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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愛意淺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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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愛意淺薄

青年聞聲擡頭,露出清臒平靜的面容。他的五官算得上周正,偏偏右眼無神蒙翳,顯然並不能正常視物。

蘇戚認識他。

中尚署令杜安春的庶子杜衡,因血玉案被驅逐在外游歷五年。江泰郡洪水決堤時,蘇戚曾與他會面,還在白水縣城墻上走了一圈。

五年限期已過,杜衡再次出現在京城,並不奇怪。

杜衡也認出了馬背上的女子,微微一笑道:“蘇戚,多時不見,你可還好?”

蘇戚也道多時未見。既是故人相逢,往事仇怨早已消解,她便邀杜衡去茶樓敘話。

兩人挑揀了個清凈位置,寒暄近來情況。這一聊足以讓蘇戚驚訝,原來杜衡也被擄到欒陵,險些成為神智錯亂的人牲,後來衍西軍攻城,把俘虜放歸大衍,他才重獲生機。

“我曾見薛相立於城上,被蕭氏奉若上賓。後來古城被破,邊郡郡守承薛相之命安置我等。我因著這層杜家人的身份,討了些銀錢回京。”杜衡道,“欒陵和蕭氏究竟有多少秘密,我窺見一斑,但不知全貌。昔日與我共患難的百姓,大多神志不清,想必都記不得薛相曾在欒陵露面之事了。”

蘇戚點點頭:“不記得也好。”

見杜衡神色似有探尋之意,她委婉建議道,“你也不必記著了,都忘掉罷,莫要與人提起欒陵蕭氏。”

杜衡並不執著:“多謝提醒。”

欒陵禍亂非同小可,他和蘇戚談這些,未嘗不是試探薛景寒的意思。

只是還有一事不明。

“去年薛相回到京城,有段時間你的名聲很不好聽。”杜衡面上浮現熟悉的嘲諷,似是恢覆了舊日的本性,不過這嘲諷並無惡意。“後來有人又放了新的口風,說是你夫妻二人生了嫌隙,因此未能同時歸返。我知薛相並非真正巡察郡國,而是自欒陵歸來,你們是否真的生了嫌隙?因何緣故?”

蘇戚握著茶杯,淡淡看了他一眼:“這是私事。杜二郎何必過問?”

杜衡摸了摸鼻尖,看著有點兒不自在。

“我本不想過問,但……”他糾結片刻,下定決心道,“你記得戚二麽?前治粟內史戚建章的千金。她和我一起被關在欒陵,後來她告訴我,那段日子裏,和薛相有了夫妻之實。”

蘇戚動作微頓,舉杯啜飲茶水,而後放下。

杜衡不知其意,只好繼續說道:“她與我結伴回京,且有了害喜的癥狀。我收留了她,再後來……她誕下一子。蘇戚,我無意揣測挑撥,但薛相曾出現在欒陵,時間確實對得上。”

蘇戚神色很平靜,心裏也沒什麽波瀾。

“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薛景寒喪失情感,那時候不喜歡她,也不喜歡其他人。內心冷漠無欲求,如何會碰女人。

除非旁人用計使詐,枉顧薛景寒自身意願。蕭氏魏氏或許有這個本事,但他們沒有理由給“大宗伯”強行塞女人啊。更何況這個女人,是欒陵遺民眼中毫無價值的人牲。

“你說你收留了她?”蘇戚道,“帶我過去看看她罷。”

……

蕭問亭曾經提起過戚映萱的事。

如今杜衡舊事重提,並不能誘發蘇戚什麽情緒。

戚映萱住在一處僻靜小院裏。聽杜衡說,這是他置辦的私產,如今也算是他的家。

早些年杜衡無所傍身,吃杜家的用杜家的,拼命想得到父親的承認和嘉獎,在仕途上走得更遠些。後來因血玉案折了心性,厭倦宗族爭鬥,在外漂泊游歷,反而眼界開闊許多。

而杜家原本攀附卞氏,新帝即位以後,杜家也中道敗落了。中尚署令杜安春官職一降再降,勉強保全自己,卻是沒了往日的威風。杜衡回到京城,找到杜安春,以一些舊日的秘密作要挾,敲了杜安春一筆銀子,這才有錢置辦住處,照顧戚映萱。

他自己則是尋了個抄書的活計,不打算再次踏進官場。

“你不怕你爹私下裏殺人滅口?畢竟只有死人不能告密。”蘇戚開玩笑。

杜衡笑道:“無非是些和卞文修勾結的醜事,算不得重要,薛相未必放在眼裏。也就是我爹自己擔驚受怕,總覺得薛相要害他。今日我把這些話都倒給你了,改天敲打敲打他便是。有你這層關系在,我少不得狐假虎威。”

他們進了院子。蘇戚看見一個容姿清麗的女人,斜斜倚在竹藤椅上,抱著孩子低聲絮語。

昔日的京城美人,依舊不掩麗色。但她低頭逗弄嬰孩的模樣,又比過去多了幾分柔和溫暖。

蘇戚走到她面前,喚道:“戚姑娘。”

戚映萱無動於衷,嘴裏呢喃著什麽。蘇戚凝神細聽,方辨清她所說的話。

“霜兒,你要快些長大,學會喚爹爹。”

“懷夏聽見你這麽叫,肯定很歡喜……”

“你看你長得多好看,多像他。”

不一會兒,懷裏的嬰孩突兀哭出聲來,戚映萱連忙換了姿勢抱他,不斷哄道,“霜兒莫著急,不是娘不讓你見爹爹,娘早就想見他了,可他不喜歡不懂事的人……等你再懂事些,娘帶你去見他,好不好?”

