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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我恨我會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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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我恨我會做夢

蕭煜自有一套邏輯。

昔日大宗伯觀天象,知災禍,倒也說得過去。預言三百多年後中原建朝大衍,也算不得離奇。畢竟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從來沒有永世安享太平的王朝。大衍的建立,與蕭氏脫不了幹系;與其說是大宗伯預知了將來,不如說是蕭氏主動促成這一切。

但說什麽薛景寒是巫夏轉世,會再次覆興欒陵,蕭煜覺得純屬扯淡。不就是長了張相似的臉,幾百年了,難免有這種巧合不是?

他絕不信什麽轉世的說辭。

即便他不能解釋清楚,為何多年前大宗伯能指定大衍薛相為自己的轉世;即便他親自確認,蘇戚性情大變被人奪舍。

世上玄妙難解之事頗多,他並非全然不信這些。只是,出於種種原因,本著對蕭家的厭惡與鄙夷,他不接受轉世之說,不接受欒陵所謂覆興的大計。

——不接受。

次日中午,氣溫最暖和的時候,薛景寒決定啟程。

除了原班人馬,另有蕭遲風夫人隨行。她原本是蕭遲風的表妹,姓遲,單名一個夢字,族中小輩都喚她夢姨。

蕭遲風沒跟著去,說是頭天夜裏舊疾犯了,雪白著一張臉,拄著拐杖給薛景寒送行。

蕭陳和蕭問亭也加入了隊伍,一為幫忙,二為照顧遲夢。金刀大馬的蕭雲舍不得殺戈,想一同去,被家裏人喝止住了。只能憋著氣站在山路上,一下又一下往地裏戳刀子。不意看見蕭煜牽著馬得意洋洋的樣子,手裏動作更加粗暴,直把腳邊的草皮戳成了爛泥。

蕭家眾人送了一段路,直至山道平順,就此拜別。

薛景寒把蘇戚安置進車廂,轉而看見旁邊的蕭煜,便問:“你還要隨我去?”

有了能破陣的遲夢,蕭左監已經沒用了。

蕭煜瞪大眼睛十分驚詫:“我自然是要鞍前馬後追隨薛相的!從京城一路到螺陽山,如今怎能半途而廢!哪怕家中尚有年邁雙親,也不該為一己私心,棄薛相於不顧……”

薛景寒懶得聽他瞎叨叨,掀簾上車,把聒噪的聲音攔在了外頭。

蘇戚斜倚在車裏,鴉黑的長發束於腦後,安靜閉目宛如沈睡。她身上衣衫近似於少年時期的打扮,層層疊疊錦衣寬袍,沒有女子裙裝那般繁瑣,亦不比某些酒色之徒通身富貴。

薛景寒拉起薄毯,蓋在蘇戚腰間,抱著輕吻冰涼柔軟的臉頰。

他喜歡她這般模樣。

在他的記憶裏,蘇戚經常如此。貴氣,灑脫,如日光耀眼,風流而不下流。

山寺初遇,落霞莊擊壇而歌,掖庭外言笑晏晏喚他懷夏,紅鸞街執燈而過。在太學臨窗讀書,射箭臺無畏張臂,醉酒月下,摸他的眼眸訴說喜歡。

他能記起所有美好的過往。並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憶中,更清楚地認識自己的心。

薛景寒在信中如此寫道。

一見蘇戚,不知情之所起。

那殘亭雨中的相遇,便註定了今生的糾纏。

隊伍出發,車廂來回搖晃。馬蹄踢踏,車轔轔,後來又響起了清脆婉轉的竹笛聲。蕭煜撫摸著白獅子的鬃毛,悠閑地吹奏著小調,哪管旁人或無奈或嫌棄的表情。

馬車裏,柳如茵捧著發燙的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只覺那笛聲纏住了心尖尖,牽拉得胸腔又疼又歡喜。

申元盤腿而坐,抓著卦簽和羅盤,反覆擺弄蔔算,嘴裏喃喃念叨著旁人聽不清的話語。

“不祥……不祥……”

全是兇兆。

此去欒陵,是為大兇。

薛景寒擁著蘇戚,闔眼不語。待馬車下山,駛進平坦大道,他擺開筆墨紙張,繼續寫那些似乎永遠無法結束的思念。

——戚戚,今日離開螺陽山。據蕭遲風所言,須得小半月路程,方可抵達欒陵都城故址。

——你莫要擔心。雖路途遙遠,卻有兵衛暗中隨行,探路殿後以防不測。大衍有賢臣良將,內守朝堂,外鎮邊關,奸人賊子莫敢亂之。

他筆尖停頓,眼眸沈沈不見悲喜。

——我亦安好。

夜夜夢裏可見往昔,點點滴滴的回憶安撫著瀕臨失控的意志。

他慶幸自己能夠做夢。

他貪戀他的夢。

……

“我恨夢境。”

巫夏站在祭神塔的最高處,臨窗俯瞰都城景象,一邊對蘇戚說話。“夢境往往能暴露人心善惡貪欲,或通神遇鬼得窺天機。”

蘇戚捧著厚重的外袍,費力地踮起腳尖,給他披上。

“我恨我會做夢。”

巫夏重覆了這句話,隱約有種咬牙切齒的味道。

蘇戚不明白,如果夢境真能窺見天機,對大宗伯來說不是好事麽?

