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丸綾有一瞬間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在哪裏。

她張了半天的口，灌了半天的冷風進肚子，才找回離家出走的喉嚨和耳朵。

“……你來幹嗎？”

伏黑惠不可思議地指指怪物：“它都要打你了！”

蓼丸綾找回了理智，輕輕推開伏黑惠，擋在他面前，冷冷瞪了一眼怪物，警告似的作出了“蓼丸昭夫”的口型。

她是不抱期待的，完全不指望這個能被蓼丸昭夫騙過去的蠢貨能有多少腦子，只是打算著如果對方還要繼續動手，就拉著伏黑惠先跑再說。

結果令她意外的是，那個怪物猶豫了一下，居然安靜了下來，左嗅嗅右看看，就是沒有動手。

怎麽回事？

蓼丸綾眨眨眼睛，有些困惑。

而這個時候，伏黑惠比她更先做出反應——他拽住蓼丸綾的手腕，急切地轉身催促著：“走啊綾姐！趁現在我們快逃！”

蓼丸綾踉蹌一步，擡頭註意到他慌亂焦急的神情，頓了一下，還是掙脫開了對方的手。

“我沒事的，”她放輕聲音，看著自己的腳尖道，“這是我叔叔養的‘寵物’，剛剛只是在催我回家——你看，這不是現在沒動手了嗎？”

怎麽可能！

伏黑惠忿忿回頭，便和在一個腦袋上的十幾雙形狀各異的眼睛對上，瞬間汗毛倒豎，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小男孩臉色瞬間白了。

肩胛骨不自覺顫著，尚未凝聚的冷汗在後頸聚集，伏黑惠語氣幹澀：“綾姐，你說……這是寵物？”

能將這種怪物當成寵物的……伏黑惠完全無法想象那樣的家庭，更無法想象在那樣的家庭裏女孩是怎樣生長的。

蓼丸綾仍然低頭：“嗯。”

“……”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剛剛一路上綾姐表現出的“成熟”，也就情有可原了。

伏黑惠不情不願地自我解釋著。

他說服自己，飛快接受了蓼丸家會養怪物當成寵物的事實，並基於此慎重地想了一番，才擡眸凝視向另一雙紫紅色的眸子，認真地開口道：“姑且算是寵物吧……”

蓼丸綾還沒松一口氣，就聽他又繼續道：

“那綾姐你，有想過離開嗎？”

看著那雙沒有一絲開玩笑之意的深藍瞳，蓼丸綾一時間啞口無言。

而伏黑惠還在單純而固執地請求著：“綾姐，跟我走吧，你跟我父母關系很好對吧，那到我家也一定會受歡迎的。我媽媽一直都很想要一個女兒，收養你也應該完全沒問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混……我爸他不願意出錢，我也有零花錢的，全部省下來，加上我自己的零食，應該不會讓綾姐餓著的。”

小男孩一筆一筆地算著自己的“財產”，天真地想象著自己努力省錢甚至賺錢的情景，白皙的臉頰上甚至透出些激動的紅暈，眼裏也燃起奮鬥的火焰。

蓼丸綾就看著他當著滿臉忌憚的可怖怪物構思著美好的未來，一下子竟然不知道他心大好還是過於天真。

但等到她註意到他過於快的語速和眨眼頻率，還有仿佛不安於室反覆屈伸比劃的手指，才在電光火石間忽然恍然大悟，福至心靈地想起書上說的另一種可能性。

……太過緊張害怕了嗎？

蓼丸綾偏頭，瞥了眼對於人類而言的確過於醜陋的失敗作怪物，也不自然地快速眨了幾下眼。

的確很可怕。

但是——

“我也是哦。”

仿佛說出口就會被風吹散的聲音自女孩的口中輕輕響起。

不過她的神情也沒有好多少。

伏黑惠的話戛然而止，頓了一會兒，仿佛疑惑似的開口：“綾姐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我不是人類，是怪物哦。”

