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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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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是端午,甭管出了什麽樣的亂子,侯府還得做出個無事樣,正經辦好端午宴。

如今宅子少了一半,園子暫且封了。不知是誰做的主,宴就擺在老太太那。正房的門敞著,裏邊擺著主桌。院裏盆栽花草全搬到了別處,置了七八張桌子,男女席相對,各占半邊院子。

萬幸今兒天晴,不至於淋雨吃宴。

莒繡姐妹的座,和清明時一樣,又在靠近大門處。對面那一席,坐著那個讓她千思萬想的人。

美繡機靈,進來先占了個位,拉姐姐挨著坐下。她等人坐齊了,又故作不耐求莒繡:“姐姐,這兒有風,我倆換一個。”

如此,莒繡便自然地坐在了能和他面對面的位子上,雖然隔著一女一男再一個過道。可一擡頭,就能知道他在那,這讓她安心又高興。

二奶奶依舊沒有落座,只跟在老太太身後伺候著。等宴過一半,她突然弓腰道:“老太太,我有宗喜事要稟。”

坐著的人多,來回的奴仆也多,主桌離門口像隔著萬重山似的。莒繡聽不大清楚,只能看向他。

他皺著眉,垂頭看了一眼桌下,動了一下腳。

莒繡立刻明白過來,皺眉思索。

二奶奶選這個時機,她到底要如何,那荷包和鞋又是給了誰?

莒繡夾一筷子菜,餵到嘴邊,趁機又看他一眼,見他又點了胸口。

莒繡朝他笑了笑,抽出帕子,裝著擦了擦領口。

荷包她留了後手,鞋也是不用怕的,還有他在。

她不害怕,只是好奇。

二奶奶很快朝她走來,牽起她,喜氣洋洋地道:“好妹妹,老太太要見你呢。你放心,是好事,極好的事。”

莒繡順從地跟上去,橫豎沒得她反抗的餘地。

到了老太太跟前,她果然又是那副仇恨臉,瞪著莒繡,嗤道:“是你?韻兒,這是何時的事,你怎麽不早些同我說?”

郡主臉色比老太太的還難看,撇嘴道:“二奶奶能幹,這府裏的事,上上下下,哪有她不知道的?她又是個熱心腸的,連我這兒的事,她都管上了。老太太挑的好人兒,我們是比不得咯。”

二奶奶並不懼,平平靜靜道:“郡主也不必謝我,年前郡主說了那話,我就一直惦記著。這不,我仔細瞧了許久,還是莒繡妹妹最合適。老太太疼我,又托付了我,我做這些,都是應該的。”

郡主還待要諷,老太太突然發話:“景兒,你過來。”

韋鴻景這回坐的,竟不是主桌。

莒繡心裏也納罕,怎麽會是他呢?

韋鴻景走到老太太跟前,一言不發。

老太太雖然疼他,但心裏有氣,語氣便不大好,冷聲道:“如今你也大了,眼裏沒人,事事由著性子來。郡主那樣賢惠,你有瞧中的,怎麽不同她說?遮遮掩掩的,哪有一點大家公子的氣度,平白壞了她名聲。如今我說你,你可知錯?”

韋鴻景頭都不擡,誰也不搭理。

二奶奶突然道:“老太太,年輕人在這事上,含蓄些也是有的。”

韋鴻景擡頭,看了她一眼,隨即又扭開,看向老太太身後的老君圖,一直是這副冷冷淡淡、事不關己的模樣。

老太太順著二奶奶指的看過去,冷笑道:“我說怎麽日日戴著呢?景兒,你這荷包,哪裏來的?”

她也不等韋鴻景答話,又恨道:“如今都問到你跟前了,你說個實話又有什麽難的?既然挑中了,為了子嗣,郡主還能不依你?”