她面上帶著如夢似幻的笑容,幸福而又哀傷。

“懷夏一定會把咱們接回去的。”

蘇戚看著這對母子,很久沒有再說話。杜衡拉她到角落,低聲道:“戚二自欒陵回來便是這樣,常把自己當作薛相的人。懷著孩子倒沒鬧著去薛宅,只說等生下來,再一家團聚。其實我也不大信她的話,想詢問仔細,總是沒有機會。偶爾夜半她醒過來,就要掐死親生的孩子……所以晚上由我照看霜兒。”

見蘇戚沈默不語,他漸漸擰起了眉頭。

“蘇戚,你怎麽想?”

蘇戚收回視線,看著杜衡的臉。“你心裏已經有決斷,如何來問我?”

杜衡勉強笑了笑:“若這孩子並非薛相子嗣……”

“不可能是薛景寒的孩子。”蘇戚打斷他,“所以,你的打算是什麽?”

“我想照顧戚二。”杜衡看向庭院中溫情脈脈的女子,“或許有一日她徹底清醒了,我便和她成親。”

蘇戚問:“你喜歡她?”

杜衡搖頭,表情有些覆雜:“我得照顧她。她是逃逸的罪臣之女,頭腦也不甚清明。若我不管不顧,她無路可走。今日和你說這些,只是希望以後你和薛相莫要怪罪,戚家已經沒什麽人了,她也不容易。”

蘇戚對杜衡的想法不置一詞。

她站著看了戚映萱很久,然後離開了。

……

回去以後,蘇戚把戚映萱的遭遇講給薛景寒聽。

薛景寒很是緊張,牽著她的手解釋自己未曾碰過其他人。

“我知道。她那孩子,約莫是因為同在囚牢的俘虜……”蘇戚沒說下去。蕭氏馴養人牲的時候,把人當做牲畜,不論男女統統塞在狹窄的囚室裏。杜衡能在路上護著戚映萱,到了欒陵自顧不暇,所以戚映萱成了這樣。“如今再找犯人也來不及了,被蕭氏折騰過的人大多神志不清,未必能認這事。戚二也是個半瘋的,聽杜衡的說法,她有時會清醒,清醒了對自己的孩兒恨之入骨。”

那個年幼而懵懂的嬰孩,承受著母親的慈愛與厭憎。

蘇戚並不喜歡戚映萱。可如今戚映萱落到這步田地,她心裏何嘗會舒服。

薛景寒攬住她,親了親眉心臉頰。

“戚戚,莫要想了。這不是你的責任。”

欒陵古國就像一個輪回詛咒。牽扯其中的人,無一全身而退。

哪怕是看似光鮮的他和她,也是滿心瘡痍,遍體鱗傷。

薛景寒垂下眼簾,將蘇戚抱緊,感受著心口相貼的鼓動。他們離得這般近,可蘇戚的心始終是平穩的。

不曾因似是而非的子嗣動搖憤怒,也不會因他的溫存傾訴而過分歡喜。

蘇戚依舊喜歡他。因為喜歡,所以給了他和好的機會。

只是這喜歡,比起以前而言大概少了很多。薛景寒得耗費很多年,才能重新把她遺失的愛意盡數找回。

可他們還剩多少時間呢?

問心書局已經建成,設明書令一人,秩俸六百石,屬官二十,分管修書審校等職務。蘇戚得了個書丞的官兒,不大不小,俸祿也不多。但其實供職問心書局的人都清楚,這裏頭官無尊卑,互相配合整理著作才是最大的要緊事。讀過許多孤本殘卷的蘇戚,自然成了香餑餑,所有人恨不得拘著她天天寫,把看過的書全都抄錄下來。

薛景寒有時去書局接妻子回家,都能看見明書令把蘇戚攔在書桌後面,情真意切地表白道:“我等職責在此,怎能輕易懈怠!早些把書整理出來,便能早一日頒布,蘇書丞不如今夜秉燭達旦,想必家眷也能理解……”

家眷薛丞相咳嗽一聲,微笑著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蘇書丞該回家了。”

眾位修書修到瘋魔的官吏只好眼睜睜目送蘇戚被丞相接走。

八月份的時候,杜衡向問心書局投了一卷桐江風物志,記述江泰郡內二十年變遷與百姓疾苦。內容詳實冷靜,更有批判警醒官僚的用意,以及自我的一些哲思。

蘇戚與其他人商議過後,請杜衡前來,修改增補了些內容,然後敲定印發。書既成,杜衡不再籍籍無名。然杜衡自覺此書文字尚淺,於太安六年攜家眷離開京城,再度沿江游歷,經數十年,著《桐江風物要記》,享譽大衍。

此是後話。

當年風物志尚未印發,某天蘇戚等著杜衡交修改稿,趁人還沒有來,她坐在梯子上翻閱史料。翻著翻著,眼前突然歸為空茫茫的白,身體什麽都感覺不到。

再醒來,已經躺在了薛宅臥房。薛景寒坐在床邊,頭顱低垂,將冰涼的臉龐蒙在她無力的手心裏。

“阿暖。”

她喚他。

薛景寒擡起頭來,眼尾泛著紅,對她清淺一笑。

“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從木梯摔落下去,昏迷整整半個時辰。沒有預兆,無法喚醒,最後是薛景寒強行給她餵了一株苦天籮。

蘇戚察覺到嘴裏熟悉的藥草味道,聽著薛景寒描述她暈厥的情形,恍然道:“你知道了啊。”

薛景寒握緊她的手指,輕聲應承。

“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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