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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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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死別

剛擠進包圍圈,蘇戚就被明晃晃的刀劍攔住了。

有人低聲喝問:“何故亂闖?”

蘇戚擺出一臉慌張,胡亂扯道:“衛尉卿柳大人派下官前來傳話,關於城北布防……”

左右按住她的肩膀,對衣袖血跡視而不見:“先等等,不可打攪薛相。”

天大的變故,也不能幹擾薛景寒的正事。

蘇戚噤聲,伸著脖子看向前方。

在場兵衛與朝臣太多了,到處都是烏壓壓的腦袋。她得努力張望,才能勉強窺見薛景寒的背影。

好在這裏很安靜,每個人的對話都能清晰傳進耳朵。蘇戚來時,薛景寒已經數完了沈舒陽謀權篡位的罪名,將江泰郡水患和昌寧節宮變的真相剖開來,不急不緩地講給所有人聽。

沈舒陽不願回憶那些陳年舊事,於是不斷否認狡辯。薛景寒命人把江泰郡的受難百姓帶進來,又讓當年被貶謫的官吏出面陳詞。其中,也包含了主簿王念之子王成羽。那本沈舒陽搜尋不到的萬悔錄,捏在程易水手裏,由他一字一句讀出來,語氣沈重而隱怒。

說實話,這場面雖然壓抑,難免有幾分詭異。

丞相先兵後禮,根本不按常理行事。羽林軍都不知死了多少,皇帝的命也捏在他手裏了,居然不幹別的,開始審案判罪。

君臣議政的機要之地,就這麽硬生生變成了公堂。

不過想想也合乎情理。薛景寒乃季氏遺孤,給季遠侯洗冤平反,自然是頭等的大事。要說丞相不愧是丞相,幼年死裏逃生,居然忍辱負重到現在,憑著寒門身份位極人臣,終於能得償所願,為父親討回清名公道。

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用來形容薛景寒再合適不過。

眾臣心有戚戚,反倒對他生出許多敬佩之意。畢竟曾經的季珺風華過人,沈慶安又以仁善著稱,懷舊的老臣難免偏向薛景寒。

沈舒陽見氣氛不對,惡氣熱騰騰堵在胃裏,氣得雙眼通紅。

“怎麽,都覺得是朕的錯?什麽都是朕錯?”

他恨極了人們這種表情。不讚同的,責備的,甚至憤怒的。每一束目光背後,都潛藏著對他的否定。

多年前如此,多年後依舊如此。

他是平庸的皇子,犯錯的皇帝,而死去的沈慶安和季珺,永遠不沾塵埃,耀眼奪目。

“季夏!你當你那死了的爹是什麽好東西?”沈舒陽環視眾人,面上露出奇異而快意的笑容來。“是啊,你們覺得季珺和沈慶安光明磊落,驚才絕艷,而朕就該是小人,惡人……可笑!可憐!江泰郡水患,朕可以認,這昌寧節鴆殺父皇的罪名,朕絕對不認!季珺以酒贈太子,太子獻酒於父皇,這酒裏的毒,原本就是他們合謀下的!知道為什麽嗎?因為父皇當時已經打算廢太子另立儲君!”

當時,能夠成為儲君的,只有沈舒陽。

因著江泰郡水患的慘劇,先帝對沈慶安過於失望。所以起了換人的心思。

沈慶安被逼上絕路,和好友季珺同謀,趕在先帝擬旨之前,下毒鴆殺先帝,嫁禍沈舒陽,提前登基鏟除異己。

他沈舒陽做錯了什麽?昌寧節夜裏,闖進臨華殿與沈慶安對峙,質問對方為何下毒殺父,謀害手足——他不該問嗎?聯合卞文修殺死反賊季珺,幽禁沈慶安,不對嗎?防患於未然,斬草除根,將季家滿門抄斬,清除季珺舊部,又有何錯?

“朕怎能不處置季家?留著禍患以後起事?”沈舒陽冷笑,“要說季家遭此劫難,與季珺脫不了幹系,你季夏也算不得無辜。”

宮變當天,季夏作為季珺次子,隨父進宮面聖。先帝中毒暈眩後,宮裏亂成一團,竟沒人註意到,季夏也鉆進了臨華殿。

出於單純的關切,季夏想偷偷見先帝一面。陪這位溫和慈愛的老人說說話,減輕他的痛楚。

孩子的想法,總是很簡單。

季夏沒想到會遇上兩位皇子的對峙場面。他躲在帷帳後,目睹先帝在太子懷中咽氣,而沈舒陽劍指太子,咄咄逼人。

先帝是活生生熬死的。

沈慶安不救他,只抱著他的身體,動作溫柔不容反抗。沈舒陽也不救他,而是舉著劍,用正義凜然的話語指責沈慶安。

季珺死了,卞文修來了。季夏從暗道逃出宮殿,隨後被沈舒陽察覺到,即刻與卞文修決定殺光季家人。

薛景寒平淡道:“你要對季遠侯府滿門抄斬,就算我當晚不在宮裏,季家也難逃一劫。”

“好!就當我狠心無情,季珺算不算反賊?沈慶安如何稱得上清白?”沈舒陽指著薛景寒大笑,“看看吧,你的父親死有餘辜!你來判朕的罪?你有什麽資格判朕的罪!”