二奶奶像先前那樣,側身撣了撣莒繡的肩,柔聲道:“好妹妹,往後你……”

莒繡一把抱住她,搶話道:“二奶奶,你醉了,該歇歇啦。”

她抓緊時機,在二奶奶耳邊快速道:“那荷包裏邊,繡的可是你的名字。”

恰此時,韋鴻景突然發話道:“老太太,什麽挑中不挑中,沒有的事。你們也不必盯著它,這是我一知己所贈,如今人走遠了,我戴著,只是還他一份情誼。至於子嗣,兄弟那麽多,老太太還是先著緊他們吧。我身子不好,大夫囑咐過,要好生清養。”

他說完這幾句,也不等人發話,甩袖徑自走了出去,離開了院子。

莒繡也想像他這樣瀟灑離去,可此刻二奶奶緊緊地反箍住了她,莒繡甚至能聽到她埋臉在自己肩頭輕輕抽泣。

她恨她不顧自己,設了這個坑人的局,想推開人,可二奶奶下了狠勁,她一時竟脫不得身。

好在二奶奶蹭了淚,突然松開道:“好妹妹,謝謝你!就你最疼我,我醉得厲害,站不住了,你扶我下去吧。”

莫名其妙坑她一把,又莫名其妙道謝。

莒繡急著脫身,顧不得和她論恩仇,頂著老太太和郡主的白眼,架著她往外走。

路過門口,莒繡不敢去瞧他,美繡很有眼色地起了身,要來幫忙。

二奶奶卻揮開了她,腳下趔趄,一幅醉態道:“不要來,我就要妹妹,就要這個妹妹。”

出了院子,莒繡要松手,她仍不放,一路流淚,緊緊地抱住莒繡的胳膊,哀求道:“妹妹,好妹妹,求你送送我,送送我。我這一路,太孤單了,太孤單了!”

她說著,又是嚎啕一聲。

莒繡想起了冬兒受罰那回,她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再見她這般,漸漸生出些不忍。

丫鬟婆子們都被叫去宴上幫忙,一路冷清。

莒繡送到自清苑,留下看屋子的玲瓏和珍珠上前,也被二奶奶打發走。她仍緊揪著莒繡不放,把人往屋裏拉。

一進了屋,二奶奶噗通一聲跪下,又哭又笑道:“妹妹,我向你請罪。今兒是我瘋了,險些害了你。”

她說完這句,對著莒繡紮紮實實磕了一頭。

莒繡去扶,她不起,擡起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大笑道:“妹妹,我再向你道謝,謝謝妹妹救我一命。妹妹,謝謝!”

她笑著,又掉下淚來,推開莒繡的手,又狠狠磕了一個。

莒繡下死力架起她,嘆道:“二奶奶,你的事,我不想知道,我不恨你,也不要你感謝。你……好自為之吧。”

此時此刻,她終於想明白其中關節。

同情有,但那是違背人倫的,她做不到支持,做不到感同身受。

尚梅韻何等聰明,立刻明了,拉住她道:“妹妹,你且聽我說明緣故。此後,要唾要罵,任你處置。”

莒繡皺眉,她不大想摻和這些,可是……二奶奶這勁,大得她掙脫不了。

倘若她要糾纏,自己怎麽也躲不開的。

再是今兒這爛攤子,明日怎麽處理,她沒權沒勢如何混弄得過去,還得拉她同盟。

因此,她嘆了一氣,冷聲道:“二奶奶,要說事可以,不要……這樣。”

尚梅韻此刻愛極了她,歡喜道:“妹妹,你坐。”

待莒繡坐下,她親自倒了茶,推到她跟前,笑道:“還請妹妹往後不要再叫我二奶奶,我從來也不是。”

莒繡不解,聽她又道:“那年,我二哥帶我去詩會,會上有個清冷公子,不要那些陪客的歌女近身,引得眾人逗笑。他為了躲這些人起哄,轉身就跳進了江裏。那時,我覺著這人,又有趣,又有品行。後來……又遇上了兩三回,我再忘不了,只是家裏規矩大,若是說出來,罰也罰死了。二哥和我最親近,瞧出我的心思,也願意成全我,私下約了人到城外相見。他一見了我,臉……”

尚梅韻臉上這春色,莒繡前些日子在鏡中也見過,她心裏難受,幾乎不想聽了。

可尚梅韻憋了太久,怎肯放人。她半抱著她,細細地道來:“我還沒臉熱,他倒先紅了,作了個長長的揖,臉都快貼著腿了。”

尚梅韻想著往日的美好,情不自禁又笑了。她擡手,用指腹蹭了眼窩的淚,接著道:“我們沿著河,走了許多的路,說了許多的話。他是個守禮的,我們兩個,隔著七八尺遠,卻覺著無比親近。待要分別了,他結結巴巴許諾會和家裏說定,早些來提親。”

“我耐心等著,聽到他中了舉,聽到他家裏辦了宴席慶賀。二哥帶了信進來,他說就快了。再後來,韋家果然叫人上門來提親。那陣子,我做夢都是笑著的,可拜過堂,揭蓋頭的,卻不是他,而是韋鴻毅那個畜生!”