蓼丸綾直白地註視著他。

蓼丸綾並不是人類。

這個世界除了存在人類，還存在怪物。只不過不同於傳說故事中的怪物類型，這個世界的怪物與其說是一個異類的代名詞，倒不如說是一類生物的總稱。

就像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統稱人類，怪物也只是許多種生物的統稱。

蓼丸綾就是其中一個，由蜘蛛精和不知道什麽怪物誕生出來的混血蜘蛛精。只不過不過不知為何，明明沒有人類的血統，卻並沒有明顯的怪物特征，外表和生長的周期都更類似於人類小女孩。

“只是外表不那麽可怕而已。”

女孩子自顧自地走到怪物身邊，手摸著對方的軀幹，隨隨便便給自己下了定義，“本質上和你眼前的那個怪物是同一生物。”

伏黑惠喉嚨發幹，無意識吞了口唾沫：“……綾姐，你沒有開玩笑嗎？”

蓼丸綾篤定：“沒有。”

伏黑惠的眼神變了又變，最後放棄似的垂下了手：“我知道了。”

“那你可以走了……”

蓼丸綾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小海膽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沖向怪物，觸摸了對方的臉。

一直都踟躇著、仿佛忌憚著什麽的怪物見一個小小的人類膽敢觸碰自己，勃然大怒，揮手就將小海膽推開幾米之外，一直撞到一棵樹才算停下來。

蓼丸綾呼吸一滯，聲音尖銳地響起：

“你幹什麽？！”

匆匆警告了一句，她飛也似的跑到小海膽旁邊，扶著他的肩膀檢查了一下，發現他的背後一大片擦傷，連毛衣都被擦破一片，裏面的皮膚更是已經破了皮。

盡管還小，但蓼丸綾已經見過了無數種傷勢，最可怕的半邊身體都沒有了，不過是這種傷勢……

在那一瞬間，粉發女孩的頭發無風飛起，立刻變得很長很長，宛如海中的海藻飄動著，然後突然有生命了一樣朝前伸出，嚴嚴實實包裹住小男孩的上半身才算停止生長。

“聽說過商人手中能夠編制內臟的治愈絲嗎？”

蓼丸綾站的筆直，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樹邊的伏黑惠，眼神沒有一絲波動。

“那不是傳說，是我的產物，我就是傳說中能治愈一切‘金絲’，區區這點傷勢而已，很快就會好的。你等一會兒就行了。”

“那我走了——”

每次說到走都會被打斷，這次也不例外。

蓼丸綾看著雙手都纏滿絲還固執地擡起抓住她的小男孩，心底不知從哪冒出的一股火氣，重重地甩了下，卻沒甩丟，更加氣急敗壞了：“你到底要幹什麽！”

“綾姐，你知道你剛剛是什麽表情嗎？”

低著頭的小男孩心平氣和地開口著，讓蓼丸綾意外的同時一下子就想起了某個人類女性。

伏黑惠頓了片刻，緩緩地擡起頭，露出堅定的、宛如哭泣一樣的悲傷表情，緩緩道：“是這樣——好像害怕著對方出什麽事，所以故意假裝冷淡安慰著自己——這樣可憐的表情哦。”

他渾然不知自己到底說出了多麽可怕的話，表情固執的要命，即使露出了微笑也是那樣會讓人氣不打一處來的執拗之樣。

“……你亂說什麽！”

蓼丸綾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也紊亂了，緊接著才是氣，氣的連眼淚都要落下來：“你什麽都不知道就不要亂說！你才是受傷了的可憐鬼！我是怪物，和那家夥一樣醜陋的怪物！跟它一起回去才是我應該做的事，我怎麽就在你身上耽誤了這麽久——”

伏黑惠的手抓得更緊了，聲音也提高一截：“但你不是不想跟它走嗎！那就跟我走啊！”

他猛地提高的音量讓蓼丸綾莫名其妙就開始升起一種強烈的委屈。

“你以為……我不想的嗎……”她的眼淚唰地落下來，哽咽著、抽抽搭搭地斷續開口，“但是……我的繭……我的媽媽……還在那家夥手裏啊！”

她一下子癱倒在地，撞入小男孩的懷裏。

“我也，想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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