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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上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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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上巳

據說兩位虞婕妤夜裏賞花,在園子裏撞了邪祟,昏迷高燒一整天,才悠悠轉醒。恰逢上巳節,莫餘卿便決定借這個日子請祝官除祟,行辟邪祓禊之禮。地點就在有亭有湖有河渠的雲苑,景致優美,適合舉行游宴。

她也是在宮中憋得狠了,想趁機放松一下。上巳節往往飲酒作賦,歌舞彈唱,是年輕人玩樂的場合。

所以,各官署有才學的青年文官,小有名氣的太學生以及高門貴女,都在受邀之列。蘇戚也不例外。

莫餘卿本來準備了一大堆說辭,希望丞相不要阻攔她過節。沒想到薛景寒只皺了下眉頭,就應允了。

不光應允,上巳節當天,他也進宮赴宴。

有薛相在,氣氛一開始說不上熱烈。今非昔比,眾人對薛景寒多的是敬畏與防備,倒沒多少人單純將他視作學問上的先生了。

因此,整個祓禊儀式顯得格外拘束。

蘇戚作為一個穿越的現代人,自從來到大衍,因著這樣那樣的緣故,始終未曾參與過這種大規模的上巳節,至多在蘇家的園子裏玩玩水,焚香沐浴。她挺好奇宮中的做法,結果這裏規矩得很,也沒什麽戲水的養眼畫面,祝官行祭禮,隨後眾人在莫餘卿的帶領下沾水潔手,拿一支蘭花佩在胸前。

概括起來挺簡單的,實際操作比較費時,日頭西斜才算完事。

這之後有臨水宴飲的習俗,蘇戚本以為和平常的酒宴差不多,沒想到宮侍端來許多木制的淺口酒盞,自河流上游放置,待主事文官微笑點頭,宮侍便撤開桎梏,任由酒盞順流而下,晃悠悠停在賓客面前打轉。對應的賓客立即取盞吟詩,痛快飲酒。

蘇戚一看就懂了。

這不就是後世有名的曲水流觴麽。

換了時空背景,類似的玩法依舊被人發明出來了。

蘇戚不善歌賦,跟古人比試屬於自不量力。她也不想在這種場合借用先賢之作,總歸輪不到自己出風頭,幹脆乖乖坐著看個熱鬧。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坐的位置風水不好,酒盞十回有四五回都湊到眼皮子底下轉來轉去。蘇戚沒法作詩,只好自罰三杯。左右的舊識忍不住笑,楊惠更是直言不諱:“學問不止是背書,你可不能這般懈怠啊。”

如今開設女官,朝廷風氣寬松,加上莫餘卿的攛掇,臨水而坐的人有男有女,沒太多避諱。許是春光正好,在美酒和游戲的烘托下,氣氛逐漸高漲起來,眾人的神情也放松許多。蘇戚在善意的取笑聲中繼續罰酒,順便送了一手肘給程易水。

這家夥就坐在她右邊,笑得格外猖狂。

“哈哈哈我好久沒見蘇公子吃虧的模樣了……”程易水挨了打還不長記性,搖頭晃腦道,“唉,所以做人不能偷懶,想當初大家都在太學,不知哪位公子哥兒睡覺偷懶不做功課還說吟詩無用——”

後半截話突然卡了殼。

蘇戚納罕轉頭,便見薛景寒站在程易水身後,客氣請求道:“程侍曹,借薛某一個位置,如何?”

……

薛景寒原本沒參與取酒吟詩的游戲。他知道有自己在場,周遭的年輕人放不開,蘇戚可能也不自在,所以和幾位年紀大的朝臣坐在遠處亭子裏交談。莫餘卿則是挑了個視野好的地方,由博士祭酒陪同,執筆寫下一道道詩賦題目,供水邊飲酒的文官學子作答。

既是天子出題,參與游戲的人都躍躍欲試,想要大展才華。唯獨蘇戚運氣不好,往往被酒盞選中,作不出詩文只能罰酒。薛景寒遙遙望著她喝了幾次,眉心褶皺愈來愈深,最後倏然起身,來到蘇戚身邊。

他對著程易水提出挪位的請求,目光卻停留在蘇戚臉上。因為喝了酒,蘇戚的眼睛泛著淡淡的霧氣,越發顯得瞳仁黑亮,仿佛有綿綿情意。

即便知道所謂的情意都是錯覺,薛景寒依舊屏住了呼吸。

程易水根本鬧不清這夫妻倆的官司,只能故作泰然讓了坐席,去同僚那裏擠一擠。薛景寒在蘇戚身側落座,衣擺掀動,飄來些許清冽的苦香。

蘇戚按了下太陽穴:“你不必……”

她想說,你不必特意過來解圍。她的酒量她清楚,待會兒就撤離,找個地方休息去。

然而話沒出口,新的酒盞已然飄飄蕩蕩游了過來,停在面前。

薛景寒不顧四周視線,極其自然地撈起酒盞,問:“這一輪的詩題是什麽?”