尚梅韻擡手捂臉,痛哭一陣,放下手道:“我才知道,他三天前已經成親,娶的是尊貴的郡主。那時我恨極,拔了龍鳳燭就要燒屋子,這才打發走那個混賬。我想去問個清楚明白,才出得院子,就見老太太身後,他伴著郡主在那看著我,冷冷清清的,像從來也不認識我似的。我自此認定是他負了心,恨他,恨著韋家所有人。我想和離家去,我母親跪地求我,我父親呵斥,老太太哄我,給我這個管家的破權。只有他,他說放她去吧。”

“韋鴻毅欺我,他私下收拾了他一頓。我又有了些指望,信他不是純心害我。這幾年,他和她並沒有那樣好,他沒有孩子。我頭一回見你,就喜歡上了。你和從前的我,有些相似,我想著他那樣好,你也這樣好,倘若……對不住,我不該提這個。我只是……”

“我只是想讓他能有個屬於他的孩子,我知道我錯了,我是瘋魔了。可是妹妹,多虧了你,我又活過來了,我又活過來了!他說那是知己所贈,你聽見了嗎?他說還她情誼,你聽見了嗎?妹妹,那名字繡在哪,他是不是見著了?怪不得荷包送進去,他立時就收下了。原來是這樣,哈,原來是這樣!”

莒繡木木地點了頭,繡二奶奶名字本為自保,不曾想,竟釣出這樣一條大魚。那名字,她繡在荷包內裏,稍一留心就能看見的,上手一摩挲,也能察覺裏邊有蹊蹺。由此可見,二奶奶雖一心“撮合”她和那位,到底心痛難忍,壓根不曾細看,怪不得那鞋也沒被揭穿。

她和先生也是兩情相悅,此刻聽得這些內情,心裏那點怨怪,一時煙消雲散了。

說到底,尚梅韻也是個可憐人。

莒繡不忍她沈醉幻想過後太痛苦,打斷道:“你是幾時過來的?”

尚梅韻笑著答道:“延閎十二年,日子是他挑的,正是七月初七。”

退婚法令正是這年的中秋之後頒布。大少爺那副樣子,明顯當初並不是自願。如此,只怕退婚要狠罰,正是因郡主奪夫而起。

莒繡想起她那日的失態,悄聲道:“只怕是老太太她們做的主,怨不得他。”

尚梅韻哪還有平日裏那副二奶奶的能幹樣子,此刻的她,回歸了八年前那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模樣。她捂臉道:“我也懂了,他不理我,不過是為了護著我。好妹妹,我竟錯恨了他這麽多年。我不痛快,他也可憐,我竟不懂他的心,是我不好。那個賤婦,勾著……”

莒繡一聽要糟,忙打斷道:“方才那樣糊弄,老太太她們怎麽會信?還請你想一想,過後當如何應對吧?”

尚梅韻移開手,笑道:“妹妹放心,我惹出來的禍,自然該我去填。我的好妹妹,你是我的大恩人。你等等,我……就來。”

等她回房裏取了首飾盒子出來,哪還有莒繡的影子。她抱著盒子,團在炕上,一遍一遍地回味他方才說的那幾句話,笑到不能自已。

珍珠玲瓏從屋外進來,滿臉焦急,上前想勸幾句。

尚梅韻揮手,笑道:“都出去吧,容我好好醉一回。”

從自清苑出來,莒繡獨自往鹿鳴院走,一面走一面想著往日那些理不清的事。

尚梅韻提了幾回“他的”孩子,郡主說“這家裏上上下下的事,沒有她不知道的”,那位孫小姐,會不會是她的手筆呢?

她專註思索,等察覺到有聲響,已經遲了,來人到了她身後。莒繡全身緊繃,轉身去看,腳下匆匆後退。

身後那人忙道:“別怕,是我。”

莒繡並不怕此人,只是有些厭煩,不耐道:“四少爺,有何事?”

韋鴻騰急道:“你和大哥……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哥他……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他他……”

莒繡氣笑了,反問道:“你覺著我跟誰都有事是嗎,那你為何又說我是個最沒心機的?你們一家子,都有這樣自說自話的本事,哪裏用得著別人來答!”