薛景寒輕輕哦了一聲,表情並無變化。

沈舒陽對他這副清冷樣厭惡至極,想再罵幾句,心頭突覺不對。

“你……莫非你……早就知道毒酒的真相?”

薛景寒抿起唇角,笑了一下。他的眼裏落滿了冰雪,細細看來,竟沒有任何情緒。

喜悅,快意,悲哀,懷念,或者難堪,統統沒有。

“陛下不必多想。我今日並非審案,只來敘舊。”

他沒再自稱為臣。

沈舒陽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顫。

“江泰郡水患舊案,原本也不用大費周章,找這些人來對質。”薛景寒道,“我與別人有約,翻案只為履行承諾。”

遠處蘇戚繃直了脊背。

曾經在白水縣客棧,她與薛景寒翻看萬悔錄。搖曳燭光中,丞相大人溫聲勸慰道。

蘇戚,你且放心。總有一天,全天下人都能知曉被藏匿的事實。

她不禁向前邁步。兵衛舉劍阻攔,與此同時,冰涼的手掌輕輕落在右肩上。

蘇戚扭頭,赫然見到容顏艷麗的秦柏舟。

對方回望著她,眉心蹙起,似是責備她的莽撞。

——你不該來這裏。

沒什麽該不該的,論起來,蘇戚今日當值,本來就得進宮。為了送穆念青,她溜號了。

如果不是溜號,她也撞不上殷晉。撞不上殷晉就受不了傷,不至於喬裝混進宮,還只能在外邊聽個熱鬧。

說出來都是淚。

“說到底,既然並非審案,當然不講究什麽人證物證。這些罪名,陛下認不認都無所謂的。我只把該說的說清楚,以此慰藉黃泉不眠的魂靈。”

薛景寒語氣平靜。

他的心,也足夠平靜。

以前他背負著旁人的期望,費心費力搜尋沈舒陽和卞文修犯罪的鐵證。所以他查訪舊案,翻找秦柏舟藏匿卷宗的地點。

後來他厭了。

這世道原本無所謂證據,也無所謂公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哪來什麽黑白善惡,朗朗乾坤。

而他自己,早已滿身汙濁。

沈舒陽掀唇譏嘲:“若朕不認罪,你待如何?弒君麽?在滿朝文武眼皮子底下,做這等戳脊梁骨的事?”

薛景寒打量著他,臉上總算流露幾絲詫異。

事已至此,這皇帝……竟然還覺得他在乎無用的名聲。

“審案定罪,應交予廷尉署。”秦柏舟突然發聲。“既涉及王侯重臣,本該由本官審問案情。”

所有人紛紛回頭,看著他邁步走進來。

秦廷尉怎麽出現的,為何出現,沒人清楚。眾目睽睽之下,他牽著某個兵卒的手,走向薛景寒。身後,還跟著一列烏衣吏卒,以及兩輛手推車。車上堆放著幾個鐵箱。

蘇宏州仔細一瞧,唷,被秦柏舟拉過來的人,不就是他的親女兒麽?

其他大臣也陸續認出了蘇戚。

有人小聲嘀咕:“蘇侍郎扮成北軍作甚?”

蘇戚哪兒敢吱聲啊,丞相的視線快能殺人了。她沒料到秦柏舟會這麽做,心裏感激,手腕卻不自在,幾番想要掙脫桎梏,沒成功。

秦柏舟使了很大的力氣。把蘇戚帶到蘇宏州身邊後,才松開了手指,獨自走到薛景寒面前。

“陛下。”

他對著沈舒陽行禮,又喚道,“丞相。”

沈舒陽驚疑不定,薛景寒眼底浮現譏誚。

“你剛剛說什麽?是朕聽岔了麽?”沈舒陽嘶聲道,“你要審朕?”

秦柏舟面無表情:“陛下有罪,臣當審。”

沈舒陽瞬間提高音調:“秦柏舟!你犯病?”

天子的刀……或者說,天子豢養的狗,竟然也敢反咬主人?

瘋了。

這世道瘋了。

沈舒陽狠狠揪住發根,瞪視秦柏舟,好似要將他當場拆皮入腹。

秦柏舟不愛說話,略一擡手,身後的蕭煜便打開鐵箱,將裏面的卷宗傾倒在地。

“這裏頭裝著的,是建寧一八年至今所有大案密案的實情詳記。”秦柏舟的話語輕易掀起驚濤駭浪,“陛下讓廷尉署做的臟活兒,全都記載在冊。”

沈舒陽遽然變色。

“你瘋了,你真瘋了……”

這些東西拿出來,簡直是把他的所有秘密攤開曝曬,任由旁人觀賞品評。

他的嫉妒,不甘,狂怒與平庸,被悉數公開——

“秦柏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秦柏舟回答:“知道。”

當然知道。

天子犯罪,只需寥寥數語。真正拿刀的,是廷尉眾。

他今日所為,無異於斷送自己的前程和性命。

蘇戚站不穩身子,下意識捏住蘇宏州的袖口。她想起早晨與秦柏舟的談話,恍然驚覺,這個人特意來到蘇府門前,只為和她道別。

並非生離,而是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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