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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離開龍傲天的第八十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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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感覺,就像是烏雲鋪天蓋地壓下來,泅著一場暴雨,嚴嚴實實地將韓雪紹籠罩在陰影中,她逐漸覺得喘不過氣來,喉間洩出的幾聲低切喘息,混合著悶悶的咳嗽,虛弱至極。

該死。

她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醞釀著一場風雪。

攏海之手已經離她很近了,近得她能夠感覺到那上面氣息的波動起伏。

也正是因為這個,韓雪紹逐漸發覺視線越來越模糊,從光亮如白玉的地面反射中,她看到自己面龐上原本嬌嫩白皙的皮肉被剝離,露出白骨,和之前踏入水鏡幻境中不同,那是一種暗示,而如今發生的,卻是切切實實存在的——她的壽命正走向盡頭,頭也不回一下。

她沒辦法動用真氣,沒辦法動用五色玉墜,或是身上的其他法寶。

舌尖輕輕一觸,珠子大小的丹藥或許在齒列間滾動了幾下,因為她聽到了些微的響。

韓雪紹閉了閉眼睛,胸腔劇烈地起伏著。

腦海中屬於系統的聲音根本不敢開口,憂慮攪亂她本就混沌的思緒。

韓雪紹只好強打起精神,拾起自己散落在地的玉簪,尖端朝下,狠狠地刺破手臂。

然後,她伸手過去,擠壓著那塊青紫的皮膚,想要從傷口中擠出一滴血來。

可是在攏海之手的影響之下,手臂的皮肉幹枯,縱使她如何擠壓,也流不出一滴血。

耳畔的低語聲愈發明顯,夾雜著嘶啞的笑聲,蓋過周遭的一切聲音,如墮深淵。

你真有這麽大的能耐,倒是將詛咒也一並摘去,怎麽反倒是同它狼狽為奸了?

到了這個時候,韓雪紹心裏反而覺得好笑,她已經用上了自己能夠想到的一切辦法,然而事態終究無法轉圜,人倒黴到了一定地步,大抵就是像她這般,進退維谷,再難挽回。

系統終於忍不住了,語帶哭腔:“雪雪,你別放棄啊!肯定有其他辦法的!”

“為什麽這麽難過?”韓雪紹在心中回答它,“我並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害怕。”

系統嗚咽一聲,“因為......”

話音未落,一個極輕的、毫無存在感可言的聲音響起。

韓雪紹強打起精神,支起眼皮,望了一眼。

那是一個——蝴蝶形狀的面具,大約是以《梁祝》為題材做的,翅膀本來應該畫得飄逸靈動,可惜作畫的人畫技不佳,筆觸生硬,像是糊上墻的爛泥,歪歪斜斜的,很是廉價。

韓雪紹記得,那時祝尋魚拉著她,眨著眼睛問她,師尊,我能不能買下這個面具?

買下之後,他又笑說,這是師尊第一次贈我的東西,我往後一定好生保存這張面具。

此時,那張面具飛過來,準確無誤地撞上攏海之手,將它往前推去,韓雪紹的呼吸頓時順暢了一些,然而,在法寶的影響下,蝴蝶形狀的面具分崩離析,紛紛揚揚,好似蝶翼。

像一場煙火,曇花一現,即又消散而去。

又像撲入火中的飛蛾,在燒灼中支離破碎,終化為灰燼。

緊接著,一雙藕荷色的靴子在韓雪紹面前停下,靴上懸著小小的穗子,銀紋花哨地勾勒出風月花鳥的形狀,再往上看,是紮進靴筒裏的白色褲子、外衣邊角處的流蘇,修真界的修士斷不會穿這樣繁覆又不方便動作的衣裳,她模糊地想著,下一刻,就望進他眼底的紫色。

祝尋魚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俯身蹲下來,柔軟如薄紗的袖角在韓雪紹手臂上輕輕掃過。

少年修長的手指探過來,整齊圓滑的指甲被妥帖地收起,曲起指節,擦過她面頰。

“你在哭。”他說,“是因為疼痛,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不甘心?”

