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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離開龍傲天的第四十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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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常笑的人,忽地笑起來,即使只是轉瞬即逝,也足夠將其比作開得糜爛後又融為泥濘的曇花。沈安世在這種場合從沒有笑過,總是神情冷淡,唯獨望向手中那柄拓著“入雲關”三個字的劍時,眼底才湧現絲絲縷縷不易察覺的笑意,好似桃樹照進一池寒潭中。

唯有愛劍之人才能理解這樣的感情。

很湊巧,這城內上下,沒有哪個不是愛劍之人。

得此好劍,不論是誰都該露出笑意,縱使他是錦華尊者,因此而展顏,眾人看了,起先有一瞬間的訝然,緊接著,又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甚至對沈安世生出幾分敬意。

沈安世遞劍過來,城主怔了怔,旋即大笑起來,腕節抵住劍柄,將劍又推了回去。

“既然連尊者也覺得此劍是柄好劍,那就說明我的眼光確實很不錯,竟能慧眼識劍。”他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好劍配英雄,這世上能使此劍的,除了尊者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了。若是我將此劍帶回府中,只會讓其蒙塵,無法揮使的好劍,不過是破銅爛鐵罷了。”

城主是個兩鬢斑白的老者,縱使身體衰老,神情卻不顯老態,他望著那柄蘊含著無數綺麗傳聞的長劍,望著它靜靜躺在沈安世的掌心中,仿佛它本來就應該生在這裏,襯著修長白皙的手指,還有隱約露出的、腕節上那道彎折迂回的胎記,能夠稱一句“渾然天成”。

他看著,頗有些滿意。

其實城主同為大乘期劍修,若想用這劍,雖然勉強,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過,方才望見沈安世試劍的模樣,他心裏最後那一點不舍也褪去,遂將此劍相贈。

都說劍修擇劍,其實劍也可擇劍修。

除了沈安世以外,城主想象不出來任何一個劍修能夠從容揮使“入雲關”的模樣。

一劍踏向西,便要斬斷擎天之梁,卻又能在劍氣將要橫掃梁柱前以第二劍抵消,如此景象,聞所未聞,若非試劍的不是沈安世,他手中的劍不是這柄入雲關,恐怕難成此效。

城主這話說出來,不止是站在一旁的遲刃領會了他的意思,沈安世也明白了。

於是他沒有再推辭,道了句“多謝”,將餘溫未消的漆黑長劍重新納入掌心之中。

城主得劍,尊者試劍,城主贈劍。此事傳出去,大約又是一段佳話。

然而韓雪紹卻發覺祝尋魚的神色不算好。方才錦華尊者的那驚世第二劍,引得城門之下的眾人騷動不已,個個皆是容光煥發——除了自己身側的小少年。烽火臺上風大,他蹲伏著身子,手臂交疊在膝蓋上,弧度柔軟的臉頰微微鼓起,嘴角一撇,看著還挺郁悶的。

風呼呼的吹,將他頭上的軟毛吹得起起伏伏,隱約露出中間那個小小的旋兒。

韓雪紹揉了揉少年的腦袋,柔軟的發絲在指縫間交疊,她問:“怎麽心情不好?”

祝尋魚沈默了一下,擡起濕漉漉的杏眼望她,說:“師尊,我此前對尊者的實力僅僅只是聽說而已,如今一見,才知道他與我的實力天差地別。他教我,是不是太麻煩他了?”

韓雪紹問:“你是憂慮難以習得他的劍法嗎?”

祝尋魚點點頭,微微側臉,將臉頰貼在置於膝上的手臂上,歪著頭瞧她,風將他額前的碎發吹得散亂,也吹得眼角泛紅,看著可憐兮兮的,“是呀,要不然……別麻煩他了。”

“祝尋魚,你既已經拜我為師,下定決心要習得一技傍身,怎麽能半途而廢?”韓雪紹眉頭微蹙,替他順著亂發的手也收回了袖中,說道,“更何況,我已經同他約好了。”

祝尋魚原本只是試探性地這麽一說,見韓雪紹露出不快的神色,便立刻悔改,一邊說著“是我想岔了,我錯了,師尊莫要生氣”,一邊摸索著她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腦袋上。

