們本就沒有犯罪,實在不願平白走這一遭。

府衙是什麽地方?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沒罪的人進去,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店內亂作一團,食客哄亂地擠向門口,推搡之間,撞倒了數張矮桌。陶碗碎裂在地,食客用剩下的醬湯粟飯灑得到處都是,一片狼藉,不忍直視。

官差堵在門口,像一堵堅固的城墻,楞是不讓一個食客跑出去。

京兆尹被人群擠到一邊,衣衫不整,頭冠歪斜,驚慌又害怕地叫著:“反了!反了!”

尋夢不由咂舌,事情好像脫離了軌道,她……不小心闖禍了。這麽發展下去,沒準會成為一場不大不小的暴/亂,她還是趕緊找個空隙溜了吧,只是她尚未有所動作,一聲清寒的男音突兀地插了進來——

“住手。”角落的插屏後走出兩個男子,哄鬧的店內立時變得鴉雀無聲。

當先的男子頭戴束髻小冠,穿著月白色雲紋曲裾,腰上系著絲制錦帶,身形修長如山中翠竹,行止優雅,風度渾然天成。最引人註目的是他俊美的容顏,白皙的面容如玉一般,隱隱有光澤流動,淡紅色的薄唇輕輕抿著,仿佛沾了春雨的杏花,狹長的鳳眸掠過眾人,好似和煦的春風拂過心湖,泛起一圈圈柔和的漣漪。

身後的男子穿著墨色曲裾,手提一柄環首刀,緊隨著白衣男子,看模樣應是他的護衛。他的容顏冷峻如雪,輪廓如刀刻般精致,眼中空無一物,宛如修羅地獄的閻王,俯瞰人世間螻蟻般的眾生。

這墨衣男子武功奇高。

京兆尹看清了來人,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喜不自勝。他迅速整了整衣冠,諂媚地湊上去,肥胖的雙臂前伸,左手覆於右手,吃力地彎了四十五度的腰,行了個揖禮:“江禦史。”

行完禮,他的頭冠又歪了。

“錢令尹。”被稱作“江禦史”的白衣男子輕輕頷首,算是回了一禮。

尋夢來長安之前,大致了解過炎朝的官制。炎朝采用三公九卿制,設左右丞相,太尉,禦史大夫三公官職,其下分設九卿、列卿等官職。她暗暗吃驚,這個年輕的白衣男子竟然是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

炎朝禦史大夫位上卿,佩帶青綬,具有雙重職務,一則為丞相副職,輔佐丞相統率百官,一則統領禦史刺史,監察百官。此外,還有覆核郡國上呈的會計帳目,評定天下刑獄等責任。

換言之,禦史大夫牽制相權,是丞相的替補職位。

尋夢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暗嘆:真是年少有為啊。

店內食客不大明白官場關系,但似乎有人聽過江禦史之名,楞楞地看著他,一動不動,沒有再鬧騰了。

江禦史的視線掃過店內,落在地上的狼藉,幾不可聞地蹙了蹙眉,轉瞬即逝,但他的反應落進了尋夢的眼中。

江禦史見不得汙穢?她狐疑地想著,不期然撞上他投來的目光,那不經意地一眼,輕飄飄如微塵輕羽,仿佛大雁掠過蒼穹,蜻蜓點過水面,讓她不禁有些恍惚,他看她了嗎?

他轉眸看向中毒昏迷的男子:“店內可有皂角水?”

這話問的是店掌櫃。

掌櫃的是個精明人,深知江禦史身份高貴,急忙應道:“有有有……”

他遣了小二去後堂取皂角水,不多時,一碗烏黑的皂角水被端了上來。

“灌他喝下去。”他站在店中,清越的嗓音柔和淡雅,讓人不自覺遵從他的指令,仿佛他天生就該站在那裏,如一尊玉雕的仙人,指引著迷茫的蒼生,脫離苦海。

店小二在他的指揮下,成功催吐了中毒男子體內的毒素,弄得一地汙穢,滿店怪味。

江禦史偏了偏頭,好像躲避毒蛇猛獸一般,看也不願看一眼。

尋夢時不時好奇地偷瞄他,碰巧捕捉到這一幕,她肯定了一件事:這個江禦史有潔癖。

短衣男子醒了,解毒後,他那暗紫色的唇淡了些,茫然地看著在場的眾人,不知發生了何事。

京兆尹縮頭躬背站在一側,姿態如一只膽小的千年老龜。猶豫良久,他鼓足勇氣問道:“江禦史,這人雖然醒了,但三江膳坊涉嫌毒害食客,下官想將他們帶回府衙,不知您意下如何?”

“嗯,蓄意下毒害人,不可輕饒。”江禦史沈吟,話鋒卻忽然一轉,“不過,你帶下毒之人回去便是,其餘人就不要牽連了。”

“諾。”京兆尹諂媚應了,揮了揮手,“來人,將掌櫃的帶回去。”

掌櫃的戰戰兢兢站在一旁,一顆心好似供人玩樂的蹴鞠球,一會兒被高高踢起,一會兒又重重落地,反反覆覆地踢起落下,這一刻,又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疼痛難當。

“且慢。”江禦史眼角微挑,狹長的鳳眸流露出一絲寒光,曼聲道,“我何時說過,你可以帶走三江膳坊的掌櫃了?”

京兆尹迷惑了。他學識不深,才智一般,當初被舉薦為官,純粹憑一腔對母親的孝道。聞言,他遲疑問道:“您不是說,將下毒之人帶回去……”

話未落,他似乎意識到問題的關鍵了。

“我何曾說過,掌櫃的是下毒之人?”江禦史幽幽道,“你身為京兆尹,破一個小小的中毒案竟然如此費力?你是不能破?還是不願破?又或者是不敢破呢?”

三個問句,一個比一個犀利。

其實,他的語氣清淡溫和,並無怒氣,也不陰冷,可旁人聽來卻覺得寒涼,那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涼意,從腳底竄上來,一瞬間就抵達了心底,叫人無處遁逃。

京兆尹渾身冒汗,後背濕了一片,腳底虛軟,忍不住就要跪地求饒,所幸旁邊的心腹官差拉了他一把。他撐著幾欲摔地的身子,撫了撫額頭,斷斷續續道:“下官……請江禦史……指教。”

江禦史掃了他一眼,手臂微微提起,寬大的袖袍中露出一只白蔥般的手,那修長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一人:“將他帶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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