韓雪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是在擦拭她面頰上的淚痕。

她張了張嘴,喉間沁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她說:“我想,恐怕只是因為生理反應。”

說到這裏,她又想到一件事情,忽地笑了,“就和你那時候控制不住地掉眼淚一樣。”

祝尋魚垂著眸子,琉璃般剔透的紫色瞳孔裏,映出白如細雪的發絲,糾纏似蛛網。

在走過來之前,他想了很多。

他想,那混賬謝貪歡呢,他不是向來最寵愛他的弟子嗎?怎麽還沒出現?

他想,沈安世呢?他留下的那一縷神魂,怎麽偏偏就察覺不到來自內部的危險?

一個二個,說得倒是信誓旦旦,真到了這種時候,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不是很有能耐嗎?那就卷動海潮,將流向再次改變,把她從疼痛中解救出來啊。

鳴蛇吐著星子,細瞳望著那株小小的珊瑚,竟顯出了猶疑的神色,盤踞在他周圍。

祝尋魚告訴自己......你啊,別做這個好人。

裝作聽不到她痛苦的喘息,裝作看不見她狼狽的模樣,裝作聞不到死亡的氣息。

只要你在離開絕境之前,不將自己的心頭血交出來,謝貪歡就奈何不得你。

是了,一定要扣下這個交易,說之後再提的,是他斷玉仙君謝貪歡,和你沒有關系。

謝貪歡的心機如此深,非要將那人情債用作他處,他料事如神了一生,卻沒料到因為這一時的猶豫,令自己的弟子時刻忍受詛咒的煎熬,最後在踏入登仙之境之前隕落於此地。

祝尋魚開始後悔。

他當初要和沈安世交換位置,這個決定真的正確嗎?

無論謝貪歡,或是沈安世,大抵都願意來當這個好人,可偏偏是他在韓雪紹身側。

偏偏是他這個草菅人命、為世人所不齒的魔族,要看著韓雪紹在他面前掙紮。

而韓雪紹,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她滿腦子都是自己該如何從當下這個境地脫身,完全沒想過要依靠誰,故而也不望他一眼。這巢穴內,實在太安靜了,靜得只能聽到她聲音。

琉璃珠子大小的丹藥在齒列間翻騰幾下,發出清脆的響,混著些微的水聲。

再擡眼,入目所至,是蒼蒼白發,白發間凸起的枯骨,詛咒凝聚成實質,伏在韓雪紹身上,宛若囚籠,讓她難逃煎熬。沈郁的、生澀的割裂聲響起,她毫不猶豫地用玉簪劃破了手臂上的皮肉,她是不覺得疼痛的,故而辨不清下手輕重,皮肉翻起,露出斑駁的暗紅色。

顏色鮮艷得刺目。

讓他想起欲要熄滅的燭火。

別做這個好人。

你不需要誰的感謝。

一滴心頭血,一滴魔族的心頭血,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給出去的。

祝尋魚將話語在唇齒間,一遍一遍碾碎了,咽下去。

像是吃進了玻璃碎片,順著幹澀的喉嚨,被擠壓著,往下滾落,劃出斑斑血痕。

韓雪紹終於不動了,如同要凍死在一場冰天雪地之中的小貂,緩緩地咽下最後的氣息。

他試著邁開步伐,一步一步,猶如百足之蟲凍死僵寒,在一場大雪中踱著積雪前行。

然後他看到韓雪紹臉上的淚水。

那樣沈默地、靜靜地流淌著,連吐息間都沒有洩出半點哽咽。

興許連她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在掉眼淚,縱使死期將至,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鳴蛇發出“嘶嘶”的聲音。