拒絕的話被他明裏暗裏說了許多次,想必韓雪紹也被他弄得煩了。

可是,他也很煩躁啊!祝尋魚望了望城門之上那個青松玉立的身影,更覺前途未蔔。

旁人湊熱鬧,見沈安世一劍驚世,便歡喜起來,畢竟那一劍總不會落在他們身上,而他看著,想的卻是那劍落在自己身上是怎麽個感覺,劍氣劃破皮肉之時,又是何種疼痛。

大抵這世上不論是誰,將要遇到自己不想遭遇的事情,總會抱有一絲僥幸。

然後,命運的洪流就會一巴掌把你拍上岸,非要讓你在寒風中擱淺。

祝尋魚本來以為這一天來得沒那麽快,沒想到,試劍結束後,韓雪紹就帶他回了鑄劍樓,任他在路上如何磨蹭,如何撒嬌,韓雪紹的回答都是:沈安世這之後正好有時間。

倒也不是她擅自決定好的,而是沈安世傳音告訴她,要她將祝尋魚帶來的。

儀式結束後,沈安世翻腕將入雲關收起,城主順勢邀他來府上慶賀,遲刃也難得露出幾分笑意,半是調侃半是真心,要他同去小酌兩杯。沈安世不飲酒,也不喜歡拋頭露面,不過他剛從城主手中得了劍,實在難拒絕他的好意,正欲答應之際,視線卻微微一凝。

城主納罕,本想追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看究竟是什麽引得這位錦華尊者的目光有所駐留,然而,不等他望過去,沈安世就已經收回了視線,神色很淡,瞧不出什麽端倪來。

“城主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這之後,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抱歉。”他頓了頓,後半句話不是從唇齒間吐出來的,而是直接落入城主腦海中的,“令嫒秀麗端莊,艷若桃李,然而沈某暫時不想成家立業,也不願為了誰久久停留在某處,恐怕要辜負城主的心意了。”

緊接著,還有一句寬慰的話:“令媛對我似乎也無意,城主不必強人所難。”

“這……”城主有些尷尬,倒也沒有堅持,兀自嘆了口氣,“也罷,是我唐突了。”

一場熱鬧結束,眾人紛紛離去,如鳥獸散了,城門之上,只餘那幾塊迸裂的石頭能夠佐證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長風吹拂而過,驚起幾只飛鳥,撲棱棱拍著翅膀,飛走了。

鑄劍樓背靠幽靜的樹林,樓內不便施展拳腳,這教劍法的地方,自然就設在此處了。

拂開枝葉,碧綠的闊葉沾染幾滴水珠,順著葉尖兒滴下來,正巧落在祝尋魚頭上,他驚叫一聲,瑟縮了一下,往日裏是要趁機往韓雪紹的身上蹭的,這回卻沒有。一進樹林,他就老實得像是個完全沒有小心思的清朗少年,連系統看了都嘖嘖稱奇,說他轉性了。

當然,系統還說了一句:“我看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韓雪紹說:“如果你有實體,我還真想讓你和祝尋魚見上一面,叫你逞逞口舌之快。”

她終於逮住了系統的弱點,系統委委屈屈地一哽咽,被她堵得說不出話,它似乎也只是過來看她一眼,此後就離開了。這話題本是因祝尋魚而起,如今又因祝尋魚草草結束。

祝尋魚磨蹭了一路,手裏還拿著糖葫蘆,沒吃,糖飴散發著誘人的氣味,欲融未融。

等他們終於撥開重重枝葉,抵達樹林深處時,沈安世已經在那裏等了一陣了。

他半倚在一方青石旁,長袍曳地,蜿蜒成逶迤的山脈,此前在城門之上,雖然風大,他束起的長發卻沒有絲毫淩亂,儀態端正,唯有鬢角垂下的一縷碎發,柔柔地垂在臉側,讓他整個人顯得沒那麽冷淡疏離,朗然的眉眼低垂,指尖拂過手中逐漸融化的長劍。

“入雲關”一劍,沒有真氣加護,遇了人的體溫就會融化。

然而,聽說是一回事,真當看到這幅景象又是另一種感覺:玄金是固體的時候通體漆黑,宛如山石,當它化為液體時,則更像緩慢流淌的黃金,卻不似黃金那般惹眼,那是一種暗金色,就像歷經數百個春秋之後遺留下來的舊物,惹了古樸,也可見其耀眼奪目。

