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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畫中人 有人白首如新,亦有人傾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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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路不正”四個字, 被範昀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多少讓阮秋色有些吃驚。

這座畫舫寬敞氣派,共有兩層。若是忽略掉船身, 倒像是一座雕梁畫棟, 平地而起的小樓。

阮秋色他們正坐在一層的花廳裏, 身後是兩個巨大的博古架, 上頭擺了琳瑯滿目的物件。花瓶玉器, 字畫典籍,阮秋色一一看過去,只覺得眼花繚亂。

她目光四下裏轉了一圈, 落在中堂掛畫的題跋上,眼睛都直了——

“範公子, 我沒看錯吧。這畫上題的是《寒月千山圖》?”阮秋色走上前去細瞧,“可據我所知,這畫不是隨葬南朝梁帝了嗎?”

《寒月千山圖》是千年前的南朝畫家黃冉最有名的作品,傳世不過數年,便流傳至南朝梁帝手中。梁帝對此畫愛不釋手,甚至立下口諭, 待他百年之後以此畫隨葬, 便可獨占這件絕倫的藝術品。

阮秋色仔仔細細地審視了一番那紙張的色澤與畫上的筆法,確與黃冉現存的作品一般無二,這是真跡。

“所以說是來路不正。”範昀微笑著看她瞠目結舌的樣子,“在這船市裏,見到什麽都不奇怪。”

“這真是……太神奇了。”阮秋色喃喃感嘆,“公子方才說,船市裏每一艘船都做著不同的生意。那其他船上都賣些什麽?”

有這艘船珠玉在前,她簡直難以想象其他船上會有怎樣的好東西。

範昀斂去了面上的笑容, 淡淡道:“都是些更見不得光的東西。”

見阮秋色茫然地眨眨眼,他低咳一聲,壓著嗓子道:“比如,聽聞有一艘船上,專門接待那些青樓楚館都不敢接待的客人,三不五時便會擡出來妓子的屍身。”

阮秋色聽得心下一寒:“出了這樣的事情,就沒人管?”

“管不了的。”範昀淡聲道,“一來是因為,那些妓子都是簽了生死文書的,真要細究起來也是無法論罪;二來是因為,他們篩選客人仔細得很,若沒有上船的憑證,你根本見不到這船的影子。”

阮秋色聽得皺緊了眉頭。範昀口中的船市,倒讓她想起了另一群人,也是一樣的小心謹慎,做著見不得光的生意。

這船市和朱門,會有什麽關系嗎?

範昀忽然正色道:“邱小姐,你既同我一起上船,自然也要遵守這裏的規矩。下了這船,船上發生的一切,萬不可同他人說起。”

阮秋色心虛了一瞬,但還是面不改色地應了。

“還有,在這船上不要提買賣二字。與船上的人打交道,自有另一套說辭,但你多半只來這一次,我便不教你了。”範昀請輕呷了口茶道,“你只當自己是來喝茶的,看上了什麽便告訴我,由我去詢價。”

“不急不急。”阮秋色惦記著向他打聽情報,便也端起面前的茶盞,“這樣好的環境,喝喝茶聊聊天,才不辜負嘛。”

範昀輕笑了一聲:“和邱小姐聊天,確實是很愉快的。”

阮秋色記得衛珩的囑咐,並不敢像之前對賀蘭舒那樣,三言兩語就圖窮匕首見,反倒引起對方的警覺。她隨口同範昀說了些日常,又聊了聊青州的風土人情,才狀若無意地切入正題。

“範公子之前去過京城嗎?”她笑瞇瞇地問道,“這次被你帶著開了眼界,等你來京城,我也該盡一盡地主之誼的。”

範昀搖了搖頭道:“說來慚愧。我長到如今這年歲,還從未獨自遠行過。唯一一次,也是為了辦事,才去了與青州相鄰的宿州……”

他說到這裏,不知想起了什麽,神色中帶了一絲悵然。

本朝男兒行了冠禮,通常要與同輩親朋相約遠行,看遍大好河山,再娶妻成家,安心度日。阮秋色看著範昀如筆墨畫就一般精致好看的眉眼,想起衛珩說過,範昀與他那義父關系不同尋常,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沒能獨自出游。