祝尋魚忽地嘆了一口氣,凝重的神色有了一點變化。

至於是什麽變化,祝尋魚不知道,鳴蛇也沒辦法解釋清楚。

他取出那張做工粗糙的、十分廉價的蝴蝶形狀面具,擡手扔了過去。

袖擺受到風的牽引,綻開一個蝶翼似的形狀,倏忽間又落下,透出罌粟的糜爛氣息。

韓雪紹似乎被這點細小的聲響所驚動,肩膀輕輕聳動一下,連帶著發絲也晃了晃。

祝尋魚的身形有片刻的停頓,然後他走了過去。不是他在牽引這具空蕩蕩的軀殼,更像是一雙無形的手在推動著他向韓雪紹走去,他不喜歡被操縱的感覺,卻並沒有試圖反抗。

他俯下身,手指觸到韓雪紹的面頰。

她相貌,全然看不出是往日裏那個一眼便叫人驚艷的美人,骨骼露出,皮肉剝離,那雙平靜無波的眼中,盈著一層淺淺的淚光,順著眼角滑落,淌過淚痣,一直滾落進她衣襟裏。

滾燙的淚水墜墜地落下,滴在手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帶起陣陣陌生的戰栗。

“你在哭。”祝尋魚啞著聲音,問,“是因為疼痛,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不甘心?”

“我想,恐怕只是因為生理反應。”

然後她笑了,“就和你那時候控制不住地掉眼淚一樣。”

於是祝尋魚也想起來了,他那時候狼狽得很,問她,就沒有辦法能讓它停下來嗎?

韓雪紹說完之後,就覺得意識有些潰散,她的所有精力都用以對抗那洶湧的魔氣,分出一絲精力來同祝尋魚說話已是不易,緊接著便是兩三聲低咳,胸腔如爐,再說不出話了。

她尚在茍延殘喘地呼吸,一聲悶響,驚得她擡眼,便見那小少年已經墜然倒地。

韓雪紹瞪大了眼睛,有點兒喘不上氣,腦袋不清醒得像團漿糊,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祝尋魚似乎也沒想讓她理解。

如同傀儡的身體倒下,枕在她臂彎之間,很輕,和一根羽毛一樣,沒什麽重量。

與此同時,一個巨大的黑影從這具略顯瘦弱的身體後站了起來。

這地方原是海獸的巢穴,空間很大,凡人身處其中,猶如一滴水和海洋相比。

然而,黑影的出現卻將整個房間都徹底填滿,光芒節節敗退,逼至墻角,強烈的壓迫感使得攏海之手終於發出了一點嗡鳴聲,黑夜卻不會在意這一點螢火,瞥也懶得瞥它一眼。

那是混沌的,寂靜的,它既沒有面目,也沒有說話,韓雪紹卻感覺到了它的視線。

黑夜拾起地上那柄還留有藕斷絲連的皮肉的短刀,刀刃劃過地面,發出尖銳的悲鳴。

一切都在沈默中進行,韓雪紹望著,甚至有一瞬間覺得這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短刀懸在空中,被悠悠翻了個面,泛著冷冽光芒的刀尖,還覆有她真氣的刀尖——

朝內推進,一寸,兩寸,直至全部沒入黑霧之中,遠遠看去,就像是被黑暗所吞噬。

當短刀再度被拔.出來的時候,用以放血的細小凹槽裏,多了一滴血。

世人說,魔族是骯臟的,渾身上下,沒有哪一處是幹凈的。

提及,皆掩鼻側目,如同望見跪過來拽住衣角的乞丐。

他們或許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魔族的心頭血。

澄澈無比,明亮無比,即使懸於天際的星月,正午之際的烈陽,也無法將其掩蓋。

韓雪紹也就只望見了一眼。

下一刻,短刀飛至,黑霧操縱著短刀,小心翼翼地將刀尖輕落她唇瓣之上。

整個過程,它什麽也沒說,只將短刀斜過,任由那滴血珠順著凹槽滑進她唇齒間。

韓雪紹是說不出話,齒列卻咬著刀尖,唇瓣緊閉,將那滴純凈的血阻隔在外。

她漫無目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的,望著眼前的黑暗,也不懂得側目避讓。

黑霧凝滯了一瞬,隨即攀附而上,扼住她的咬肌,迫使她唇齒微啟,血液順勢滑入。

那一滴血,喝下去,很是快速,喉嚨只是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便墜了下去。

“這是毒藥。”

它還有心思同韓雪紹開玩笑。

“師尊,你快要死了,怎麽辦?”

黑暗深處,傳來戲謔的聲音,尾音卻深含藏不住的倦意。

虛虛的,顫著,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仍餘殘響,卻已近斷裂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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