“知道太多並非好事。蔔算作法已經損耗心神,夢中再探天機,自然削減壽命。”他扭頭冷冷瞪著蘇戚,眼裏布滿血絲,“若能掌控夢境便罷,最怕這夢肆意妄為,枉顧我之意願,強行折磨奪壽,害我性命……”

蘇戚默默往後退了退。

巫夏這語氣神情屬實不正常,明明在說做夢的事,卻仿佛要將她五馬分屍剝皮拆骨。

可她最近啥也沒幹啊。

沒跳池子,沒去石室周圍轉悠,更沒碰他的寶貝祭器。

想來想去,只能把原因歸結為巫夏犯病。

反正這人經常發神經,瞎鬧騰,毫無來由地為難她。

蘇戚在心裏各種腹誹。

其實她的形容有些偏頗。巫夏平時不愛與人言談,說話雖然苛刻,但不怎麽責罰她。也只有半夜驚醒的時候,無理取鬧一會兒,過後依舊淡淡的,渾身散發著“不要靠近我”的氣息。

比起先前,對她的態度顯然友善許多。

不過蘇戚記仇。

一半是因為巫夏做過的事,一半是因為,他與薛景寒肖似。

“蘇戚,你做夢麽?”巫夏問她,“你經常做什麽夢?”

蘇戚搖頭。

自從來到欒陵,她鮮少入夢。

甚至連睡相不好的毛病也沒有了。整夜縮在角落,醒來姿勢都不帶變的。

遠離故土,身居陌生之地,蘇戚無法安然酣睡。

巫夏哼了一聲:“你倒過得舒服。”

然後不再看她。

高空的風呼嘯著刮進來,拍打巫夏的臉。絲絲縷縷的銀發飄揚而起,露出越發瘦削的下頜骨,以及喉結突出的脖頸。

蘇戚恍惚發現,這個人似乎更瘦了。

像是有什麽侵吞著他的血肉,攫奪他的生氣。

當天夜裏,巫夏再次不受控制地走進夢境。

這次他躺在車廂裏,身上伏著艱難喘息的少年。浮光掠影般的燈火不時滑進來,照亮蘇戚動情而忍耐的眉眼。

她不正常。

巫夏下意識這麽覺得。

他想起身,然而雙手被蘇戚死死摁著,大腿也被抵住。溫熱的汗水滴落下來,落在他的臉上。

“蘇戚……”

他應當是出聲了。

又或者沒有。

強行壓著他的少年俯首咬住了他的唇,堅硬的牙齒順著下巴一路啃咬,最終叼住凸起的喉結。

燥熱的體溫飛速攀升,耳朵轟鳴,腦袋暈眩,幾乎喪失理智。

不,不對。

巫夏死死咬住牙關,試圖保持清明。

這不是他的感受,也不是他的經歷。無非又借了薛景寒的身體,重溫薛景寒的知覺。

“不行。”

蘇戚突然停下動作,頭顱低垂著,溫暖的吐息灑在他肩頸處。

“不能這樣。最起碼,不該是這種契機。”

蘇戚的語氣很沮喪。如同無出路的小獸,委屈而且難過。

望著車裏浮游的光斑,巫夏模模糊糊想起另一場夢境。是了,蘇戚被大衍皇帝召入宮中,在舒陽宮喝了助興的茶水。薛景寒把人救出去,卻面臨新的困境。

彼時,薛景寒並不知曉蘇戚身為女子。

可是現在躺在車廂裏的,是巫夏。

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險些與他行周公之禮的人,並非什麽男兒郎,而是貨真價實的姑娘。

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只要說句話就能撫慰,如果他願意,大可以把這場荒唐情事繼續下去。

“蘇……”

張嘴時,意識猛地被無形巨力擠壓出來,可怕的痛楚碾壓神魂。視角變幻,他在上空俯視著交疊的身影,看著薛景寒抽出手指,無奈而寵溺地揉搓蘇戚的腦袋。

馬車停在蘇府門前,那兩人牽手進去,漸行漸遠。

巫夏神智劇痛,猝然驚坐而起。他扶住額頭,摸到滿手的汗。

“這不是我的過往……”

他反覆對自己強調。

這是薛景寒的回憶。

是薛景寒的人生。

與他巫夏,毫無幹系。

——既如此,為何要讓他夢見這些?

為何逼迫他感受愛恨,見證將來?

如果說天道有情,神靈有知,要讓他窺見天機,拯救欒陵,那他已經得到想要的東西了。

他做了轉生陣,亦交托魏佚安排事宜,方方面面全都思慮周到。只待施行術法,守住欒陵最後幾年,此生的重任便可交卸。

那麽,為何他還會做夢?

巫夏並非沒有頭緒。

他隱約感覺到,可能是自己蔔算大衍國運,在夢中接觸到了薛景寒。從此命數交纏,再難剝離幹凈。所謂轉生陣,正是連接二人的契機。

如果他破壞此陣,因果便可斷裂。從此他是他,身死如燈滅。

“落子無悔……”

巫夏低聲呢喃。

蘇戚聽見動靜,撐著惺忪的眼睛走過來,撿起滑落在地的被子。估摸著這人要水,她輕車熟路地點起燈,倒了溫水遞給他。

巫夏沒有接。

他垂目不語,清冷容顏被燈火染上暖色。只是在這一瞬間,蘇戚訝然發現,他的眼尾生出了細細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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