她心裏有些同情,便趕緊岔開了話題:“說來也奇怪,我與公子頭次見面,倒覺得十分熟悉,像是從前認識一般。公子之前見過我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仔細地觀察著範昀的臉色。她在衛珩身邊跟了這麽久,知道他眼睛毒得很,常常試探幾句,便能從對方的神情中判斷出許多來。她這問題問得突然,若是範昀從前真認識她,或許會反映在臉上。

然而範昀的神色只能說是波瀾不驚,她又沒有衛珩的本事,果然瞧不出半分玄機來。

“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亦有人傾蓋如故。”範昀笑得清淺,“我與邱小姐算是有緣。”

阮秋色被他這打太極一般似是而非的話語一攔,也不好再追問什麽,便又與他聊了些繪畫相關的話題。等到茶水飲盡,兩人聊得盡興了,範昀才讓小廝拿來幾塊大小適中,成色上佳的硨磲與紅珊瑚給阮秋色挑選。

出門前衛珩本要給她銀兩,阮秋色堅持沒要,只帶了自己身邊的三四百兩銀子。她估量著選了兩塊合適的,範昀便跟著那小廝去後廳交易。

“邱小姐,”範昀走出兩步,突然回身對她說了句,“我還有些別的東西要買,需要些時間。你若是閑得無聊,可以四處走動走動,瞧瞧新鮮。”

***

範昀既然那樣說了,阮秋色又怎麽會老老實實地坐等。這船市裏裏外外都透著古怪,不管同朱門有沒有關系,她總要多打探些訊息,才好回去告訴衛珩。

畫舫的一層除了他們方才待過的花廳,便是範昀他們去往的後廳。阮秋色四下裏看了看,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她目光落在畫舫二層打開的窗戶上,低下頭想了想,便擡步走上了二樓。

沿著欄桿邊上的走廊,只開了一扇門。也就是說,這偌大的二層,只有一個房間。

阮秋色敲了敲門,沒有人應。她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落入眼簾的便是一個古樸雅致的廳堂。此間主人品味甚好,陳設的一應桌椅器物,搭配得和諧妥帖。

阮秋色心裏升騰起些許怪異的感覺,她分明是第一次來,眼前的景象卻讓她有種熟悉之感。

她輕手輕腳地進入房中,轉過身子,才看到狹長的船身裏,這廳堂左右兩端還有兩個房間,都只隔著一扇月洞門。左邊像是書房,陳設著寬桌書架;右邊的門後擋著個屏風,應當是臥房。

這真是有些奇怪。做生意的船市上頭,竟然是這樣一個五內俱全的起居之所。這裏住的會是何人呢?莫非是這艘船的主人?

頭一次這樣鬼鬼祟祟地進旁人的房間,她心下有些惴惴不安。這船市上做的不是正當的生意,想來這船的主人也不會是什麽善茬;若真與朱門有關,她這樣貿然闖入更是十分危險。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還是提心吊膽地走向了那間書房。

桌案上堆著幾本賬冊,阮秋色大概翻了翻,裏面都是奇奇怪怪的符號,完全看不明白。書架上的書也沒什麽特別,除了賬目就是幾本游記,常見的經史子集倒是一本都沒有。

阮秋色無聲地嘆了口氣。查案什麽的,果然不像話本裏寫的那樣,到了一處關鍵的所在就能得到關鍵的線索。

她沒精打采地環視四周,目光對上書桌一側的墻面,突然楞住了。

那裏掛著一幅畫。

畫上是一個女子,手裏執著毛筆,正坐在一方寬大的書桌前。她頭發隨意挽著,穿一身鵝黃柳綠互相映襯著的衫裙,看上去嬌憨又活潑。

這幅畫很特別。完全不似規規整整的仕女圖美人像,更像是平常生活中的一個剪影。那女子伏案寫的累了,倏地一擡眼,正與作畫之人的目光對上。她眉目舒展,嘴角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看上去有幾分頑皮,又有幾分靈動,目光中的歡欣似乎要穿過畫紙,滿溢出來。

對著畫中人愉悅的視線,阮秋色卻只覺得後脊梁爬上一陣冷意,連呼吸都停了一瞬。

恐怕這世上沒人比她更清楚,這畫中的場景是哪裏,作畫的人又是誰。

因為那畫裏笑容明朗,全無一絲陰霾的女子,就是她自己。

而這畫上暖意融融的一幕,其實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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