韋鴻騰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如果你需要幫忙,只管和我說。你放心,我反省過,已經放下了,是我配不上你。你們身處險境,我竟不能挺身而出,又有什麽資格說衷情?”

莒繡松了口氣,道:“那樣最好,我和大少爺毫無幹系,今日本是二奶奶喝多了,說的醉話罷了。她說和我性情相合,想認我做個幹妹妹,我自知高攀,回絕了她的好意,她便同我開個玩笑。”

韋鴻騰點頭道:“方才老太太也說是胡鬧,只郡主有些氣,追著大哥去了。等二嫂子明日醒過酒,前去說清就好了。”

莒繡一面說一面悄悄後退,此刻離他已有六七尺遠,便順勢道:“多謝,告辭了。”

她說罷,轉身疾走,進入長長的甬道。

為今晚的宴,府裏大部分的燈和人都在榮逸堂那,甬道又黑又清靜。莒繡不怕鬼神,卻怕人禍,再不敢想事,只專心去聽。

房頂有細碎的聲音,莒繡心驚,貼著墻,站在黑影裏一動不動,只盼著那人快些離去。

可來人卻直奔她來,莒繡來不及叫,已被他精準地封了嘴,動作輕柔,氣息熟悉。

莒繡自覺噤了聲。

韋鴻停不舍地移開了手,輕聲道:“隨我上去,好不好?”

莒繡點頭,他伸手一撈,將人摟住了,借力飛上屋頂,飛快躥出去,到得一所院子,這才停下。他在她唇上一點,示意她細聽。

琉璃瓦比老宅的青瓦要滑,兩人半蹲在上面,他理所當然地圈住了她。

莒繡聽著他心跳,又要分神去聽下邊人爭吵,一時倒忘了害羞。

他像她上回做的那樣,用自己的臉去暖她的。

莒繡本要躲,底下郡主站在臺階下,吼出一句:“你不過是個沒用的卵蛋,怎麽不和她說清楚呢?”

這樣侮辱人的話,大少爺卻只安安靜靜地跪坐在佛像前,閉目不語。

郡主自然不依,幾步沖到他跟前,伸手戳著他的頭,狠推了一把,怒道:“說話啊,你啞了嗎?不是說你才高八鬥,是那文曲下凡嗎?我呸,你倒是吐一個半個字啊!”

大少爺就同前頭那佛像一樣,泥塑無心。

郡主對著他的後腦,連扇了幾下,又哭又罵:“我哪兒對不起你了!我父王那樣的處境,我還求著他出面,替你討個官做,讓你體體面面的。人家都應承了,只要你去應了卯,三五年就讓你升上來。你竟這樣蠢,辦的頭一件事就是把天給捅了,連我父王的臉都丟盡了。你恨我什麽,不是該我恨你嗎?”

“韋鴻景,我褚玫是哪點配不上你了?我生得不好嗎,啊?”

她說著,瘋了一樣,擡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莒繡著急,扭頭去擋他的眼,他早將臉埋在她背上悶笑。

莒繡擔心被人聽到動靜,著急不已。

好在下邊大少爺終於出了聲:“褚玫,還請自重,不要玷汙了菩薩。”

郡主解衫的手停了,惱羞的她,下了狠勁去踹他。

大少爺不躲不避,徑自背起經書來。

郡主哭著罵他:“韋鴻景,你就是個偽君子,你既然這樣虔誠,還不快剃了頭做和尚去。你這樣的兔兒爺,有什麽資格念佛,你才是玷汙了菩薩,你才是!”

莒繡不解,扭頭去看他。

他又在笑,耳語道:“等會同你說。”

大少爺再不搭理郡主,郡主又打又罵,最後到無趣,哭著自行離去。

韋鴻停攬著她要走,莒繡拉了一把,示意他再等等。

郡主走遠了,大少爺站起身,拿起腰間的荷包,垂頭細看,又輕撫了一陣,摘下來,塞進懷中。

他擡步走到院中,來到樹下,用樹下一根斷枝刨了個坑。他掏出荷包放進去,許是不舍,又撿回來,用帕子仔細擦凈了,重放回懷裏。

他站起身,嘆一聲,撫著胸口又重回了那間佛室跪坐。

莒繡不由得跟著嘆了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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