聽到動靜,沈安世收起劍,緩緩擡起眼睛,就像是夜半之時的巍峨雪山傾身落下。

“叔父。”韓雪紹喚了一聲,讓開身形,將背後的祝尋魚露出來,示意他上前。

小少年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躊躇著上前了,很不好意思地也跟著喊了一聲“尊者”。

“你便是祝尋魚吧。”這樣年輕的修士,沈安世見過的實在太多了,也並不覺得被冒犯,昨夜韓雪紹同他提及過一次,他便記得了這個名字,緩聲安撫道,“不必拘束。”

反正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祝尋魚也算是認命了,面上仍是那副靦腆羞澀的神情,腳下卻往前邁了幾步,在沈安世稍微有些驚訝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遞出藏在身後的那串——

糖葫蘆。

……糖葫蘆?

韓雪紹不理解。

沈安世也不太理解。

讓你別拘束,可不是讓你做這種事情啊。

幸好系統不在,不然瞧見這景象,它指不定又要怎樣鬧騰了。

眾目睽睽下,祝尋魚露出他慣有的那副綿軟笑意,眼睛彎了彎,見沈安世一時間沒有反應,便將手中的糖葫蘆又往前遞了遞,說道:“尊者屈尊紆貴來教我劍法,我知道尊者是受了師尊所托,晚輩什麽也沒做,就得了此等天大的便宜,實在太過幸運。我想著兩手空空並不好,來的途中左思右想,沒想到合適的東西,只好將我自己喜歡的贈與尊者了。”

他這麽一說,韓雪紹就明白他磨蹭了一路的原因了,神情不由得有所緩和。

心裏想,這祝尋魚雖然總喜歡撒嬌,喜歡偷懶,關鍵時候還是很明白禮數的。

沈安世還是頭一次收到這種東西。他百年前就已經得道登仙,早已無需食用凡物,更別說這種街邊常吆喝的、只有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了,可轉念又一想,面前笑盈盈的少年對他來說確是小孩子,小孩子天性如此,要將喜歡的東西贈與自己,是因為他天真無邪。

祝尋魚是自己侄兒的徒弟,既是晚輩,他身為長輩,多多照拂也是理所應當的。

所以沈安世只是遲疑了一瞬,便從袖中伸出手來,輕巧地捏住竹簽,從祝尋魚的手中接過了那根看著外面太甜裏面太酸的糖葫蘆。一個謫仙似的人,拿著一根糖葫蘆,這景象實在又荒謬又叫人好笑,沈安世道了句謝,本是客氣,沒想到祝尋魚竟說“尊者,這是我一片心意,這糖葫蘆真的很甜,你一定要嘗嘗,好不好”,這就有點——蹬鼻子上臉了。

韓雪紹看了祝尋魚一眼,祝尋魚就啞了聲音,只是眼巴巴地望著沈安世。

沈安世確實為難,視線在祝尋魚臉上略略一掃,沈默片刻,勉強應了一句“好”。

他並非不會拒絕別人的人,然而經歷的大風大浪太多,世人求他,動輒便是求他做些翻天覆地的大事情,忽然遇到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且還是求他嘗一嘗糖葫蘆,他覺得納罕之餘,心中也覺得有幾分好笑,就像是揮劍便將山川踏平一般,啟唇應允了。

這一個小插曲並沒能持續太長時間,很快就被揭了過去。

方才途徑鑄劍樓的時候,遲嫦嫦聽聞了此事,讓侍女送了兩柄鐵劍過來,不算太好,但劍鋒不利,很適合初學者使用,此時韓雪紹將兩柄劍從芥子戒中取出來,一柄交予祝尋魚,一柄遞給沈安世,自己則退居一旁。她身為氣修,在劍術這方面恐怕也幫不上忙。

劍勢兇猛,以防誤傷,所以沈安世體貼地為彼此留出了足夠的空間,一個內斂沈靜,一個活潑開朗,二人並肩而立,倒像是映照在林中的光與影,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祝尋魚望了望手中的劍,沈甸甸的。

他又望了望起了劍勢的沈安世,逐漸意識到一個問題:

糟糕,他是真的想教會我。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祝尋魚只覺得手中的劍滾燙,像是火烤的板栗,幾乎拿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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