不等蘇戚回答,旁邊的人忙不疊開口,生怕耽誤了他作詩:“回薛相,是春情與思念。”

薛景寒微微看向蘇戚,唇齒張合,聲音柔和而又克制。

那應當是一首很美的詩。可是當時的蘇戚心不在焉,近乎本能地拒絕記住他所念的字句。

以至於後來她怎麽回憶,都想不起來。

想不起當日薛景寒替她作了多少首詩,臨水而坐的眾人神情如何,也想不起游戲何時結束。

她只記得他最後念道,相去日已遠,與君生別離。

當時繁星映河渠,薛景寒眼中盛放著破碎的苦痛與惦念。

雲苑的玩樂一直持續到前夜。後來人們三三兩兩離去,莫餘卿請蘇戚去蘭華殿敘話。

這地方並不偏僻,陳設富麗華美,當是帝王休憩玩樂的場所。

殿內擺了菜肴美酒,莫餘卿屏退宮侍,請蘇戚落座,親手給她盛了一碗羹湯。

“朕知你不善飲酒,且喝這個暖暖胃。”

莫餘卿說道。

蘇戚沒動羹湯,盯著對方的臉,緩緩道:“陛下有話直言便是。”

莫餘卿沒有計較她的態度,牽起嘴角笑了笑:“蘇戚,朕和你賠個不是。以往種種,還請你莫要放在心上。”

蘇戚不語。

莫餘卿做過的事太多了,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道,如何接受這模棱不清的道歉。

“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蘇戚把話推了回去,“陛下有什麽對不起臣?”

雖然已經不當侍郎,她還是習慣性沿用了以前的自稱。

莫餘卿踟躕半晌,猛灌一杯酒,苦笑道:“朕很多事情都對不起你。”

從那一年的初次相遇,到收買穆念青的密旨。莫餘卿盡數坦誠相告,面上不掩愧疚之色。

……

這愧疚的確是真的。

可是不見得有多麽深重。

蘇戚心知肚明,她在莫餘卿心中占據了一些分量,自和其他臣子百姓不同。然而帝王的心太大,太深,她蘇戚即便特殊,也算不得什麽。只要有需要,隨時能被利用,被拋棄。

所以何必來道歉呢?

左右不過是客套推讓,維持個表面的親熱。

蘇戚頭有點兒暈,眼前仿佛生出了幻覺,總是看見薛景寒的臉晃來晃去。她記著他隱含哀傷的表情,實在聽不進去莫餘卿所說的話。

直至殿內沈寂下來,蘇戚才意識回籠,正視天子默然的臉。

“蘇戚,朕知曉破鏡難重圓。”莫餘卿起身拜了一拜,因為自斟自飲太多酒,動作變得遲滯,“無論如何,請你放心,以後朕會竭盡全力護著蘇家,有朕在一日,蘇家便可高枕無憂,榮昌和樂。”

這大概是世上最重的許諾了。

蘇戚聽得出她語氣的鄭重與堅決,只是不知道這份底氣從何而來。一個受制於丞相的傀儡天子,能如此承諾麽?

蘇戚暗自忖度。

或許莫餘卿和薛景寒私下裏達成了什麽協定?她的皇位,看起來並無傾塌的危險。

想法千轉百回之間,蘇戚依樣回拜,客氣謝恩,告辭退出大殿。酒意散得差不多了,是該回家歇息。

離開時,莫餘卿紅著眼睛問:“蘇戚,你我不再是摯友了麽?”

蘇戚沒有直接回答,再次躬身行禮,走了。

從未成為摯友,何談以後。

她走在漫長的宮道上,覺得身心疲憊,步伐不由放慢了些。夜空星辰璀璨,銀河貫天,輝光灑落人間。蘇戚仰頭望去,恍惚回到欒陵那十年,她站在祭神塔裏,觀星臺上,常常辨認星象,聽風聲與蟬鳴。

日子安靜而孤寂。漫長得望不見盡頭。

蘇戚停下了腳步。

她發呆片刻,耳邊依稀捕捉到遙遠的吶喊與驚叫。回身望去,看見雲苑方向生起沖天白煙,火光染紅了一小片夜空。

走水了——

宮侍尖銳的喊叫,像針一樣紮進她的大腦。

不知怎麽回事,蘇戚的心臟猛然驚悸。她知道自己不該去湊熱鬧,可是雙腳不聽使喚,非要往雲苑去。

走著走著,漸漸成了奔跑。

她看見眾多面目模糊的宮侍,語調驚慌地喊著救駕,說蘭華殿走水,陛下還在裏面。

待她踏進雲苑,又有人尖叫道:“薛相不可!”

“裏面全是火,不能進啊!”

“薛相!”

蘇戚加快步伐跑過去,便見蘭華殿籠罩在濃煙與大火中,宮侍們拎著水桶來來往往,動作迅速地灑水滅火。她揪住其中一個,問道:“怎麽回事?”

那人話都說不利索:“陛下一直沒讓人進去伺候,後來裏頭突然就燒起來了,殿門關著,奴婢起初不知道,直至聞見味兒不對……”

蘇戚離開不到兩刻鐘,聞言回想莫餘卿喝得坨紅的臉色,忍不住想罵臟話。這人定是醉了,難道打翻了燭臺引燃幔帳,或者把殿內的酒壇給弄碎了?

因著上巳節的緣故,雲苑備了很多酒。蘇戚進蘭華殿的時候,也看見擺放菜肴的案桌旁陳列著幾壇陳年美酒。

她接著問:“你們提到薛相,又是怎麽回事?”

宮侍哆哆嗦嗦的,快要哭出來:“奴婢不知道,走水的時候,薛相突然就來了,死活要往殿內闖,誰也攔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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